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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撑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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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殿外鱼池边。
嘲笑声中,朝朝缓缓站起,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
她今儿穿了件杏色绣兰花褙子,银白条纹挑线裙子,外罩银鼠皮内里银红出风毛缂丝斗篷,乌鸦鸦一把头发插了一对式样别致的赤金点翠蝶戏幽兰双股钗,亭亭站起,便显出身姿轻盈,肤若新雪,眸若含波。微微一笑,四周花枝招展的女儿家顿时都失了颜色。
四周的笑声为之一静。
曾经的京城第一贵女,美貌从来是出了名的,如今落魄至此,她的容色却依旧光彩照人,不见丝毫黯淡。
四周咬碎一地银牙,朝朝恍若未觉,一脸诚恳地道:“自然是不敢和诸位比。毕竟,诸位都是等着做娘娘的。”
她的声音柔软含笑,语气真诚,听在这些小娘子耳中却是讽刺十足。
如一滴水落入沸油,顿时炸开。
“你胡说什么?”
“花朝,你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相府小姐,准太子妃吗?敢这么和我们说话!”
“都自身难保了,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你得意什么,如今不过是个破落户,一辈子不得翻身。”
……
七嘴八舌,愤怒难抑。
朝朝始终含着浅笑看着她们,任她们发作,尤其是看到不远处,木着脸走来的美貌女官,笑得更灿烂了些。
她可不信奉以德报怨那一套。
新帝得位不正,京中防守似松实严,宫中生怕生乱,防卫更不可能放松。许多地方看着没人,其实暗中不知多少暗卫盯着。
真闹出事来,一定会有人管,到时双方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是无所谓,反正她早已没了前途,处境也不会更糟了;倒是钟宜几个,在宫里留了坏名声,以后的前途只怕堪忧。
这些小娘子,到底没经过事,太过天真。
“你们在做什么?”威严含怒的声音响起。
钟宜几个大惊,回转身来,有人认得来人,惊呼道:“是寿康殿的春和姑姑。”
寿康殿,是赵韧母亲徐太后的居处。
朝朝讶异,自己运气倒是不错,居然直接就撞上了寿康殿的管事女官春和姑姑。
钟宜反应最快,一张扭曲的脸硬生生地挤出笑容,粉饰太平地道:“春和姑姑,我们几个在叙旧呢。”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七嘴八舌地描补道:“大家难得进宫,太兴奋了。”“大家好久不见了。”……
春和姑姑目光扫过众人:“是吗?”
众人点头:“是啊是啊。”
春和姑姑目光落到朝朝身上,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又问了一遍:“是吗?”
这是单独问朝朝了。
朝朝眉眼略弯,扫过一干人,见她们有的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有的额角冒汗,有的不自觉地微微挪着脚尖,显然在紧张。
真不中用,还以为她们有多能耐呢。
朝朝笑意淡淡,神情落寞:“落魄之人,岂配和诸位小娘子叙旧?”
朝朝今日在众人面前一贯不卑不亢,还是第一次这般示弱。钟宜等人顿时面面相觑。
春和姑姑是何等人也,朝朝一句话,她便猜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一眼:“诸位小娘子好威风。”
钟宜等人脸色丕变,心知瞒不过春和姑姑。但对方既没有点明什么事,显然无意追究,她们再争辩,反而徒生事端,只得恨恨地剜了朝朝一眼。
春和姑姑向朝朝屈身行礼道:“不知小娘子怎么称呼?”
朝朝还了半礼:“我姓花。”
春和姑姑立刻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废太子未过门的妻子,前任丞相花羡的孙女,也是太后娘娘特意指定请来赴宴的人。
春和姑姑顿时觉得棘手。
正迟疑间,一个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把春和姑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对她说了几句。春和姑姑明显一愣,又看了朝朝一眼,恭声道:“下官遵旨。”
在场诸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能让春和姑姑用上“遵旨”两字的,这个宫里只有两人,一个皇帝,一个太后。显然,是其中一位有了旨意。
不就是口角几句,怎么竟能惊动他们?
众人正忐忑间,春和姑姑走了过来,开口道:“太后口谕。”
众人齐唰唰地跪了下去。朝朝低下头,心中疑惑:是她看错了吗,她怎么觉得这个小内侍是从太极殿方向过来的?
可那人是什么脾气,不踩她一脚已经是好了,万万没有插手女儿家之间争执的道理。
春和姑姑道:“花家小娘子乃哀家贵客,尔等罔顾宫规,对她无礼,着令立刻遣送出宫,不得入席。”
众女神色大变,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道谕旨。
太后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又怎么会帮着花朝?
春和姑姑宣读完口谕,吩咐宫人将钟宜诸女逐出,神色对朝朝更恭敬了几分:“宴会尚未开始,花小娘子可有想去之处?可以让王顺带你去。他在太极殿当差,各处都熟。”
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上前,恭顺地道:“给花小娘子请安。”
太极殿当差?朝朝心头一惊:驱逐钟宜果然是赵韧的意思,却假托了太后的名义。
祖父能让步的已经全让了,也不可能再出仕,那个家伙还想打什么坏主意?
