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球求学的日子》湖砚

2、啵

　　从异世界归来的天选之子受到了整个皇室的欢迎。皇帝陛下带着他的七个儿子，九个女儿，十五位妻子……以及尚在人世的四十几位皇亲国戚，以最繁复的礼节隆重地接见了他。皇宫大厅的长桌旁少见地坐满了人。

　　更少见的是——这些人都是开开心心，喜笑颜开的。

　　年轻人被邀请坐在皇帝的左手边。他面前堆满了醇厚的蜜酒，甘甜的瓜果，焦香的松饼……以及各种他多年未见的家乡的美食。

　　还有一碟热气腾腾，肉汁金亮的烤肉——三公主坚持要亲自动手，确保勇者碟子里的每一片都是龙颈上最酥脆鲜美的嫩肉。

　　24支铜号被一齐吹响，管风琴奏起，皇宫大厅里激荡开古老的凯旋曲。连最小的皇子也忘了哭叫，他吮着手指睁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面前的灯火，桌上的杯盏——还有他父亲身旁那张陌生的面孔。

　　乐曲结束的时候，传令官吸了一口气，高昂起头颅，用宏亮的声音念诵出年轻人的名字：“焰翎公的长孙，炽羽公的长子，随北风而来的勇士，被天神亲吻过额头的使者，在冬夜降生的希望，灵魂像黄金般闪耀的赤子，开辟命运的先锋——”

　　“维斯肯特，”在传令官念到年轻人的中间名之前，皇帝打断了这一段冗长的报送，“说说你在那边的故事。”

　　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如果非要按照传统把这串名字念完，年轻人的故事怕是得放在晚饭后。

　　然而皇帝一连叫了三次，他身旁的天选之子才恍然回过神。然后年轻人慌慌张张地从座位上站起，对着他的君王单膝跪下。

　　“抱歉，我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远离家乡的那些年，没有人这么叫过我。”维斯肯特解释道。

　　皇帝宽恕了他的失礼。他牵起他，再次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你在那个世界还有一个新的名字？他们怎么称呼你？”二皇子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会说他们的话？看得懂他们的文字？”七公主也跟着探过脑袋，“说一段来听听吧——‘傻瓜’怎么说？”

　　年轻人刚要张开的嘴，动了动又闭上了。

　　“那个太粗鲁了，殿下，”他有些为难地笑笑，“如果您非要知道，我可以在结束后——”

　　“维斯肯特，”皇帝再次开口道，“说说你在那个世界遇到的事。”

　　年轻人立刻收起笑容，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

　　“遵命，陛下。”

　　故事从维斯肯特还叫维斯肯特的时候开始。和其他99个天选之子一样，他接受了主教的祝福，带着家族的荣耀和世界的希望，踏入那扇光华流转的传送门。他知道自己此行肩负的使命，也明白门后就是一段未知的命运。

　　根据真理之书上的预言，世界将在50年内毁灭，而他们要去寻找挣脱这牢笼的方法。无上的荣光和致命的危险相伴而生，作为天选之子，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以及后悔的退路。

　　他十分清楚，自己一时的迷惘也许会为自己的家族，不，为自己的国家，为这整个世界，招致灭顶之灾——

　　“这一段可以跳过吗？”六皇子托着下巴，嘴里叼着一条碳烤鱿鱼脚，“我不太喜欢听别人的心路历程。”

　　“……可以，抱歉。”

　　总而言之，维斯肯特从传送门里出来的时候，发现眼前的世界和自己以为的不太一样。

　　天选之子们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启程的——他们的时间非常宝贵，不能浪费在逛地图上。早在出发前，维斯肯特就知道自己要前往的地方。动身前的一个月，他几乎不眠不休，终于学会了那颗星球上的所有语言——所有国家，地区，种族……以及时代的语言。

　　但因为时间紧迫，除了星球的名字，以及这个巨大的语言库之外，他对那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这没什么，他本来就是去学习的。通往真理的道路势必充满艰难险阻。

