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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尽道秦亡为此河 ...

  •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我运粮北上时是暮春时节,回到长安京城时已将近八月中秋了。按照往年的规矩,七月十五中元节,应当由我陪着父皇到太庙祭祀祖先,然后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见,但当时我还在回京的途中,没赶上,就由刘诵代替我陪父皇祭太庙。这里头传递的信息可就很微妙了,朝中有不少风言风语,说我父皇恐怕有废立之心,而且越传越凶,我在船上通讯不便,都有所耳闻。当时青临在我身边,苍白着一张脸儿,跟我道歉说,都是因为她晕船的缘故,我们的船只能慢慢行驶,耽误了我的行程。我捏捏她的脸颊,开玩笑道:“耽误行程事小,若是我的青临妹妹生病瘦了,那才是大事呢。”青临格开我的胳膊,满脸的不甘:“哥哥你又捏我脸!都捏肿了!”说话间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道:“哥哥,你当初若也这样对阿烟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她就跟你回京城了。”

      我怔了一怔,自嘲般笑笑:“何必呢,她志不在京城,没得耽误了她。”

      在启程回京之前,我曾找过李垂拱,问他愿不愿意让女儿跟我回京城。李垂拱自是愿意,说李紫烟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跟着他在军中颇有不便,而且她年纪渐长,也该找婆家了,可是军中都是些糙汉子,他总看不上,又不想把女儿交给家里的嫂子弟媳相看,如今我肯相助,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我趁热打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要不让李紫烟嫁入东宫,有我和青临在,总不会让人欺负了她。李垂拱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觉得我这个提议很好,唯一的问题是,我的一正妃二良娣都已经满了,该如何安置他的宝贝女儿。这下轮到我为难了,青临的太子妃之位肯定不能动,陈鹔鹴和王珪都是我表妹,也不能委屈她们,剩下最高的位份仅仅是从四品良媛,给李紫烟又太低了一点,而且我是真的欣赏她,愿意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东西。

      然而李紫烟显然不这么想,当我们告诉她让她跟我回京城时,她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我,哪怕青临亲自去劝,她也咬定牙关不松口。她说京城再好,她还是更喜欢平城,更愿意留在这里。

      我告诉她,我对她颇为心动,想让她永远留在我身边。

      李紫烟反问道:“让殿下心动的究竟是我本人,还是我爹爹手里的兵权?”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我也就不瞒着她了,直言相告:“都有。我确实希望李将军能够坚定不移地支持我,但我也是真的很欣赏你,真的想娶你。”李垂拱只有此一女,若李紫烟嫁入东宫,他就彻彻底底地和我绑在了一根绳子上,但我是要跟李垂拱结好而不是结仇,如果李紫烟不愿意,我勉强来也没什么意思,反倒平白得罪了一个将军。

      李紫烟粲然一笑,道:“殿下抬爱,我很感激,但我依旧不愿。入得东宫,固然锦衣玉食,但从此一生的荣辱兴衰,全系于殿下一人,完全不得自主。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臣女可以向殿下保证,我父女将永远忠于殿下,忠于大越,请殿下放心。”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她了。我告诉她,如果有一天她回心转意了,随时可以来京城,我东宫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如果她要嫁给别人,也请一定告诉我,我会为她准备一份丰厚的贺礼,并且作为她娘家的后盾;哪怕她终生不嫁,也不要紧,我只当多养了一个妹妹。就这样,怀着一点不可言说的遗憾,我和李紫烟的缘分还没有开始,就此截断了。

      站在船头,秋风微微生凉。青临问我:“哥哥,你是真的喜欢阿烟么?”

      我不曾想到青临会有此一问,不禁有些茫然,反问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她十四岁入东宫,是我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关心我纳妾之事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我总带着她抽烟喝酒烫头,半点没当她是妻子,甚至连妹妹都不算,是以她如此问来,我反倒少见多怪了。

      青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重复了一遍:“哥哥,你是真的喜欢阿烟么?”

      “喜欢啊。”我笑着说,“哥哥喜欢李小姐,也喜欢你,还喜欢珪儿、鹔鹴、郭桃、于倩,还有芬芳姐姐。”但我自己心里明白,在这些人里,卫芬芳和李紫烟是不太一样的,卫芬芳让我知道了民间疾苦,李紫烟让我见识了天下英才,我所图谋的,就是让卫芬芳们能吃饱穿暖,让李紫烟们能大逞其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需要坐上那个位子,谁都不能成为我的阻碍。

      青临摇摇头:“哥哥你又哄我。我总觉得在你心里,阿烟和我们不一样,她比我们聪明太多,她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做什么,还能帮上你的忙。我就不行,我尽给你添乱了。”说着垂下脑袋,闷闷不乐。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这么想,你也帮了我很多啊,而且你比她们有一点好处,你最听哥哥的话。其他人我都信不过,但我信你。”又劝了几句,青临这才高兴起来,开始计划起回东宫要吃什么菜了。真是个孩子,太好哄了。

