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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等我到了披甲上阵的年纪,我也能像主帅一样,一人一骑,手中枪连挑敌军十八人,直叫敌虏闻风丧胆,见着老子就跪下叫爹!”

      三军列阵,西朝玄金色的旌旗在北风中猎猎,少将军稚嫩的面庞上满是雄心豪情,叉着腰站在一旁,看侍女将主帅的头盔系好,男人整装完成,一身威武铠甲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他看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恣意少年一眼,摇头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吩咐,“拿我的枪来。”

      少将军眼中一亮,从身后一人高的梨花木架上将主帅那把八十斤重的红缨铁枪握在手里,宝器入手冰凉,却引得他浑身热血沸腾,少年人臂腕用力,将那杆枪提起,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枪花。

      “咚”一声,铁枪落地,声震四方,他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胸膛起伏着,却难耐悸动,只朝着主帅称赞,“果真好枪!”

      主帅看他的眼神有些悠远,不知在回忆什么,最后也到底没舍得责怪,从他手里稳稳接过铁枪,只沉声道,“留在营中,不准乱跑。”

      男人径自绕过他带领人马往外走,他不甘心,小跑两步追在他身后,重复已说过无数次的祈求,“你昨天还夸我枪法精益了许多!我已不是小孩子了,我也可以跟着将士们上阵杀敌去!”

      副将为主帅打起帐帘的手顿住,保持着姿势,微微回头看了眼面容涨红的少年,主帅头也不曾回,漠然斩钉截铁道,“这是军令。”

      副将离去时,分明见得少将军眼中的光一寸寸黯淡,久经沙场的将领觉得好笑,摇了摇头,赶忙跟随主帅上马,奔出了营地。

      竟还有人,上赶着想要送命,果真还是少年意气罢。

      前方递回消息,敌虏行至军营三十里处,五万将士匆匆迎战,少将军走出帐子的时候,只见残阳如血,三万铁骑扬起漫天的黄沙,男儿们巍峨身躯后的披风高高昂起,连成一派的遮天蔽日。

      他们要去的,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杀伐快意的战场。

      这场仗打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傍晚,捷报先一步回营,送信的兵脸上满是干涸的血泥,少将军吐掉嘴里百无聊赖叼住的狗尾巴草,一把晃了晃他的肩膀,“真的?!伤亡如何?”

      小兵一听,抹了把眼泪,“这次对面是做足了准备来的,主帅拼了命地减少伤亡,还是折了一万多兄弟……”

      少将军心反而定了下来,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

      他原以为只有主帅那一队精锐能活着回来,今次竟只折进去一万人,已是大大超过他的预期了!

      军营里的炊烟升起,星月初临时,大队人马踏着暮色归来。

      依旧是撼天动地的铁蹄,为首的那人面容冷峻,手里一杆枪冷光幽幽,他所到之处,百姓,士兵夹道欢迎,皆对之叩拜欢呼。

      身段窈窕的美人们沿途向他撒下艳丽的花瓣,庆贺他又一次的无往而不胜。

      马蹄踏花,彩蝶飞舞着随他归营,仿佛他是神祗降世,从地狱深渊里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无上的光荣与信仰,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少将军站在路旁,看得痴了。

      此刻他幻想马上那英姿勃发的人就是自己,无数欢呼与追崇都是献给他的。

      若真都是他的……

      这滋味,比十坛烈酒进肚还要醉人。

      少将军本想对那下马回营的人道一句恭喜,可他只是依旧不苟言笑地走进营帐,身后跟着一群同样打赢了胜仗,却丝毫不见喜色的部下。

      少将军拧着眉毛,在帐外听见主帅掀桌子的声音。

      “我有没有说过东路去不得!我告没告诉过你们那里有埋伏?!你偏不信!你偏要证明你用兵如神,结果呢——”

      “你当这是你单兵作战的时候?!净做些名垂青史的美梦!”

      他的火气约莫比敌人的枪杆子还瘆人,低吼的声音像头暴怒的雄狮,“老四老七两队为了救你全军覆没!一万人!那是一万弟兄的命!”

      话到最后,竟叫人听出一丝颤抖的痛苦。

      少将军不懂,明明赢了,怎么还会这样。

      赢了,不就够了吗?

      “来人!请军法——”

      这一夜,主帅亲自鞭挞了四位副将,受牵连者统共数十人,俱是军中有头有脸顶天立地的人物。

      这事儿瞒不住,传到了皇城里,皇上下了令,要缴主帅的权。

      当夜,飞鸽传书便到了少将军手里,信说少将军出身正统将帅世家,先时不得已教主帅当权,只因顾着少将军前些年羽翼未丰,如今主帅屡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早已触怒龙颜,也该是还权于少将军之时了。

      少年人一双手握得起八十斤的铁枪,此刻捏着这薄薄一张纸,竟然开始颤抖。

      这张纸代表着要变天了。

      敌虏的战火还如荼燃烧,他不是没有过犹豫后退,可也仅有一瞬。

      下一刻,想到那路边美人钦慕的眼神,身后整齐追随的三军,穿戴那身银光铁甲的权利……

      他手里握着的,可是主帅的印啊!

      代表着可教这边境,这西朝,一瞬生,一念死的生杀大权。

      主帅挂了印。

      他离去的那夜,脱下那身凛凛披风,只穿银白色的轻甲,似乎还是要与副将商讨战术的装扮,骄傲得一如当初受命于天。

      少将军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苍茫里,抿紧了唇,本想叫住他,可终归沉默。

      他到底还是这样骄傲的人,那又如何,哪个好少年还没些心气儿?

