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柰》昭二十

64、第 64 章

　　阿碧在相府后院哭了好几天，谁也劝不住，润声偶尔传来只言片语，但都是让她安心之类的话，阿碧听了，愈发不安。
　　原先相爷还在府中，各色人等来来往往，但依旧一点消息都无，后来相爷也不回府了。
　　阿碧终于呆不住了，乔装跟着润声上关珩山搜救的队伍刚上山不久，就与一个小哥打了个对脸，阿碧呆了，“郡主？！”
　　那厢也是一身家将打扮的昭华也是一愣，“阿碧？”
　　“……”
　　润声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俩后边，无奈的看着她俩。
　　“不是让你在府里等消息么？你跟着出来做什么？”
　　阿碧低头，挪了两步，过去抓住他的长袖，“这么久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我在府里呆着害怕，你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吧……”
　　润声轻叹了口气，近几日皱得紧紧的眉头越发紧，想摸摸她的头，又发觉周遭都是人，只好摁住这个念头，看向了昭华。
　　昭华立马瞪了他一眼，“你可管不着我啊。”
　　他确实管不着她，但也不好放任她们两个女孩子不管，指派两个人跟着她们。
　　昭华郡主这头跟着相府的家将满山头的跑，源王府那头也满城找郡主，日里夜里，城里城外，都不安宁。
　　七月中旬的日光毒辣，街头巷尾总有来去匆匆的官兵、府兵，街边卖糖水的扭过头去问隔壁卖西瓜的，“怎么回事？最近街上怎么这么多军爷？”
　　卖西瓜的摇着蒲扇恹恹欲睡，“嗨！听说绯月将军领着三千人去剿匪，三千人全没了，绯月将军也失踪了！皇上震怒，正派人到处找呢……”
　　卖糖水的惊了，“不是……不是说这绯月将军能耐很大么？怎么……”
　　“能耐大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设计？”
　　“怎么说？”
　　“据说啊，关珩山上那伙劫匪是一群武士，就是冲着她去的，引她上了山在山里找得筋疲力尽，再在夜里放毒，将三千人全部毒倒……神不知鬼不觉，你是没见着，被拉回来的那些个军爷，个个面色青黑，一看就是被毒死的……”
　　卖糖水的听得心惊肉跳，但见卖西瓜的说完这些仍眯着眼没甚精神，觉得奇怪，“大哥，这事听着就很恐怖，你就一点不害怕么？”
　　卖西瓜的一笑，“怕什么？这事又不是我干的，而且人一上将军，我们一市井小民，关我们什么事啊？”
　　卖糖水听着怎么都觉得不太舒服，正想反驳，突然见卖西瓜的大哥眼睛一亮，精神抖擞的站了起来，笑得灿若骄阳，“公子，买几个瓜么？包甜！”
　　摊外的白衣公子静静的看着他，也不答应他，也不看瓜，目光虚虚的，似失了神。
　　阮思存站在烈日下，热浪包裹着他，他却觉得周身冰冷，额头有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他看了看那卖西瓜的，转身走开了。
　　卖西瓜的见他不买，收了笑容瘫坐回去，旁边卖糖水的接着说，“大哥，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哪天诸侯就打进许京来了，要现在没了这一员大将，大宣这不完了么！”
　　“你多大能耐呢？人绯月将军那么厉害的人都遭不住，你管得了自己一家老小饱腹不错啦！人活这一世，自己都顾不好，你凭什么就觉得能顾得了别人？”
　　阮思存茫茫然的走着，身后两人的交谈一字不落的落进他的耳中，只觉太阳越发的大了，晒得他眼前都白茫茫一片，微微摇晃了起来。
　　对啊，凭什么呢？
　　他苦笑一声，慢腾腾的掏出手帕来想要擦汗。
　　那块锦帕静静的被他握在手中，他突然想起那天在妙音寺，她笑嘻嘻的问他借帕子，还笑说从来都不用帕子，受伤了就舔一舔……
　　她说的真的有些恶心，但是万一她真的这么做呢？
　　不行啊，他得给她帕子……
　　他定了定神，眼中有了些许光彩，大步离开了街道。

