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我住隔壁我姓王 ...

  •   接下来几天,李垂拱带人做战前准备,青临和李紫烟一起清点账目,我则与白符串相谈甚欢,几成忘年之交。战书定在六月十六日,十五日一早云麾将军曹宪章拔队出城,而李垂拱和曹梦章早在前天夜里就已经带队去抄胡虏的后路了,果然是兵不厌诈。我和白符串留在平城,卫浮舟负责守城,张崇武则负责保护我和青临。

      我和白符串坐在院中乘凉,青临和李紫烟靠在一起说悄悄话,时不时嘻嘻哈哈地笑两声。今日天气闷热得很,时近子夜,还是没有半分凉意,直到过了子正,才渐渐起了风。这风越刮越大,天边赤白色的闪电撕开黑云,隆隆雷声从远方传来,华北的雨季自这声雷起,正式开始。

      白符串抬起头,望着天边的雷鸣电闪,突然问我:“殿下,你可知此雷离我们有多远?”

      我等下一次闪电划过,心中读秒,片刻后道:“电闪之后四息闻雷,按声速一息约为二里,此雷距我们约有八里之遥。”

      “八里又廿四丈。”青临补充道。

      白符串点点头,道:“这种天气,最适合劫营了。”

      我立刻反应过来:“白先生是说今夜胡虏要来劫营?”

      白符串道:“反正是我我肯定这么干。”

      我心领神会。兵不厌诈,我们战书上写着六月十六开战,咱自己不是早就去抄人家后路了?我们会抄,那个谢……谢什么奇的就不会了?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夜风雨交加雷声轰隆,有什么动静也会被这些噪声遮盖,只怕白刃加颈,我们才来得及反应过来。不过白符串显然早有准备,一边跟我说“殿下喝茶”,一边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案,嘴里还哼着一首民间小调,我仔细听来,是《诗经·唐风·杕杜》,说的是一个人流落异乡举目无亲的窘迫境遇,算是一首比较悲凉的歌,不知是不是这位白军师自伤身世。他吟哦完一段,我接下来吟道:“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白符串敲击桌案的手指一顿,抬眼望着我,问道:“这首《杕杜》并不出名,殿下怎么会唱,是在哪里听过么?”

      我仔细想了一想,歉然道:“大约是曾经听过,但一时间想不起是在何时何地听何人唱的。”青临也若有所思,道:“我好像也听过的。这首歌关系到白先生的过往么?”

      白符串惨然一笑,道:“也谈不上什么过往。殿下,娘娘,可愿听一听我的故事?其实我本来不姓白,也不叫白节白符串。我的故事,要从二十多年前讲起。”

      白符串的祖上不是中原人,而是归化了的番人,取了中原大姓,姓王。当时还是梁朝,僧侣势力庞大,年幼的白符串从小就出家当和尚了,因为番人身份,那些和尚没有给他取法号,都喊他做“王喇嘛”。后来因为我父皇灭佛,勒令所有的和尚必须还俗,要么留头发留脑袋,要么没头发没脑袋,少林寺驻武当山办事处的王喇嘛就也还俗了,蓄起了头发,娶妻白氏,还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小日子虽然清贫,倒也美满。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的妻子忽染重病,起不来身下不了地,女儿年幼不能自理,他又必须要出门买药,就把妻女托付给了邻居照看。就这一趟出门的功夫,回到家时,只见妻子伏地大哭,还吐了一地的血,而邻居和女儿早就不见了。

      “我娘子告诉我,那个狗日的东西抱走了我的女儿,若是找不回女儿,她死不瞑目。我找到那人时,那个天杀的死鬼说早把我女儿卖了,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许是死了。我女儿,她才三岁啊!”