　　只是他没想过自己刚一落地，就要面对艰难险阻。

　　当时，维斯肯特刚刚结束了一段空间传送。短时间内迅速跨越多个时空让他头晕脑胀恶心反胃，仿佛宿醉了一年。

　　意识终于恢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降落在一个安静偏僻的地方。

　　周围都是树，稍远处才能听到人声。维斯肯特试着吸了一口气，这个星球的空气立刻刺痛了他的肺——就像被人猛灌了一大口干燥的沙子，他差点没咳嗽起来。

　　无论如何……第一步已经顺利迈出了，维斯肯特捂着嘴想。

　　他屏住呼吸，飞快地查看四周的情况：草木茂盛，烈日当空——是夏季，这个星球温带地区最炎热的季节。

　　远处的说话声发音婉转，清浊分明——是华语，这个星球北半球某大国的官方语言。

　　大致的时间地点都确定了。维斯肯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他的随行装备之一——“恶作剧女神的万花筒”。

　　或者用更本质的名字称呼它：便携式小型因果律修改器（开发版）。

　　启动快，范围小，时效长——用来出行防身，再适合不过。

　　这是维斯肯特出发前，他的导师亲手塞给他的。

　　这是一条黄铜制的小圆棍，手指长，手指粗。导师对他讲解过使用方法：捏住下方的手柄，轻轻一拧，听到“咔哒”声后松手，让修改器读取当前身处的环境；“滴滴”声响起后，再拧一下手柄，同样在“咔哒”声后松手——然后修改器，不，“恶作剧女神的万花筒”就会把他的存在信息修改为适应当前世界的状态。

　　（“存在信息”这个概念也是他的导师提出的，学会至今没有给予一个官方的认可。）

　　维斯肯特摸了摸这个……万花筒。他也是第一次用它，心情激动又忐忑。他吸了一口气，带刺的空气再一次被他的身体拒绝，他差点没把肺管咳出来。

　　但事到如今，也没有第二种选择，维斯肯特想。

　　于是他捏住了手柄，一拧。

　　“咔哒”，“滴滴”，“咔哒”。

　　最后一下“咔哒”响起的瞬间，维斯肯特觉得眼前的世界突然模糊，脑袋里“嗡”的一声，他似乎看到无数光点飞散又聚拢。下一秒，视野消失，意识中断；又下一秒，世界重新亮起。

　　他又看到蓝天白云红花绿树，和远处来去的男女老少了。

　　他试着轻轻呼吸——没有咳嗽。他又大吸一口气——一股淡淡的花香扑入鼻腔，绷紧了的神经下意识地放松，他甚至想起家里的小花园。

　　恶作剧女神的万花筒……奏效了。

　　维斯肯特想起导师说过，这东西启动之后，使用者原本的存在信息会被修改，种族特征会被隐藏，不管使用者身在何方，都能自然而然地融入周围的环境——就像一只趴在树上的变色龙。

　　维斯肯特再次大口吸气，然后大口呼出；树荫下的空气清新又凉爽，再没有半点令人不快的刺痛感。他想大概是那一声“咔哒”改变了他的体质，让他能在这里生活下去——自己接受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接受了他。维斯肯特忍不住仰起头来叉腰大笑，把嘴张得像一只雨季里的密林蛙。

　　然后他一回头，看到一个……地球人幼崽。

　　也许是幼崽吧，从身高体型上来判断的话。

　　这雄性幼崽穿着短衣短裤，脸上身上都是肉团团的，眼睛又黑又亮。他的个子才到维斯肯特的大腿，但他执拗地抬头盯着他，眼神懵懂——又充满警惕。

　　他的一只手塞在自己嘴里，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一块……一条……

　　维斯肯特想了想，按照华语语法，这里的量词应该是一“把”。

　　对，这幼崽……不，这孩子的手里握着一把枪。

　　看来这国家民风尚武，这孩子虽然年幼，但也是个战士了，维斯肯特想。

　　于是他像对待自己家乡的战士那样，朝那孩子行了一个标准的武神礼。

　　那小孩眨了眨眼睛，“啵”的一声把手指头从嘴里拔出。

　　……他在回礼？这是这个国家的武神礼？维斯肯特想。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入乡随俗，有样学样，但又觉得……觉得……还是算了。