　　山涧里水声潺潺，泼天的水流从数十丈高处飞落而下，砸进崖下的水潭里，水花四溅，溅得坐在潭边石头上的夏橙生无可恋。
　　他整个人还算齐整，但两臂和腿上都受了伤，血已经不流了，伤口被水打湿，看着有些狰狞。
　　厚重的盔甲被他用树枝架在一旁，挡住飞溅过来的水花，素卿卿在盔甲后头沉沉的昏睡着。
　　自那日他俩从山上头掉进这个不知道是山洞还是叫山涧的地方，她就再没醒过。
　　夏橙回头看了一眼，跳下石头，慢慢来到她身边，轻声唤道，“将军？将军？”
　　声音大了好几倍，整个山涧里都是他喊将军的声音，但是素卿卿依旧紧闭着双眼。
　　他收了推她肩膀的手，又想到了什么，伸手去探她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自言自语道，“好像有点烧……”
　　接着他又被自己蠢到了，现在只是发烧的事吗？他大声的、狠狠的骂自己，“还不是因为你！你没有保护好将军就算了，还让将军替你扛刀，现在在这个鬼地方又想不到办法出去，任由将军毒发生病，你有什么用你夏橙！有什么……”
　　说到后头，他有些哽咽，双手捂着脸，硬是要把眼眶里的泪憋回去。
　　那天夜里突如其来的毒雾一瞬间淹没了三千大军，被素卿卿叫醒的包括夏橙，只有几百人捂住口鼻逃了出去，其余的都在睡梦里永远失去了生命。
　　刚刚逃出来的人，迎头遭到了久侯的死士的追杀，死伤又过半，好不容易暂时摆脱了追兵躲进密林里，众人已经精疲力尽。
　　他自知自己一生皆蠢，常常不如江亭晚敏锐果决，但他偶尔脑子也开光，在余下百来将士半死不活的拼命喘息中，他忽然明白了过来这次剿匪背后的真正意义。
　　夏橙看着素卿卿在黑暗里依旧明亮的双眸，轻声提议，“将军，不如我们兵分两路，扰乱他们的视线，再趁机逃离此山回到城里搬救兵吧。”
　　素卿卿回头看他，他知道她一定是在犹豫，于是他又道，“将军你武功比我好，不如多分几个弟兄给我？”
　　与素卿卿分开后，他带着弟兄们往山上更深处走去，走到后面，跟着他的弟兄们都渐渐明白了什么。
　　他问:“将军往山下走了吗？”
　　有人回答他:“是。”
　　他默了默，坐了下来，在地上点起了火，将几根木棍烧得很旺，士兵们默默的看着他，火光中所有人的脸都可看得清楚。
　　“拿着木棍，往山上走！”
　　士兵们利索的操起木棍，跟在他身上，义无反顾的上了山。
　　夏橙说，“对不住了弟兄们。”
　　他的弟兄们跟着他的脚步，低声又郑重的说，“誓死追随将军！”
　　火光果然招来了死士，他们就像黑暗中最耀眼的星，引得阴霾不顾一切的扑过去，要灭掉他，保有黑暗。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没有想到，当时应该已经安全离开的素卿卿突然出现。
　　他闪躲刀剑中一脚踩了空，掉进空缝里，素卿卿一把抓住他，他们两人都垂挂在黑暗的缝隙里，头顶有火光照进来，接着就是蒙着脸的男人的阴狠目光，以及他掷过来的刀反射的光。
　　素卿卿拉着他，尽管尽力闪躲，但那刀还是划破了她的胳膊，她仍死死的握着插进山壁的剑，她想运功将他扔出去，但很快发现，毒液顺着她手臂的伤口迅速侵入她的血脉，于是他们两个从那个山缝里掉了下去，紧接着又随着底下湍急的水流掉进了另一个山涧。
　　掉下来的时候，素卿卿额头磕到了水底的石头，当时便晕了过去，夏橙勉强保持清醒，用了他这几十年来最强大的意志才将素卿卿拉到了潭边，不然再顺着水流往下掉，神仙都活不成。
　　只是如今，怕也是活不成了。
　　“我还没死……”
　　夏橙好容易才收住绝望的情绪，打算再四处看看，怎么才能离开，搓了搓脸，刚拿开手，就见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静静的望着他。
　　“哎哟我的娘……”
　　夏橙吓得心脏停了一拍，理智回归，又是开心又是难过，趴在素卿卿旁边，想碰碰她又不敢，“将军，你、你……”
　　他想说，将军你终于醒了，可脑子里很快又窜起了另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无比沉重悲伤，他顿住了，将将收住的泪差点又流下来，“你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
　　“我听人说，回光返照的人会觉得特别精神……但我现在觉得浑身都特别疼，我觉得我还能再救治一下……”
　　素卿卿勉强打起精神安慰他，因着说了这几句话，她的额头牵扯着后脑都疼痛。她感觉到右手手臂被夏橙用布条扎得紧紧的，身上没什么力气，但右半边身子隐隐有些刺痛，应该是夏橙替她封住了筋脉，防止毒液游走，但这毒猛烈凶狠，只怕很快她的筋脉就会受不住了。
　　夏橙稍稍放了心，又忙着喂了她一些水，两人望着这上不去下不去的神奇的山涧，一筹莫展。
　　然后素卿卿又睡了过去，夏橙仍然清醒着守在旁边，随时观察着她。
　　日光再度照进山涧里，素卿卿又醒了，不免夏橙一晚上来回湿布条给她降温的辛苦，她烧退了一些，精神稍济，夏橙扶着她，她还能坐起来。
　　“第几天了？”
　　夏橙在旁边回答，“第三天了。”
　　素卿卿皱眉，突然转头，“你饿么？”
　　“我……我、不饿……”
　　夏橙被口水呛了一下，心想将军怎么突然回头看过来，怪吓人的……
　　素卿卿细细看着他的神色，夏橙却缓缓低下了头去，素卿卿默了一会儿，轻声，“我饿了，你看到那儿……”
　　顺着素卿卿的手，夏橙这才注意到一旁山壁上有一株树，结了好些个青红的野果。
　　他忙爬起来，“我去摘……”
　　夏橙摘了一兜野果过来，呼啦啦的倒在素卿卿面前，倒得太快，有几个滚远了些，他转过头回去捡，忽觉背后一阵掌风扫过来，他下意识的回了手。
　　素卿卿被他扭着手臂，疼得抽了口气。
　　“将军，对不住……”
　　夏橙慌张的松开她，却见她不常笑的脸上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夏橙你看，我也是人，我也会痛，也会有失手于人的时候，你大可不必将我看得那么恐怖，没有谁是无敌的，至少我不是。”
　　夏橙愣了愣，忽然明白了过来。当年他亲眼目睹她打败阿哲玛，心中便对她存了深深的敬意与惧意，这种惧意体现在他的一举一动中，自然也有被她注意到的一天。
　　他以为的素卿卿，武功高强，淡漠狠绝，有一拳打倒他的能力，也有一拳打死他的狠心。
　　或许之前尚有犹疑，但当她跳下山缝拉住他的时候，他就知道她这辈子都不会害他，追随她这许多年，很多东西，他都懂，只是当初年少时存的惧意太过深重，往后只怕都无法剔除。
　　“我知道。”
　　他笑笑，仿佛开玩笑一般，“但只要有弟兄们在，将军你就永远都不会被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