朝朝咬了咬唇,那夜的遭遇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屈辱,她本能地不想再见到那人。反正赵韧也没有挑明要她去,她转头对春和姑姑道:“刚才的事多谢太后和姑姑了,民女想去拜谢太后,不知姑姑可否引路?”
春和姑姑和王顺同时一愣。
朝朝赧然:“是我的要求冒昧了?”
春和姑姑反应过来:“花小娘子说哪里话,你是太上皇的未过门的儿媳,和太后娘娘是一家人,哪有冒昧的道理?”
*
太后徐氏乃江南人士,出身卑微,原是魏郡王的婢女,因貌美得宠,生下儿子赵韧,也就是当今陛下。魏郡王贪花好色,姬妾如云,徐氏没得宠几年就失了宠,后来又收养了年幼丧母的赵成旭。母子三人在魏郡王府相依为命,艰难生存,很是吃了点苦。也因此,感情十分好。
赵韧继位后,魏郡王和郡王妃的追封压着不定,先将生母徐氏封为太后,又封了赵成旭为安郡王。
朝朝见到徐太后时,徐太后正在璇玑殿后殿和范翠如说话。见到她过来,范翠如虽没理会她,倒也没有往常的针锋相对,反而露出了几分怜悯,默默地退了下去。
朝朝的脊背不自觉地僵直:钟宜几个百般欺辱,没有叫她软弱认输;反而是范翠如怜悯的一瞥,深深刺痛了她。
她指甲掐入掌心,烟眸微垂,仪态端庄地向徐太后拜谢。
徐太后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保养得宜的面上,柳眉弯弯,双眸似水,皮肤白得如牛乳一般。
生出一个杀神儿子的徐太后竟是个温婉秀美的大美人。
徐太后见到朝朝,询问地看向春和姑姑。春和姑姑笑着介绍道:“这位就是花太师家的小娘子,您不是一直想见吗?”悄悄上前,附耳将刚刚的事说了。
徐太后恍然大悟,叫人扶起朝朝,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细看。朝朝垂着眼任她打量。徐太后越看越爱,笑着对春和姑姑道:“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一个赛一个好看。”
春和姑姑应和道:“那也是您的福气,才有这样的眼福。”
徐太后高兴地笑了起来,从手下捋下一支冰种的翡翠镯子,套上朝朝的手道:“第一次见,哀家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镯子是哀家的爱物,陪了哀家许多年,今日就送了你。”
朝朝没想到徐太后竟如此温柔随和,忙笑着谢过她。
徐太后攥着朝朝的手不舍得放:“我可真羡慕汪太妃,能有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儿媳。”
朝朝不知徐太后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中一动,试探道:“太后娘娘,我许久未见汪太妃娘娘,想去探望一下,不知可否?”
*
太极殿东堂,槅扇打开,铜错金银夔龙纹火盆被撤走了一半,屋中的暖意和伤药味散去了大半。分拣好的奏折整整齐齐地堆叠在案头,还未来得及处理。
小内侍端着换下来的沾着血迹和伤药的白布退了下去,谈德升正帮赵韧将换好药的胳膊处袖子拉下,捋平。
朝朝刚刚见过的穿着青绿绣衣的小内侍王顺跪在龙案前,战战兢兢。
赵韧神色淡漠,不辨喜怒:“说吧。”
王顺将刚刚鱼池边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完毕。
谈德升不可思议的声音响起:“去拜谢太后?”王顺就差没明示了,花小娘子也忒不给面子了。
赵韧淡淡瞥了他一眼,谈德升顿时不敢再作声。
殿中静悄悄的鸦雀无声。赵韧没有受伤的手撑着额角,眸中光芒明明灭灭,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忽然嗤笑一声:“不愧是被选作太子妃的,倒是有些胆识。”
谈德升暗暗哆嗦了下,怎么都不觉得那句话是夸赞。
赵韧吩咐谈德升赏赐王顺。
王顺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谢恩。谈德升挥手示意他下去,上前禀告道:“太后娘娘刚刚又派人来催了,请陛下去璇玑殿赴宴。”
太后在璇玑殿宴请臣女,主要是为了这位主,陛下却到现在还没给个准信去不去。如今,药也换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总该去了吧?
赵韧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了。”并没有马上起身。
谈德升心中焦急,想了想,又描补了一句:“花小娘子也在那边,您不想确认……”
赵韧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她不可能是她。”
谈德升心中酸涩:陛下找那姑娘找了那么多年,始终没有一点消息。如今,他口中虽然没说,心中只怕早已绝望了。
陛下实在太自苦了。
赵韧低头批阅奏折。
堆积的奏折一点点变少。直到最后一本朱批完毕,他放下御笔,闭目慢慢揉着眉心。
谈德升赶紧净手上前:“陛下,小的来吧?”
赵韧闭着眼睛任他按捏穴位,片刻后摆了摆手,站起身来:“朕也该去向母后请安了。”
这是同意太后娘娘请他去璇玑殿的要求了?谈德升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陛下心中的皇后只有那人,所谓的选后之宴,陛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过场总要走。他还真怕陛下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不肯动身,到时他该怎么向太后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