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犬》棉

5、4

　　4、
　　朦胧中，一抹绿色一点点晕开，清晰起来，生气勃勃的在阳光中透射出晶莹的光泽。
　　晏小青躺在床上眨巴眨巴眼睛，慢慢回过神。自从云上把那盆吊兰挂到他床正对的窗户上，每天他睁开眼睛时心情总是很好，“人生又一次充满了爱与希望”。
　　睡眼惺忪的挠挠脑袋，他昨晚是在床上睡的？没有记忆，索性放弃了。懒懒的从床上爬起来，抬头看去，已经临近中午。
　　晏小青那火柴盒大的小公寓里只有一张床。拣云上回来第一晚，晏小青爬上去睡觉时还有点提心吊胆，生怕睡到半夜被云上拎出去扔了。好在云上从没跟他抢过床。事实上除了当街昏倒那次，晏小青根本没见过云上睡觉，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他总是一副精神得可以随手掐死你的状态。
　　想想这大概跟云上受过的训练有关——斗犬守则之一，时刻为各种可能突如其来的危险做好准备，不在他人面前显露半分失去防备的模样。
　　晏小青不知道在自己睡着的时间里云上都在做什么。只有一次他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见霍霍的声响。睁开眼睛一看，黑暗中，云上正坐在他床边磨刀。大概是听见动静，云上停下动作冲他扭过头来。夜风撩起窗帘，惨淡月光照进来，云上整个人陷入大片黯淡夜色里，只余两只亮若寒星的眼，以及手中的刀刃上，一抹流溢的冷光。
　　当时晏小青僵在被窝里，心跳都给吓没了。

　　不过云上磨刀，晏小青也就见过那一次，而且实属意外。斗犬守则之二，若非万不得已，不可在他人面前整理装备，不可泄露自己的底线。那次之后晏小青才发觉，他连云上身上到底藏了几把刀、藏在哪里、除了刀还有没有其他危险物品都不知道。这么一想，晏小青艰难的倒咽了一口。
　　此时的云上显得没什么危险——他正在阳台上修剪花枝。他专注于手中的活，线条深刻的脸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中淡化了棱角，现出冷酷表象下简单质朴的本性。
　　阳光，鲜花，认真工作的男人——唔，还是个帅哥。晏小青叼着牙刷站在客厅里看去，觉得这画面很平和很美好。
　　比某人半夜没事坐自己床头磨刀让人舒服多了。
　　看云上小心翼翼照料一盆盆娇嫩的花，晏小青忍不住想，如果是那个大脑还健全时的他，如果可以自己选择，他会喜欢什么，又会拿起什么呢？