　　“你好，”维斯肯特用华语朝那孩子说，“这是哪儿？”

　　那小孩只是眨眼看他，没有说话。

　　“我不是坏人，”维斯肯特又说，“就是有点……迷路。”

　　那小孩还是眨巴眼睛，没有说话。

　　维斯肯特朝他走近两步，蹲下，学着他的样子眨了眨眼：“你别怕。我刚到这里，不太清楚状况——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小孩子还是不说话。

　　维斯肯特陷入了困惑。经过一番认真的思考和权衡之后，他下定决心地呼了口气。

　　然后，他凑近到小孩面前，伸出手指，塞进嘴里。

　　自己的手指，自己的嘴。

　　那小孩不眨眼了。

　　然后维斯肯特一抬手，从嘴里拔出手指，“啵”。

　　入乡随俗，维斯肯特想。然后他又重新招呼那个小孩：“我真不是坏人，就是想问个——”

　　“咔”。

　　那小孩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脸。

　　维斯肯特还没来得及反应，“吱——”的一声，一股清水从枪口喷了出来，浇了他一脸。

　　——“天哪！”七公主惊慌地捂住了嘴。六皇子叼着的那条鱿鱼脚也“啪嗒”掉了。

　　“那水……就喷你脸上了？”三公主说，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衣襟，“有没有事？要不要紧？”

　　维斯肯特摇了摇头：“这是我发现的第一个问题——那颗星球上的人，不怕水。”

　　但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一点。

　　当时，他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着陆当天，以身殉国。

　　以身殉国？！

　　他发愣的工夫里，那小孩又接连扣动扳机，细细的水柱一股接着一股地喷出来。维斯肯特终于回过神，赶紧一边闪避一边后退。然而他原本是蹲着的，慌张之下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那雄性地球人幼崽立刻得寸进尺地追击，“吱——”“吱——”“吱——”个没完。

　　年轻的贵族，被选中的精英，背负命运的勇士……被一把水枪浇了个劈头盖脸，从头顶湿到下巴。

　　——但维斯肯特反应过来了。

　　到现在为止，这水都没有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抹了一把脸。手指湿了，凉凉的，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不适的感受。

　　他又换了另一只手，拍脸，捏脸，摸摸自己的鼻子，嘴唇，下巴……没有异常，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水浇在他脸上，他甚至觉得有些……凉快。

　　他不怕水了？

　　不怕水了！

　　维斯肯特几乎从地上跳起来。“万花筒”改变了他的体质，种族的最大威胁不存在了，他可以完完全全地像个地球人一样在这里生活。

　　一想到这，他又忍不住要叉腰大笑——

　　大笑之前，他先得意洋洋地转过头，朝那地球人幼崽瞥去。对方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他，连嘴巴都忘了合上。

　　维斯肯特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你放弃吧，”他说，“我身上肩负着重要使命，不可能在这里被你打败。”

　　雄性地球人幼崽眨了眨眼睛。

　　维斯肯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你早就知道我会在这里着陆？你是特地来蹲守我的？”

　　地球人幼崽又眨了眨眼睛。然后他仰起头，咧开嘴：“哇——！”

　　他哭了出来，一声比一声响亮，眼泪鼻涕口水流了满脸。维斯肯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他又慌神了，他想这莫非是呼唤同族的信号，对方在召唤援军？

　　他赶紧蹲下来伸手去捂那幼崽的嘴。然而来不及了，有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越来越近——不过好像只有一人。

　　脚步声在几步外的地方停住了。维斯肯特转头看去——来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瘦高个，薄嘴唇，头发扎得很紧，紧得她的眼角都斜飞向上了。

　　吊梢眼的嘴里咬着一条冰棍。她看看地上的幼崽，又看看维斯肯特，手一抬，拔出嘴里的冰棍，“啵”。

　　……难道这个动作，其实是一个开战信号？

　　维斯肯特当时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