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与星光》Luminary

58、第五十八章 黄昏

　　时安和颜雪被各自负责的老师带走，也算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调查期间，时安给许越和杨清源分别打了好几次电话，统统是无人接听，他虽然有些着急，但想着事情总归是被警方接手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等时安再被传唤到警局，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那天时安是在宿舍里接到的电话，等他赶到警局的时候天明未开，警局门口大理石的台阶在晨曦的照耀下折射出森然的冷色，有卖早饭的商户胆大包天地将小推车推到警局门口叫卖，他只看了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杨清源？”

　　他试探地一叫，女孩和身边站着的女人一齐回头向他看过来。

　　那女人不是杨清源的母亲。她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长裙，头发柔顺地披在肩膀上，正在向卖早餐的商贩付钱。

　　“白医生？”时安有点惊讶道，“您怎么在这里？”

　　白筠见到他也有些意外。她先是低头向杨清源问了些什么，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才抬起头对时安一笑。

　　“原来是你呀，”她抬手抚过自己被风吹乱的鬓发，“源源和我提起过她的钢琴老师，没想到会这么巧。”

　　她一只细长的手搭在杨清源的肩膀上，继续解释道：“前段时间借了政策的风，在公安局挂了个闲职。也不知怎么就这么巧，安排了我和杨杨，我们已经接触了好几天了，对吗？”

　　她半低下身，一边将手里的早餐递给杨清源，一边柔声询问。

　　杨清源接过她手里还有些烫手的早点，似乎是不习惯被人这样仔细温柔地对待，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去。

　　白筠非但没有介意，反而顺着她的意思，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

　　她的目光转向时安，轻声问道：“你也是被叫来问讯的吗？你吃过早餐了吗？”

　　时安点点头：“你们也是？我还以为这几天杨清源一直呆在警局……”

　　“又不是我要杀人。”或许是时安这句话问得不好，杨清源的语气又有些硬邦邦的，“我是目击证人，还未成年，他们没资格长时间扣留我。”

　　时安有些尴尬地咬了咬嘴唇。

　　白筠看气氛有些僵硬，安抚似的拍了拍杨清源的肩膀，温和地打了个圆场：“好了，时间不早了，咱们进去吧。”

　　警队里清晨其实没什么人，跑了一夜外勤的警察们正抓紧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在沙发和桌子上躺的横七竖歪地补觉，白筠细长的鞋跟在地板上敲出“啪嗒啪嗒”的细微声响，有听觉敏捷的警员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随即换了个姿势趴在沙发上，又睡熟了。

　　“嘘……”白筠向跟在她身后，正四处张望的杨清源竖起一根食指，“咱们小声点，他们累了，别打扰到他们睡觉。”

　　杨清源抓着她的衣摆点点头，像一只被驯服了的野狐狸。

　　白筠找了一间没人的问询室走进去，在杨清源身后轻轻带上门，又给刑警队长发了条短信。

　　“一会儿我问你话的时候，可能会有别的叔叔在玻璃后面听，你是知道的，对吗？”

　　杨清源点点头。

　　“那你会介意吗？”

　　白筠边问，边在杨清源目光的注视下打开了摄影机的开关，并示意杨清源过来看看。

　　“不用看了。”杨清源在长桌的对面找了把椅子自己坐下，“我不介意，你直接问吧。”

　　白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啦……我想让你帮我看看这个开关是不是打开了，我不是很会用这个，要是没录上，咱们俩还要辛辛苦苦地再回答一遍，多累人呀。”

　　杨清源哑然，兔子似的从椅子上跳下来，凑上去看了一眼。

　　“应该……是开了，这个灯在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这款型号有些旧了，我没用过……但应该是开了，应该差不了很多。”

　　白筠松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赞叹道：“还是你厉害，上次有个工作人员给我讲了好久，我还是没完全听明白。”

　　他们两又回到审讯桌的两端坐好，杨清源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等待她询问。

　　“诶？”白筠打开门向外张望一眼，兴冲冲地回来拿起了早餐，“我们先吃饭吧，早餐买了还没来得及吃呢，刚好人都还没来。”