　　靳少爷端着茶杯过来串门时，晏小青正抱着笔记本电脑，蜷起双腿缩在客厅沙发的一角，一边敲键盘一边时不时抬头瞄瞄电视。靳少爷毫不客气的把沙发另一头占了。刚坐下，本来在阳台看花的云上也进来，自己盘腿在客厅中间巴掌大的空地上坐下来，也不看两人，脑袋冲着电视的方向，不知是在看新闻，还是纯粹在发呆。
　　三人坐在一起，却是三种不同的姿态。受过严格训练的云上身姿矫健挺拔，席地而坐时背脊依旧端正挺直，看上去沉稳而蕴满力量。靳少爷是个贵族公子哥，优雅贵气是他血液的基本组成部分，就算身处这种廉价的小破公寓也磨灭不了半分。他懒懒往沙发上一靠，叠起一双长腿悠悠品茶，看上去虽随意，但每一分都恰到好处，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至于晏小青，那就是滩烂泥。
　　靳少爷和晏小青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客厅就这么点大，云上静默的身影总在他视线范围里闪过，让他浑身不自在。大少爷从小到大过的都是前呼后拥的日子，对身旁跟着几个把自己伪装成空气的保镖早已习以为常，虽然此刻云上也正呈现着同样的姿态，但这大团空气的存在感，实在是过于强烈了一点。
　　靳少爷觉得身旁就像多了一只大型凶猛类犬科动物，而唯一能掌控其凶性的主人还不在左右。
　　咳了两声，靳少爷问晏小青：“每天对着这么个不理人的家伙，不觉得不习惯吗？”
　　“啊？”晏小青从笔记本后面抬起头，看看云上，“不会啊。其实你说话他会听，你做事他也会观察，只是他不表现出来，所以你不知道而已。”说着又看向无动于衷正专心看新闻的云上，“可能跟以前的经历有关吧。因为被教育成只需要聆听主人的话满足主人的需求就可以，时间一久就忘了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感觉了。”这么说的时候，晏小青表情温和起来，随即又笑笑，“也没关系，他想怎样就怎样吧。而且我一个人住久了，屋子里多个人觉得蛮好的。”
　　说到最后一句，晏小青目光有些飘忽。靳少爷知道他想什么，随口找个话题岔开：“这个就是苏氏的新当家？”
　　“嗯？”晏小青不知所以的回过头，看见电视上八卦新闻正说到苏氏集团神秘的新董事第一次在公共场合曝光。苏氏表面清白私下横跨黑白两道早已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据说自从两年前老董事病危后，几派人马为了夺权明争暗斗，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老董事已经去世好几个月，新董事想必终于坐稳龙椅，总算出来露脸了。屏幕上出现是远景，苏氏新当家在一群元老保镖们的簇拥下走来，看上去还很年轻，身材高大面容严峻，走起路来步步生风。晏小青一看就啧啧赞叹，不愧是傲视群雄的主。
　　旁边靳少爷只顾喝茶，等晏小青赞完，轻描淡写的飘出一句：“这多半是个替身。”
　　“啊？”
　　靳少爷鄙视的白了他一眼：“早跟你说过，酷和痴呆是同义词。”他瞟了屏幕一眼，“是选苏氏当家又不是找雇佣兵老大。苏氏那帮老头子个个都是老狐狸，这人没有那种长袖善舞的精明，也没有那种镇得住台面的威严，带人打群架还差不多，要坐镇苏氏还是免了。”
　　听得晏小青一愣一愣的，啪啪给靳少爷鼓掌。想起靳少爷一眼便看出云上是斗犬，不由又崇拜起靳少爷看人的眼光。
　　“切，平时准算什么，关键时候不准顶个屁用。”靳少爷优雅的爆了句粗口，表情冷下来，“我当他只是玩玩，谁知道他居然会蠢到替我吃枪子……”他目光一空，不说话了。
　　“那家伙”应该是指靳少爷那个挂了的情人。晏小青等他回忆了两秒，小心翼翼的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据调查，安慰死者亲友最好的办法不是阻止他们回忆，而是与他们谈论死者——不知道这调查是否属实，成功率又有多少。
　　靳少爷头也不回的呛了声：“是个自以为是的情圣！”
　　呛完又沉默了会，心情似乎真的好转了，喝了口茶挑眼问晏小青：“你不是情报贩子吗？这种事你不是随便动动手指就知道？”
　　见他回神，晏小青也放下心，随口应到：“我没事查他干嘛？”
　　“我在你隔壁住这么久，你就不想查查我以前的事？”
　　“你想说自己会说嘛，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毕竟是你个人的私事。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查朋友。”
　　靳少爷望了他一阵，直望得晏小青心里发毛，才扭回头去嗤了声：“你又不是没有前车之鉴，而且就你这看人的眼光，别哪天被人卖了还不知道。”
　　晏小青抓抓脑袋：“话是这么说，可是交朋友讲的是交心嘛，合则聚不合则散，表面谈笑风生私底下猜疑来猜疑去有什么意思呢？”说着顿顿，“不过你说得对，我是没什么看人的眼光，所以我很少交朋友。”他自嘲的笑笑，“我也怕的啊。”
　　靳少爷又冷哼了声：“你就这么点骨气。”
　　一时没人再说话。只有电视音箱沙沙响，八卦新闻还在不知疲倦的介绍苏氏。
　　“云上？”晏小青突然叫，他觉得云上似乎看得很认真，“云上你对这个感兴趣吗？”
　　云上对着屏幕，依旧没有反应。

