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与星光》Luminary

6、第六章 惊梦

　　小时安回家的时候，妈妈又在窗前看日落。

　　妈妈穿着白色的睡裙，坐在被风撩动的窗帘里，那双和时安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窗户外面缓缓下沉的太阳。

　　妈妈一定也很想出去玩吧，小时安心里想。

　　她为什么不出去玩呢？外面多好玩啊，有漂亮的花，清甜的草，还有在暖风里晃荡的秋千。

　　他低头，看见了枣红色的地板上散落着白色的药品，零星地围绕在妈妈的身边。

　　是了，小时安想起来了。妈妈身体不好，每天要吃药，不能出去玩的。

　　妈妈今天吃药了吗？那个药……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时安想不起来了，也不愿意再想。

　　他放下沉重的书包，扑进母亲的怀里撒娇，“妈妈，我放学啦!”

　　母亲慈爱的目光像一段被裁减过的月光，轻柔地吻在他的脸上。
　　小时安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他感受到母亲的手温柔地搭在他的胳膊上，像一片湿润的羽毛。

　　“安安今天在学校有乖吗？”妈妈笑着问他。

　　“有乖的，妈妈。”他凑近妈妈温柔的面颊，“今天老师又夸奖我了。”

　　他闻见了妈妈身上传来的带着暖意的馨香，这香味是那么的熟悉，好像在每个晚上，都曾经哄着他，伴着他，沉入黑甜的梦乡。

　　他忽然浑身一冷。

　　“是吗——！”

　　握着时安的手突然收紧，“你撒谎——你在撒谎！！！”

　　小时安被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能感觉到母亲的手紧紧的箍着他，把他娇嫩的皮肤掐的青白。

　　“妈！妈妈！好疼！放开我！放开我！！”他吓得不住挣扎。

　　“你为什么撒谎！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妈妈掐着他的手臂不停地大声尖叫，女人愤怒而扭曲的脸烙铁般刻在他的眼睛里，“你为什么不乖！为什么！为什么不乖！！”

　　生理性的眼泪流了满脸，他听不清妈妈在说些什么，只能不断地哭，不断地祈求，祈求母亲能放开他。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妈妈……妈妈……好疼啊……

　　有一股力量将他大力的推到地上，他甚至能听见老旧的木地板和自己的肩胛骨接触时，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眼泪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无力的躺着，好像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一根手指也动不了。朦胧间他看见妈妈瘫坐在地上，女人的抽泣和尖叫声不断从耳边传来。

　　为什么要哭呢？是我不乖吗？
　　他不明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终于不哭了。她弯着腰，一点一点地向小时安爬过来，那条漂亮的白色睡裙在地板上留下了黏腻的，泪水般的痕迹。

　　发丝轻柔地扫在脸上。紧接着，一个冰冷的怀抱紧紧的抱住了自己。

　　“宝贝，我的安安，”女人的声音浸透了泪水，听起来那么绝望，“妈妈要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很远的地方？那是哪里？去了之后还会回来吗？时安模糊地想着。他费力地眨掉了眼睛里的泪水，看清楚了地板上白色的药片。

　　他想起来了——

　　是舍曲林。

　　“！！”

　　窗外炸起一声惊雷，时安浑身冷汗，猛地从床上弹起。

　　他大口大口呼吸，胸腔上下起伏，努力的将自己从梦境里抽离。他花了一点时间冷静，眼前陌生的场景才慢慢熟悉了起来——是学校的宿舍，他不在家里。

　　或者说他已经很久不会在家里了。

　　夜晚的宿舍静谧无声，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窗外还是黑的，时安拿起手机看了看，骤然亮起的屏幕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眯起眼来努力尝试看清。

　　才四点整，离宿舍大楼开门的时间还很早。

　　窗外夜色漆黑如浓墨，太阳没有一点要升起的痕迹。学校绿化很好，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不断传进他的耳朵里，原来昨夜是下了雨，怪不得会这么冷。

　　时安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夜色，或许是下雨云层厚的缘故，连月亮也不见了踪影。

　　“难过的时候要看日落的话，那什么时候该看日出呢？”他自己问自己，“看日出……会更开心吗？”

　　他重新躺下，仔细地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这次他没有再做梦。

　　下午的时候时安在琴房收到了组委会发给他的复试通过的短信。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水平，复试多半是十拿九稳，因此也并没有多么激动。他着重检查了一遍决赛要准备的曲目，又反复确定了多次决赛的比赛时间。

　　是周五的晚上，顾先生应该会有时间。时安在心里想。

　　他在钢琴前坐正，打算好好练习决赛的曲目。决赛的选曲又和复试不同，大多是历史悠久的古典曲目，除了繁琐复杂的技巧之外，琴者对于乐器的理解和感悟才是考察的重中之重。

　　时间紧迫，时安刚刚打算将曲子全部从头练一遍，晚些时候再去找岑晚晴帮他听一次，放在琴凳上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自从上次错过了顾行舟的短信，时安就开始把手机从静音调成了震动。

