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到爱情》一壶茶泡饭

7、扑朔迷离入林深

　　赶早回住店的黑武士收到一只飞鸽来信，瀚宸王召他们回国。信上六个字：边叛，王病，速归。

　　不待库伦下命令，黑武士已经全去收拾行装了。他们不止一次在外面逗留，短则半月一月，长则半年一年，从来都是玩够了自己回去，瀚宸王不曾召回过他们。既然上面有消息，势必要重视起来。

　　回去的路途无可争议，正如棠王前夜所讲：从流连山脉、落日峡谷、仙流瀑布，穿过翡翠湾，坐船逆流而上，大约半个月，就能到瀚辰国境内。

　　谁知有两个技高胆大的黑武士悄悄商议，想穿过迷失森林回去，毕竟这块森林占地面积太大了。从流连山脉中途绕道，斜穿过传说中无人能过的迷失森林，如果不出岔子，就只需再绕过拜月氏居住的泽地，过月光码头之后，再骑马两天就能到达。

　　库伦立即打断了两个黑武士的想法，谁知这个点子已经像星星之火般燎原了。他们是谁？瀚宸国黑武士，传说中一个打十个普通士兵的精干将士，每一个都是一顶一的勇武智力。所以别看彤玮就只带了十个黑武士，却不亚于一支不容小觑的机动军队。

　　“原路返回得半个月时间，等回去边疆叛乱都结束了，还有我们上战场建功立业的机会吗？还指望出来混点乐子，结果一路太平，天下太平的。”

　　“冒险走迷失森林，万一就迷失在里面出不来，两位王子怎么办？可从没听说有人能活着从里面走出来的。”

　　“大王子带军出战连胜仗都打了好几回，还怕一个以讹传讹的森林不成。来几个鬼，捉几个鬼，把迷失森林的秘密大曝天下。”

　　“什么秘密？”

　　“没有秘密，干嘛不让人走？一挡就是十天的路程。棠王还特地来告诫我们往哪儿走，不就是暗示我们不能朝那儿走么。一个没开发过的原始森林，被普通人传成了秘密基地。他们不经吓，可是我们又不怕事。”

　　“对啊，我们不是普通人！”

　　听着众人的讨论，彤玮说道：“你们争了这么久也没争出个结论，到底往哪走？”眉头一皱，说道：“谁想走迷失森林，谁想走流连山脉，站开来，哪边人多走哪边。”

　　这帮人都是一路走过崇山峻岭、趟过冰雪河流的硬汉子，争执吵闹间都站到迷失森林的那一边，不肯表露怂态。以至于想要原路返回的人只剩下库伦一个，彤玮与索兰都还留在中间的裁判位置。

　　不待库伦发话，彤玮一边坏笑个不停，拉着索兰进了人多的那边儿，又怂恿索兰将库伦拽了过来。被大家生拉硬拽过来后，库伦只得咬牙道：“小崽子们，我看看你们有几个小聪明。”

　　他们只管嘿嘿而笑，毫不放在心上。

　　虽然走迷失森林是一条人人皆知的捷径，数十年来却从未有人想过。极目眺望，群山起伏，连绵不绝，举目而望，一座一座似无穷无尽的循环，名曰“流连山脉”。绕山路而走，昼则阅尽飞鸟走兽，夜则饱览夜月群山，骑马行一天半，可到落日峡谷，许多山民移居于此，与绝世美景比邻而居，只除了太孤单些。

　　而如果走迷失森林，变故就多得多了。

　　他们带着新鲜与激动，边走边热烈地讨论着，不提防一个黑武士猛然撞到一个路过的黑衣人，顿时惊吓出声，连忙避让。

　　那黑衣人骑在一匹黑骡子上，苍白一张脸，瘦而奇特，搁在硕大的衣袍上头，还有一根奇形怪状的阴沉龙骨杖横在骡背上。那人不悦地瞅了他一眼，继续赶路了。

　　黑武士急忙念经般地说着“神灵庇佑，莫怪莫怪”什么的。

　　原来是海棠国的巫灵人。

　　彤玮与库伦低语：“听闻海棠国的巫灵人不预言也不扶乩，整天只祈福、求风调雨顺民安，怪异得很。”

　　库伦不以为然道：“大概海棠国只关心国土是否安顺富裕，不担心什么战乱。毕竟这块地界还是穷，人再勤劳也不顶用，死脑筋。”

　　留恋地再回顾一眼铃兰城，巍峨壮丽的城墙在晨雾下隐隐绰绰，下次再来也不知是何时了。

　　忽听有黑武士惊叫一声：“咦！什么东西，吓我一跳！”