　　靳少爷走了后，云上扭头看看晏小青，又回过头去看电视。
　　晏小青蜷着腿挪了挪，对着云上：“那个，你想不想知道我以前的事？”
　　云上没理他，晏小青觉得他目光似乎跳动了下。
　　“小时候是我妈一个人带我。”晏小青自顾自开口，“我妈妈是个很随便的人，随便到很年轻就生了我，但是连我爸是谁都不知道——据她说她生我只是因为懒得打胎。”说到这里他无奈的翻了翻白眼，“不过她很厉害。她和我一样是情报贩子，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他语气又骄傲起来，像每个崇拜自己父母的孩子一样，“要知道我们这行很少有那么出类拔萃的女性，要是她还在的话，我大概就干不了这行了，因为她太厉害，我生意会给抢光的。”他笑了两声，停了下，才接着往下说，“她是一次做生意交货的时候，被雇主打死的，为了灭口。那年我十一岁。”
　　晏小青母亲死后，因为那雇主怕她藏东西，派人找上门要赶尽杀绝，晏小青东躲西藏了一阵。终于有一天，有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那雇主已经被自己喀嚓了。
　　“当时我觉得，他的出现就像天神降临一般，熠熠生辉，可惜我还没感动一秒，他下一句就告诉我，他是我爸。”说到这里，晏小青再次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晏小青母亲死前，曾经突然奇想要给晏小青寻找亲父，结果就是有无数的男人找上门来。刚开始晏小青还很兴奋很期待，后来看多了都麻木了。他母亲死后他一个人开始逃亡，便忘了这件事。
　　所以当那个男人充满爱的光辉张开双臂说出“我是你爸爸”的时候，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父子初次见面充满泪水与欢笑的动人场景。晏小青只是呆呆的看着他，觉得天神形象有点崩塌。
　　那男人等了会，没见晏小青欢腾着扑过来，便假装不经意的收起双臂，宣布道：“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再一个人逃亡了！”
　　他说这句的时候晏小青还有点感激涕零的意思。
　　“以后就是我带着你逃亡了！”天神形象碎成粉末。
　　晏小青傻了。
　　男人是个小偷，惹了无数仇家，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逃命。晏小青从小就立志做个宅男，对跟着这个初次见面、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爹的男人逃命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时候他仇家找上门，他已经躲好了，他那些仇家也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我正打算装成路人偷偷溜走，谁知道他突然跳出来大喊一句：‘不要动我儿子！’……”
　　男人说完那句话，一瞬间十几双目光立刻刷刷投到晏小青身上，当时小小的晏小青呆在那，直想哭。他和男人的逃亡生涯正式拉开帷幕。
　　不过这场逃亡也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男人突然宣布不做自由职业小偷了，要归顺某个老大，然后噼噼啪啪把那位老大从头夸到脚。
　　“不过他会做出这种决定，应该是不想看我再跟着他逃命，想安定下来吧。”晏小青停了一阵没说话。
　　几个月后，男人被那老大当成弃子，死于一场混战。
　　“那个时侯我才相信他真是我爸，和我妈多绝配啊。
　　“那时候我十三岁，后来我就一直一个人。嗯，我还有个爷爷，不过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也没见过他几次。再后来，就是林深了——就是甩了我那个，你以前穿的衣服是他留下的。”
　　说到这里，一直显得没有反应的云上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把唯一不是新衣服的外套扯下扔开。他这孩子气举动让晏小青笑起来。
　　“林深是个普通上班族，我这种人会认识他完全是意外。”晏小青环顾下屋子，仿佛还能看见林深留下的身影，“因为以前那些事，我还一直担心他会不会被他老板给炒了，结果他老板没炒他，他倒先把我给炒了。
　　“所以少爷说我前车之鉴，不过我妈我爸都这样，反正我对我自己眼光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晏小青抱着膝盖埋头做痛苦状。
　　听见声响，云上大概是起身走开了。晏小青埋着脑袋安静了一会，忽然听见声音，云上又走了回来。
　　有些惊讶的抬头看，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碗泡好的方便面。
　　……难道这是在安慰他吗？
　　晏小青愣了两秒，看看杯面，又看看云上，这次是真的要哭了：“我不是喜欢吃泡面才天天吃泡面的！明明是你不让我吃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