　　“喂？”

　　“安安呀，”小胖子奶呼呼的声音从手机的另一头传来。“妈妈说~明天上午的课要请假，爸爸明天就回来啦，我们要去接爸爸。”

　　时安听然然妈妈提起过，然然父亲每年的探亲假都在这个月，立刻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好，但是你要记得练琴哦，下次上课我要检查的。”

　　“好~知道啦！”小胖子挂断了电话。

　　林昊然的钢琴课在周六上午，周五晚上结束比赛，第二天刚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时安在心里算着时间。

　　时间紧迫，他将自己的思绪从杂事中抽离出来，投入到了演奏中。

　　决赛定在周五，他还有三天的准备时间，这三天时安除了平时上课，几乎就住在了琴房，每天都是早上最早一个来，晚上最晚一个走。

　　他深知自己天赋不差，但天赋没有努力支撑就全都是空谈，何况高级的钢琴曲对琴手的熟练度要求太高，钢琴界有句话叫，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一周不练全世界都知道。就是告诉学生们，哪怕是最优秀的琴手，也需要每天大量反复的练习作为基础。

　　时安天赋已经算是优越，但努力也不想输给任何一个人。

　　他榨干自己的每一分钟去练琴，终于等到了决赛的当日。

　　周五晚上，时安已经在后台换好了演出服，画了淡妆，他本身底子就好，皮肤也白，负责化妆的学姐只给他简单的画了几笔眉毛，又点了一点唇彩在嘴巴上，好让他上台的时候在灯光的照耀下能显得气色更好。

　　决赛前时安抽签抽到的是顺序是第一个上台，这个顺序说好也好，说不好也有很多人不喜欢。第一个上台倘若是发挥好了，就是惊艳全场，若是发挥不好或者水平普通，和后面发挥好的人比较起来则尤其明显。

　　但是时安显然不担心这个，他压根不关心比赛的顺序，离上台只有十五分钟了，他还在后台唯一的窗口边向外东张西望。

　　这个窗口能看见学校通往音乐厅的唯一一条小路，但凡有观众要来音乐厅看比赛，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顾先生怎么还不来呢？
　　他有些委屈巴巴地想。

　　不会是不来了吧？时安有点担心。顾行舟前几天答应他的时候其实也没将话说满，只是时安心里下意识的就默认了他要来，说不定也真的是公司实在太忙，抽不出空来……

　　“祖宗！！！！你怎么还在这儿啊！”负责后台调度的学姐冲他尖叫。

　　离上台只有五分钟了，后台的工作人员脑门冒火，拼命地催，逼着时安去自己的位置站好。时安没办法，只能离开了窗口。

　　他离开前念念不舍地瞥了一眼空空荡荡的窗口——临近开场，那条路上已经没有人了。时安突然后知后觉的恨起了自己抽的签。

　　要是抽得靠后一点，就算顾先生有事耽误了，晚来些说不定也能看到呢。

　　顾行舟没来，时安简直像少了一半的动力，肉眼可见地颓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给自己打气——哪怕顾先生没来看，回去也可能会听岑老师说起自己的表现，岑老师可是要来当评委的。

　　时安仔细听着舞台上主持人的报幕声，他是第一个，出场的时机尤为重要。

　　很快主持人就说完了介绍词，舞台上也响起了时安的名字，他整了整衣服，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昂首挺胸的走上了舞台。

　　舞台光照在他脸上，照得他有瞬间的恍神。

　　“？！！”

　　还没等他走到舞台的中央，就差点被自己的脚给绊住。时安故作镇定的睁了睁眼，他奇迹般看见了他在后台的窗口旁苦等了许久的顾先生。

　　——可顾行舟却穿了整套合体的西装，打扮得体地坐在评委席上。

　　时安的心里千转百回，他敏锐地发现评委席上没有了岑晚晴的身影，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迅速的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深吸一口气，走到舞台中间，对着观众和评委深深地鞠了一躬。

　　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见顾行舟对他微微一笑。

　　时安坐到钢琴前，脚下好像踩着棉花，浑身都轻飘飘的，只有心脏发疯似的跳动着。
　　舞台的大灯在他头顶高悬，让他目眩神迷。突然之间好像有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好像原本就深藏在他每一根脊骨里，又好像从他在舞台上和顾行舟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如月光般照耀在他身上。
　　那些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顷刻间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音符一下子离他那么的近，近到他伸手就能触及。那一刹那他对乐曲中的感情有了更加贴切的理解，那些音符在他的脑海中有了具体的画面，他甚至看见了阳光照耀着波光粼粼的多瑙河，在蔚蓝色的天穹下静谧地流淌。
　　舞台之下细小的微弱喧哗，衣角摩擦的轻微声响，甚至是鞋面接触到地板的敲击音都汇成了一条源源不断的河流，紧贴着黑白琴键上跃动的音符传入他的耳内。