　　淡淡的晨雾飘散着，巍巍的大树此起彼伏，近旁粗壮的枝条上垂下一个大团，被晨起的亮光一照，像是一块畸形生长的树结，外围随风拂动着深色的树叶。

　　定晴一看，大家都乐了。天亮之前被棠王带回去的阿兰若小王子，不知何时跑了来，鬼灵精怪地半挂在树枝上，碧绿的树叶外面露出半个身子和脑袋摇摇晃晃，乱发蓬起像树叶飘散。

　　“你怎么来这了？”彤玮凑了过去。

　　“小心点，你别掉下来了。”索兰上前说道。

　　彤玮瞧着阿兰若乱蓬蓬的脏脸蛋，前夜穿的白袍也滚得脏兮兮的，又见他手臂以一个不自然的弧度曲在身后，便道：“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阿兰若闻言一惊，看他一眼，又像下定了决心一样，突然将身后藏的东西扔了过来。

　　看那东西形状不小，能被小孩用手拿着，彤玮没做多想，伸手接住了，却是一个圆溜溜的粉红苹果。虽然不知道这小孩在淘什么气，却赶紧拿在手里，露齿一笑：“多谢你来送我们，这苹果我收下了。”

　　立时便有黑武士叫道：“还有苹果吗？我们也想吃啊。”

　　阿兰若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他半晌，手臂突地伸出，勾住枝干，身体灵巧地翻到树丛间，枝叶哗哗一阵抖动，他便消失不见了。

　　他们互相看看，道：“别是人家小孩子被吓跑了，看你一脸凶相。”

　　有道理。那黑武士摸摸自己的脸嘿嘿笑了。

　　渐渐远离了国王大道，深入到流连山脉的深处，山林茂密，古意森森。亦听闻曾有胆大的猎人屡屡潜入深处，既为稀有猎物，更为罕见药材。有的人是像鬼打墙一般怎么也进不去，有的人是进去了再也出不来。年岁愈久，诡异事件愈多之后，附近的族人便被严令禁足，不准再入，并且在棠王的安排下，还安设了不少障碍，阻止游猎散勇进入。

　　今日决定走进这片森林的瀚宸国黑武士，体内蕴含着强大的灵能，敢以刚烈的血肉之躯挑战这片传说中无人能过的森林。说是开荒拓野也未为不可，新鲜的路途许久无人踩过，荒芜的山丘连野兽都鲜少造访。相伴同行的只有十几匹健马，各自驮运着简单的行李，还有一只矫健的灰灰一路蹦跳。

　　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极其寻常的一次历险而已，所不同的是历险的地点换了，行人一个也无。

　　正走着，前方传来一阵犬吠，彤玮却闻到一股清新的果香味。他忍住将手抬起来闻一闻的冲动。前面阿兰若给的那只苹果太香，他虽然将苹果顺手递给索兰吃，却不禁想到，那只苹果是野生的吗，怎会如此香甜？淡淡的苹果香留在手指上也极好闻。难怪有黑武士也想要来吃。

　　马速放缓，走近时大家都睁大了眼睛。

　　在无边无际的深深浅浅的绿色当中，赫然有一株枝条上缀满了果子的树！无数个彤红可爱的苹果，密密挨挨地抱在一起，散发出强烈清新的果香气味。

　　一个黑武士说：“这是真的果树啊？”边说边掐了旁边的人一下。

　　另一个已经猴般蹿出去摘了一只，说道：“我吃吃看，先毒死我。”

　　前面没吃上苹果的彤玮，现在终于饱了口福，长手摘下一个，擦一擦便放进嘴里，天然纯粹的清香袭来，终于知道索兰为何之前吃相那般饥渴了。边啃苹果边四处张望，不远处的某个隐蔽的树丛间似乎有些微动静，定晴再看时，什么也没了，大概是眼花。

　　他们边吃边装，三两下把树上的苹果全摘光，放在马褡裢中，小歇一会，便又出发了。只是这次出发，他们每个人都有了一些疑问，这苹果真的是野生在这里的吗？或者是阿兰若之前在这里采过一个，扔给了彤玮？如果真是这样，他可算是跑了不少的路。

　　穿过山脉的路途上，逐一遇见足足半人高的丛林杂草、各式奇异兽虫等恶劣处境，与以往的经历相比也算是非常危险，但还不至于凶险。

　　翻过一座山后，他们找到一处溪流，水草杂生，溪水清澈，便停下来喝水饮马。

　　库伦吩咐：“别太分散。”