      白符串是个文弱书生,或者说是个文弱的喇嘛,根本不是那个邻居的对手,挨了一顿打,带着一身的伤回来。没多久,他的妻子就含恨而逝。白符串打不过邻居,找不回女儿,救不了妻子,曾经被佛法浸润,三十年来坚信不疑的慈悲信仰瞬间崩塌,他曾经笃信的那个佛,在他面临人生困境的时候,并没有眷顾于他,更没有出手相助。绝望悲愤之下,王喇嘛用了妻子的姓,改名白节白符串,投效到李垂拱帐下当军师,为李垂拱出谋献策,沾染无数人命,菩萨从此堕为修罗,已经一十八载。

      我听他讲完故事,默然不语,青临和李紫烟眼眶红红,几乎要哭了。都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可太平治世无灾无战的年景下,还会有白符串这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情发生,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又究竟是谁的罪过呢?我很想安慰他,说一定能找到他女儿的,但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时人终究还是更看重男孩儿一点,如果被拐走的是个男孩子,还有可能是被卖给哪户人家传宗接代了,好歹留一条命在,可拐卖女童,怕不是往勾栏瓦肆、秦楼楚馆卖的,那里岂是人待的地方?更糟糕一点,挖眼断手弄作残疾,然后强迫那孩子沿街乞讨,谓之“采生折割”,还不如一死来得干净。十八年了,白符串的女儿,大概早已不在人世了。

      最后我还是说了:“白先生,我知道希望很渺茫,但是东宫自我往下,愿意助先生寻回令爱。望先生保重身体,不要过分伤悲,父女相见有日。”

      白符串一脸苦涩,终究是挤不出笑来:“那老朽先谢过殿下了。比起这个,殿下不如先考虑以下,如果胡虏今夜来劫营,殿下准备怎么做?”

      我还未答话,张崇武领着一个平城的亲兵进来,那亲兵报:“白先生!果然又被你说中了,胡虏果然派人来劫营了!卫小将军已经准备带人出城决战,先生勿忧。”

      白符串站起身来,道:“我还是去看看吧。殿下稍坐。”说罢要走,被我叫住:“先生!我与你同去!”

      白符串一怔:“殿下千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我却不管他话里的意思,对李紫烟道:“李小姐,家里可有盔甲武器,借我一用。”

      李紫烟瞧了瞧青临,见她点头,默默进屋取了一套盔甲,另有一杆长枪和一柄锋利的弯刀。我伸手接过,道声:“多谢!”迅速披挂整齐,翻身上马,冲青临道:“等我回来。”拍马往城楼而去。耳听得青临高声唤道:“哥哥——”后面的话消散在风雨声中,我没有听见。倒是李紫烟,竟然也拍马跟了上来,与我一起登上城楼,双手拿起鼓槌,将战鼓重重擂响!

      卫浮舟对我亲自上阵倒没什么反应,只说了句“来了”。我冲他点点头,只待他一声令下,带着三百轻骑,冒着倾盆大雨冲杀出城。城头鼓角齐鸣,声闻四野,比雷声更加轰隆响亮;城下三百轻骑放手厮杀,于敌阵中七进七出冲杀数回,马蹄声、呐喊声、呼喝声一同搅在雷声、雨声、鼓声中。

      一道银蛇般的闪电劈天裂地,照得满地通明。但见一个将军模样的胡虏策马向我冲来,我将长枪往地上一挑,挑起一块烂泥,啪唧就糊了他一脸!原本这招是扬起尘土阻碍敌人视线用的,如今这样大雨,早就没有什么尘土了,烂泥的效果是一样的。那胡虏将军忙抬手去擦,我乘机脚一蹬,飞身跃上了他的马背,弯刀勒上了他的脖颈,喝道:“还不投降!”那胡虏将军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刀柄翻转,冲他颈上大动脉重重一击。要知道脖颈动脉乃人身之要害,盔甲防护下弯刀未必能划开,这一撞却是钝器打击,隔着盔甲也能奏效。果然那胡虏将军脑袋一歪,即时昏死过去,被我生擒。

      雨停了,鼓声也停了,城楼上竖起火把,接引我军入城。城外一战,我军死七人,重伤十六人,轻伤七十九人。胡虏留下了满地的尸首,首领被我生擒,交给了相关的军曹处置。我和卫浮舟浑身都是血水,当然,全是别人的。卫浮舟满面惊诧,问道:“殿下以前杀过人?”