　　音乐永远来自生活而高于生活，就像他此刻——隔着舞台上汹涌的灯光，触碰到了上帝赠与的礼物。

　　教堂的圣女像有着那样悲悯的目光，她们双目含泪，向时安伸出了手——

　　这一刻他忘了一切，甚至忘了台下的目光。从这一刻起，他超脱于原先的自己，那些艰涩的片段小结在他脚下俯首称臣，他成了乐曲的主宰，成了音符海洋中无可撼动的瞩目中心。

　　时安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在按下第一个音符的那个时刻，比赛的结果在他心中就已经成了定局。

　　……

　　时安回到后台时，观众席上的掌声依旧经久不散。他摸了摸自己还红着的脸，回想着台下人惊艳的眼神，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在这场比赛中超常发挥，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赞叹。而更重要的是，时安在舞台上的一刹那，突然领会了音乐中那虚无缥缈的“通感”，他看见了音符在触目可及的每一件物品上流淌辉光，听见黄鹂在他耳边歌唱，甚至还能闻见空气中一丝丝来自青草的甜香。
　　他甚至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一些与生俱来的，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东西，已经如海中的礁石渐渐浮现。

　　时安自己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对钢琴的理解将打开一扇新的大门，这扇大门意味着他将摆脱“学徒”的身份，得以窥见艺术殿堂里的一缕天光。

　　好像有顾先生在，就总是有好事发生。他偷偷地想。

　　“稳了！”李梦橙狠狠的拍了一下时安的肩膀，“你也太厉害了吧小老弟！你这一上台，其他人不都成了你的陪衬了！这还有啥好比的啊！”

　　李梦橙参加的是下午的长笛组的比赛，她在长笛方面的天赋向来数一数二，顺利地拿下了长笛组的冠军。她和时安关系好，刚开学的时候时安就进的她的社团，李梦橙大他一级一直带着他。虽然后来时安觉得社团活动浪费了他练琴的时间退社了，但是李梦橙一直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

　　她下午比完赛闲来无事，比赛又是学生会组织的，李梦橙干脆就留了下来，给晚上的比赛监场，没想到刚好碰上了时安超常发挥。

　　时安被她夸得有些脸红，但又不想在他人面前显得自己轻狂：“比肯定还是要比的，其他选手还没开始呢，我也不一定是最好的。”

　　李梦橙闻言翻了个白眼：“装什么，那不然我们赌一杯奶茶怎么样。”

　　时安诚实道：“那不赌。”

　　事实证明，多念了一年书的学姐发言果然更具权威性，时安毫无悬念的拿下了比赛的冠军。顾行舟更是以学校捐赠人的身份，亲手递给了时安冠军的奖杯。

　　“在后台等我会儿。”最后所有选手一起合影的时候，顾行舟站在时安身边和他悄悄咬耳朵。
　　“！”时安的脸腾地红了，刚刚好被路过取景的学生会同学用相机“咔嚓”照了下来。

　　学生会的干事动作就是快，等到时安拿到奖杯再回到后台时，李梦橙已经在学校官网首页刷出了时安顶着大红脸的活动照片。

　　李梦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走吧，你快走吧。”时安心累地挥挥手。

　　“别忘了明天晚上啊！”李梦橙走之前提醒他。钢琴组是是比赛的最后一组，随着钢琴组比赛的结束，横贯整个十月的赛事也终于落下了帷幕。几个小组内拿到了冠军的选手商量了一下，明天晚上组织了个饭局，好交流明年游学的事项。

　　比赛结束，后台除了几个零零散散收拾道具的学生，就也不剩几个人了。李梦橙走得时候把灯光关了大半，只给时安留了几盏小灯，她似乎很好奇时安为什么比赛结束了还不走，时安不想多说，随便找了个理由糊弄了过去，说是有几个曲谱上的疑问，想等评委老师散了后去问问。他谎话撒的漏洞百出的，也不知道李梦橙信了没有。

　　他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后台，一边等一边看着手机。他的微信早就在演奏结束的时候就被人挤爆了，都是在恭喜他拿到冠军，要他请客吃饭的。里面除了同学们，还有几个学校颇有声望的老师向他道贺，时安不敢怠慢，连忙斟酌着词句回复过去。

　　门口的光线一暗，时安呆呆地抬起头。看见顾行舟正抱着一束看不清颜色的花，站在门口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