　　彤玮将他和索兰的马都牵去下流喝水，几个黑武士试探了水中央的大石块，小心翼翼踩了上去。索兰在岸边捧起水来喝，又掏出最后一个苹果放水里洗，不料旁边灰灰突然冲水里面一阵吠叫，索兰眼神一移，便不由自主“哇”地叫了一声。

　　岸边的树年龄都很大了，盘曲遒劲的根暴露于地面之上，四周更是有不少茂密的枝条远远伸了出去，深深地倒映在幽深的溪底。水面波纹浅浅荡漾，不多远便归于平静，而就在那片静汪汪的水里，正映出一个人影，蹲在树干之上，一下一下地揪着树皮，两眼炯炯地在看他。

　　“你……在那干嘛？”索兰问道。

　　一阵窸窸窣窣的杂草声传来，彤玮人未到声先至：“索兰，你在跟谁说话？”

　　索兰指着顶上的树干，回头道：“那个小孩儿，阿兰若。”

　　“人呢？”

　　彤玮与库伦向上望去，茂盛的枝叶正静静地倒映在水面，几只身形灵活的小鱼儿从水底一晃而过。

　　“他不见了！刚刚他就在那儿，那树干上。”索兰道。

　　彤玮与库伦互看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的不妙之意。

　　库伦低声道：“想办法把他找出来，送回去。”跟着他们这帮刀口舔生活的汉子，不是个好办法。更何况，这人虽小，关系却重大。

　　彤玮颔首，随即扬起声音说道：“索兰，你是不是看错了，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索兰肯定地说道：“没有看错。”他大声喊道：“阿兰若！阿兰若！我看到你了，你出来！”

　　静静的山林，很快地吞没了他的声音。彤玮跃到阿兰若蹲过的树干上，捕捉到一丝动静，循着声音穿枝拂叶，一个白色的身影迅速地躲进了一棵树后。

　　他立刻出声：“阿兰若，你别跑，我给你苹果吃，这个苹果给你。”

　　粗大的树干后露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看他。索兰抛出手里的苹果，彤玮将苹果举起来，说：“你看，前面你的苹果给我了，现在我还你一个，我们是好朋友，对吧？好朋友要一起吃苹果，对不？”

　　他慢慢地靠近，穿枝拂叶，掠到近旁的树枝上，举起苹果诱他。阿兰若眨巴着眼睛，有那么一会儿，彤玮觉得阿兰若的眼神似乎没在看他，而是流露出一种好奇和不解，倒映出彤玮身形的黑亮瞳孔骤然紧缩。

　　耳畔忽有微弱的嘶嘶声，瞬息之间，彤玮错身向前，迅疾地将阿兰若一把搂在胳膊下，一条弯曲柔软的花蛇半截悬空抬头，蛇尾还隐在方才彤玮站立的树上。一击未中，垂吊半空的蛇身收回身躯，沿着树干迅速遁形。

　　彤玮低头看了阿兰若一眼，他正瞪着眼睛在看他。

　　“你刚刚看到蛇要攻击我，怎么不示警？”彤玮的声音微带怒意。

　　阿兰若似乎吃了一惊，一声不吭。

　　挟着阿兰若回到溪边，彤玮用力将他扔上自己的马，回头交待他们道：“你们继续往前走，我把他带到城墙就回来追你们。”

　　趁他回头这一小会儿，小孩儿从另一侧溜下去，掉头就跑，才跑两步，嘭地撞到一个黑武士的身上，然后就被一把拎了起来。

　　一帮人团团围住阿兰若，他转来转去，终于发现跑不掉了，抬起头怒视他们，活脱脱一只暴躁易怒的小野兽。

　　“哎哟哟，好凶！好凶！”黑武士啧啧发声。

　　库伦一边让黑武士退后几步，一边跟他说话：“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你父王知道吗？”

　　阿兰若听如未闻。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库伦继续问他。

　　他无动于衷。

　　“你想回去吗？我们送你回去怎样？”

　　索兰在旁观察了一会儿，说道：“他还在看怎么开溜，他要跑。”

　　库伦道：“跟着我们跑这么远，又想开溜，你到底想干嘛？不是说过话吗，这会子你装什么哑巴？别以为你小，我就不会打你。”

　　阿兰若的眼神。

　　思索一会，彤玮低下身子问他：“阿兰若，我送你回你父王那儿？”

　　阿兰若瞧了他一眼，转头去看溪水，拒绝的架式倒是有模有样的，就差一个白眼了。

　　正这么想着，阿兰若翻起白眼瞟了他一下，他乐了，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还是你想跟我们一块进森林？”