      我道:“那没有。”顿了顿,补充道:“杀过熊,差点被那畜生拍毁容了。”

      “那毁了没有?”卫浮舟傻乎乎地问道。

      这小子,打仗那么猛,脑子咋这么蠢呢?我盯着他,反问道:“你觉得呢?”我脸上有疤没疤,看不见么?

      卫浮舟借着城楼上的火光,盯着我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晌,嘿嘿然道:“好像是没有。”

      李紫烟也从城楼上下来了。她一个女孩子,淋着雨,擂了大半夜的鼓,双臂仍微微发颤,教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道:“多谢李小姐擂鼓助威。”李紫烟道声不敢,又恢复了往常的沉默。我其实挺欣赏这姑娘的,沉稳、静默、聪颖、冷静,都是非常优秀的品质。我曾经为了向李垂拱表示亲近,特许她不必称我为“殿下”,跟着青临喊哥哥,或者叫姐夫都行,她以“礼不可废”为由拒绝了。她既然不乐意搭理我,我也犯不上和她尬聊,再想其他办法和她爹拉关系就是了。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回到了李垂拱的府上。

      一身血污,自是要沐浴更衣的。青临亲自伺候我沐浴。我泡在浴桶里闭目养神,却听她一直在哼唱白符串的那首《杕杜》,忍不住有些奇怪:“青临,你老哼这首曲子做什么?”

      青临并不理我,只自言自语:“奇怪,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我失笑道:“青临,跟你说话呢?难道说原来你竟是白先生的女儿?不对,年龄对不上。”

      青临突然瞪大眼睛,问我:“白先生的女儿,今年该有几岁了?”

      我道:“三岁失散,如今已有十八载,该有二十一岁,比我还大一点,不可能是你,哥哥逗你呢。”

      青临眼睛一亮:“于倩今年二十一岁!而且哥哥你知道吗,于倩和白先生一样,本来也姓王的!”

      我在浴桶里,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我还真不知道,你仔细说来。”

      青临跟我解释说,于倩当年入东宫,和郭桃一起给我当奉仪,需要登记姓名籍贯,刚说自己姓王就被母后身边的大长秋训斥,说太子殿下的生母淑妃娘娘出身琅琊王氏,你一个小小的歌女怎么也配姓王,于是她就改了口,将“王”字抹去最后一笔,改说姓于,至此官方的名字就成了于倩了。

      青临越说越兴奋:“那时候我还没进东宫,本来也不晓得这桩公案,还是郭桃跟我说的。这么想想,这首《杕杜》会不会也是从于倩那里听来的?”

      她是信了,我却还有所怀疑,天底下当真有这么巧的事情?白符串找了十八年的女儿,居然是我身边的奉仪?当年的王小姑娘只有三岁,能记得自己姓王已经很勉强了,难道还能记得住《杕杜》这么复杂的调子?反倒于倩本来就是歌女出身,在别处学来也不一定。甚至“于倩姓王”的这个说法,都是郭桃告诉青临的,可郭桃那说相声编故事的嘴,她说出来的话能信么?最后我还是决定,让青临写封信回去,问清楚于倩到底姓什么,从哪里学来的《杕杜》之曲,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之类的。

      青临很快就写好了信,给我看过。语句简单,以于倩的文化程度一定能看得懂。她将信装好封口,道:“哥哥,你说于倩真的是白先生的女儿么?”

      我嘴上说着不知道,心里却有了计较。如果是,那自然最好;如果不是,也可以让于倩认白符串做个义父,这样白符串和东宫就绑在一条船上了。我不求白符串、李垂拱等人能为我所用,只要他们不去支持平王一党就够了。

      注:本章有个相声梗,少林寺驻武当山办事处王喇嘛出自郭德纲于谦的相声《人在江湖》,私以为是郭、于两位老师最经典的相声。“于倩姓王”而且由郭桃说来,也是致敬郭德纲调侃的“于谦的父亲王老爷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