      回到长安,我先将白符串安置在驿馆,才带青临进宫。青临无诏不可进养居殿,我就自己先进去,向父皇汇报这半年的工作。父皇听我说完,从龙书案下搬出一摞奏章,道:“这些都是参你的,说你私自调兵,有不臣之心。”让我近前来自己看。

      我粗粗扫了一眼,果不其然,第一本又是御史台的柯正成,他对我真是爱得深沉而刻骨,我都走了快半年了他还惦记着参我,其他的大部分也来自御史台,还有少部分来自吏部、刑部,甚至还有兵部的一本,要父皇明发金牌,立刻召我回京的。御史台、吏部、刑部参我都不奇怪,他们原本就和刘诵沆瀣一气,但连兵部都参我,这可就过分了,他们不知道幽云十六州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么,他们不知道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么,他们不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么?一群尸位素餐的王八蛋,腆着脸吃皇粮,还不如李紫烟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呢。不过其中也有一本奏章,虽然也是弹劾我以身犯险妄动军事的,但他指出了此时确实是收复失地的良机,只是不该由我亲自带兵上阵,不该以身犯险,我这样的轻率举动,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大越江山社稷的不负责任,若我出了任何意外,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安北都护府都难辞其咎,我是为了一己之名,将整个安北都护府上下数万兵将乃至数十万百姓都架在火上烤。这才是一针见血!我忍不住翻到开头看署名,是个眼生的名字,叫陆疏,以前没听过。我将这本奏章专门捡出来,向父皇道:“其他倒还罢了,这个陆疏有点意思。儿臣知错了。”

      父皇笑骂一句:“知错了你也不会改。去看看你母后吧。”就要打发我滚蛋,我却赖着不走,问道:“后面的军报呢,父皇没在朝上宣读么,怎么我看这两天御史台还在参我?”照理我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回来了啊,怎么御史台的那些□□们还不知道么?

      父皇从龙书案下搬出另一摞奏章,是从安北都护府传回京城的军报,果然最后几封捷报他扣下了,看来朝臣们都还不知道此事。

      我有些不解:“父皇为什么要把这些捷报秘而不宣?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父皇笑了笑,解释道:“你水淹四州,收复失地,确实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攻讦你,说你不顾民生,草菅人命,不堪为生民之主,乃至人人得而诛之。你也曾学史书,当知论千古帝王,第一流的当是大秦开国之祖龙赵政,但叫朕看来,其子二世赵广,成就不逊其父,只是青史之上,赵广声名狼藉,甚至有将大秦二世而终的责任按在赵广身上的。朕不敢与祖龙相提并论,却也不想你成为赵广。”

      父皇说的这段历史,我也很熟悉。千年前,有赵政一统中原,自号“皇帝”,车同轨、书同文、人同声,奠定了后来千余年的大一统基础,后来虽多有朝代变迁,中原文化的根基始终不变,因此后世皆尊称赵政为“祖龙”。但是赵政晚年昏庸,废了太子赵扶,改立幼子赵广。赵广继位后穷奢极欲,举全国之力,开凿运河连通各个水系,运河竣工后率众二十万出游,乘坐高达四层的“龙舟”,令无数宫娥采女在岸上拉纤,另有九艘高三层的“水殿”相伴,此外更是杂船无数。就是这一举动,彻底掏空了大秦的国库,以至于民不聊生狼烟四起,当时共有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你方唱罢我登场,灭了大秦的国祚,但赵广开凿的运河却保留了下来,至今仍作航运之用,就连我北上运粮所走的水路,也是从当年的运河改建而来的。后世多把大秦二世而亡归罪于赵广,独有前朝诗人皮日修赞曰:“尽道秦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极表赵广之功。我父皇对赵广也是颇为赞许,说赵广是用“愧于当代,利在千秋”。也正是因为我父皇的偏好,本朝以来赵广的名声也渐渐好了起来,但原先可都是将他与上古的暴君桀、纣相提并论的,多少文人墨客,一边泛舟于运河之上,一边批评赵广,正应了那句俗话,“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父皇以赵广的典故告诫我,叫我不禁悚然。我想当皇帝,可我不想当第二个赵广,我大越的基业纵然不能千秋万代,也绝不能毁在我的手里。想到这里,我背后起了一身的冷汗,伏拜于地,拜道:“儿臣受教了。”

      父皇摆摆手,让我去后宫拜见母后。我起身出殿,只觉得心悸无比。跟父皇相比,我还是太嫩了。

      注:赵政原型秦始皇嬴政,赵广原型隋炀帝杨广,赵扶原型公子扶苏,本文中将秦朝和隋朝合并了。皮日修及文中的诗句改编自唐朝诗人皮日休的《汴河怀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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