　　阿兰若的眼神终于定在他的脸上，似乎飞快地判断了一下形势，防他后悔说了这句话似的，立即点头。

　　众人颇觉意外，嘀咕半晌，唯有无忧无虑的索兰开心地说道：“好啊，我们一起，去我们那玩，你不要调皮了，听我的话。”便去牵阿兰若的手。

　　库伦摇摇头，对彤玮说道：“你不要惯你弟弟，这人我们带不得。不单棠王的人我们不要惹，这森林也危险，万一出个什么岔子，以后不好见人。”

　　彤玮打着哈哈：“这不是我惯啊，他甩不掉啊。”

　　那边阿兰若似要甩开索兰牵他的手，却又停下，闷声道：“我干嘛要听你的话。”

　　听见阿兰若磕磕巴巴不流畅的说话声，彤玮低声道：“别看这小孩儿不太会说话，人多机灵，鬼精鬼精的，我一早就发现了。我们骑了半天马，他就光脚跟了这么久，也没掉后边。你就别担心了大师父，都这会儿了，棠王肯定发现他人不见了，派人在后面追我们，等他们一来，我们就把人还回去，多省事。”

　　库伦脸色发黑：“棠王还交待我们别走迷失森林，这下好，老脸不要了。”

　　彤玮拍拍库伦的肩，用“这是我们大家的主意，跟你无关”之类的话安慰了他几句，便去跟阿兰若约法三章：“跟我们走可以，你得答应我们几件事。”

　　阿兰若疑问地看着他。

　　“老实点，听我们的话，不然，我们不带你。”

　　阿兰若毫不犹豫地点头，倒是惹得大家一阵笑。这不明明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儿吗？看面相比不上索兰老成，主意却很大，不枉跟了他们这么远。

　　“第二，你父王若派人来找你，你得跟他们回去。”

　　阿兰若迟疑半晌，点头。

　　“第三，我们问什么，你老实回答，不要说谎。”

　　阿兰若又点头。

　　继续行走在这闷躁的森林里，他们时不时逗这小孩玩，如此过了半日。大家管叫他小孩儿、叫阿兰若，他都毫不在意，只是话极少，大约是有些语言障碍的。可是问来问去，他也并没说出什么，大家知道的也就是：阿兰若一大清早就过来找他们，跟了他们来了，并无他人知晓，也没想要回去。他们奇怪极了。

　　因为他们不曾携带多余的马匹，索兰骑术虽精，却担心他年幼气力不足，彤玮正好半大少年，身量轻盈，便让他带着阿兰若骑同一匹马。他们打趣不知这一路阿兰若会怎么暴露本性，整蛊彤玮一番，却不料一路太平地下来了。

　　才刚过午时，却已经四处俱黑，这座无人开垦而草木疯长的原始森林就像个迷宫，大家的警惕心都起来了。

　　灰灰跟在阿兰若附近，耳朵也无声无息地竖了起来。空气中，隐约一丝腐烂骨肉的气味传来。

　　库伦沉声喊了句：“别太分散，找那气味。我们进入迷失森林前歇一会。”

　　又过了一个缓坡，眼前突然亮了，露出一片不生树木的地方，前面的黑武士停了下来。

　　头顶的光线豁然投射下来，白惨惨地照在一块突兀的大石上，挨着大石的地方有一具残腐的马尸，雪白的马身上血肉模糊，鞍辔都是上好的银金绣材质。右前蹄折向半空，骨肉尚未被完全啃噬，有的地方还有暗淡的血色。

　　一般人不会用这么好的马。

　　他们围上来，索兰吃惊地叫了声：“琉璃姐姐的马！”黑武士拿长刀拨弄着死马，微弱的光隐隐流动，密密麻麻的甲壳腐虫慌里慌张地蠕动。

　　近旁没有马蹄或马车、人的脚印，大石周围裸露着黑色干枯的土地，不生片叶只草。天气并不热，马尸却已腐烂到不成形，显然不是近两天死的。

　　走上这条路原本是他们自己的意愿，琉璃不过萍水相逢，不可能引发或改变他们的任何决定。一只死马，远远达不到诱使他们更改计划的条件。

　　一旁，阿兰若漫无目的散乱地走动着，唯有库伦对着这块白惨惨的巨石上的几个血色大字出神：

　　迷失森林禁入

　　黑武士们互相觑视一眼，带着警惕与犹疑的神色，跨进了那片黑色焦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