      如今他挂帅出征,曾经手持帅印的人,不肯向他屈膝,这山如何容他?!

      罢了。

      少年在月光下擦拭手中的铁枪,它在他掌心嗡鸣。

      他笑起来,心头激荡——反正自此后,一人一骑连挑十八敌军的,就是他了。

      少将军很快如愿坐在高头骏马上,领着自己新换上的一批年轻心腹奔赴疆场。

      少年英姿勃发,他确实也算天纵奇才,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连破了敌虏九城。

      凯旋回营的时候,他听着属于他的欢呼,在夜里和弟兄们纵情高歌,一碗碗的酒灌下去,他大笑着仰望星空,忽然想起主帅那张脸。

      少年唇边一抹讽刺的笑容,真想让他来看看,自己打出来的这片盛世,看看没有他,他早就不是受着压制的小孩子。

      他是独当一面的将帅,是敌人闻风丧胆的神话,是百姓口中传颂的英雄。

      他的风光甚至要超越当年的主帅,毕竟他还这么年轻,他造化至此,有着无限的可能。

      可惜,天不如人愿,好景不长。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开始连连挫败。

      他焦躁,痛苦,崩溃,绝望,想尽了一切手段办法,大军却还是被敌虏打得节节退后,久而久之,他甚至想不起“赢”,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他短暂的风光扫地,换来整个西朝的惶恐,出征的时候,他不敢看百姓的眼神,生怕面对其中的怨恨和失望。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主帅,想起那个人年轻时,似乎也有过沉入谷底的岁月。

      他想问问他,那时,他是如何挺过来的?

      可他没法问,主帅,已离去多年。

      少将军也终于不再是空有热血的少年,他成了满腹心事,渐渐沉默的将领。

      这一日傍晚,他换了便装,走在边疆的街道上,忽然抬眸,撞见路边酒馆旁一人长身玉立,气定神闲地与一个少年交谈。

      “用兵不可激进,上回我是怎么同你们说的?虽说少年意气总难免,但你非要碰出血的教训来,不觉为时已晚么?”

      少将军双眸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斜阳里的那个人。

      半晌,他忽然无力地弯起唇角,笑了一声。

      “真讨厌啊……我都已经不像我了,你怎么还是一点儿也没有改变?连让我讨厌的这副说教的样子……都没有变。”

      他回过头,看见面容愈发沉稳的年轻人,不过瞬间,便懂了他所经历的一切。

      只因他经历的一切,他也经历过一遍。

      主帅背着光摇头,轻轻笑起来,“过来人的说教,不过是为了让你们少走弯路罢了,可到底年轻人就是如此,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看他的眼神,像极了他握起他的铁枪,耍出一套威风凌厉枪法的那一日。

      少将军在这一刹忽然懂了,他笑着,却不是在看他,是在看曾经的他自己。

      主帅依旧云淡风轻地点头,“看着是沉稳了些,有些将帅风范了。”

      说罢,径自转身,请他往酒楼里走,“可要喝酒么。”

      时隔多年,他终于又坐在他对面,主帅依旧是从前不贪杯的样子,他却喝得急又狠,几坛子烈酒下肚,喝红了眼。

      主帅摇头,不赞同道,“将军不可贪杯,贪杯误事。”

      少将军一双眼苦痛执着,“为何不可?将军也是人!将军也有愁苦,世人皆能借酒浇愁,偏我不行?!”

      他静静看着他,像看个顽劣的孩子,依旧不为所动,“将军不可苦。”

      他所有的话,便说不出了。

      是啊,将军不可苦。

      那他从前,好似从未有苦痛时候,也不过是像他如今这般,非是不苦,只因“将军不可苦。”

      他忽然开始笑,从无声,变成放声大笑。

      他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捂住双眼,却捂不住滚烫的热泪。

      “我亲眼见过战马将西朝的旌旗在泥沙里践踏,我踩着兄弟们一具具的白骨往上爬,我以为我手中的这杆枪能一路掀翻敌军的头颅,直杀到敌虏的皇城中央,坐在镶满宝石的王座上……就像你曾经那样。 ”

      “那是西朝的旌旗啊……是我的信仰!他们是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却只能看着他们年纪轻轻死在战场上,在尸山血海里倒下,甚至分不清哪张脸才是他们……”

      “我觉得这杆枪太重了,重到我握不住,我无数次想把它扔下,可他们所有人……他们所有人都睁大着眼睛,叫我‘将军’!”

      “所有人都问我怎么办……我也想问问怎么办,我能去问谁?!”

      “你说!我能去问谁——”

      他哭到声嘶力竭,主帅依旧只是看着他,似有一声淡淡的叹息。

      “世事如刀,皆有双刃。将军持印那一日,便该料想到。”

      话尽于此,多说无益。

      他起身,结了这顿酒钱,便一撩衣袍,步出了酒馆。

      少年仓皇抬起头,却依旧只见他背影。

      挺拔如松,又骄矜似竹,同多年前那个一身铁甲打马出征的少年郎,别无两样。

      身后人的呢喃压抑隐忍,被风一吹,便在夜里伴着酒香散尽。

      “这帅印握在手里竟这样沉……你当初……怎么从不告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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