　　“……”

　　杨清源叹了口气：“要不你边吃我边交代吧。”

　　白筠咬着早餐含糊不清地说：“那你不要吃吗？小孩子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的。”

　　“……”杨清源诚恳道，“我怕我吃完早餐你又说你困了，咱们回去睡一觉，改天再来。”

　　“啊这样，”白筠打开手机老神在在地划拉，“那你讲吧。”

　　她这样干脆的答应，杨清源反而不太习惯，她发了会儿呆，看见白筠正盯着手机，目光没有看她，才放空似的开了口。

　　“我第一次见到叔叔，是转学后的第四个月……”

　　那个妈妈口中的于叔叔，虽然很早就和他的绿植、餐盘、抱枕、新的家用清洁工具一起入侵了她们的生活，但杨清源真正的见到他本人，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这一年里，于叔叔给她找到了新的学校，母亲也如同一节晒干了竹笋，遇见了依靠和爱情凝结而成水，缓慢而不可忽视的丰润了。

　　观察一个人的变化是一件日久天长，又突如其来的事情。

　　杨清源一开始是发现母亲开始学会笑了，她曾经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学会了收敛表情，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没有喜怒，只要一触碰便会自动吐出爱语的电动玩具，表情常年在放空与惶恐之间来回切换，要不然就是一种被世事彻底辜负的悲痛，眼泪常常毫无预兆，又如钉子般钉在杨清源的眼里。

　　她第一次见到母亲发自内心的笑，是在有一日的黄昏。那天天色暗得像一抹将熄未熄的烛火，在空房子的倒影里幽灵般摇晃。

　　杨清源从成堆的书籍里面抬起头来，她们要找新的学校，可这半年的功课她不能落下。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唱歌。这歌声陌生，却仿佛近在耳畔。

　　这应该是首很欢乐的歌，曲调轻快悠扬，似乎是哪个老电影的主题曲。可惜这歌飘扬在空荡又安静的房子上空，被云迷雾锁的天色一罩，仿佛成了十八世纪歌剧院里欧菲莉亚的幽灵在池塘边孤独的咏唱。

　　她循着歌声找出去，看见母亲正在厨房里为她准备水果，她用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切着一块多汁的硬桃。她嘴里无意识地哼着歌，哼着哼着她停了下来，不知是想起什么，嘴角一抿，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

　　杨清源有些呆住了，这笑容太耀眼了，好像这屋子里陈年的阴霾和伤痛被一扫而光，太阳西沉，天色由暗转明，最后一抹余晖从巨大的落地窗扫进房子里，将空气中的舞动尘埃照耀地分毫毕现。

　　在那一刻她清晰的知道，母亲获得了某种她给不了，也不可能给地东西。

　　从那天开始，家里似乎悄然地，又不可忽视地发生了某些变化。

　　母亲不再如笼中鸟般将自己困在明亮通透的家里，不再长时间的发呆。她外出的频率越来越频繁，甚至有时候赶不及回家，会纵容杨清源点外卖。

　　虽然等她回家后，会打电话逐个询问商家外卖里食材的处理手法和购买日期，但好歹也能算是一种进步。

　　她开始捡起自己尘封已久的专业书，阅读于叔叔帮她从网上和各个医院搜寻的，成箱的病例和外国资料，她开始笑，开始运动，开始给植物浇水松土，开始穿戴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开始自己寻找合适的工作，开始与陌生人交谈。

　　有一天，杨清源甚至在家里发现了一本介绍穿搭的日本杂志。

　　母亲就像一棵被关在暗室许久的小树，丰沛的水和泥土不足以让她生长，有一天她终于见到了外面的世界，见到了阳光，于是她开始牟足了劲儿伸长、开花。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个月，某一天，母亲在她睡前突然坐在了她的床沿。

　　彼时她已经不需要在每个黑暗降临的时刻将自己藏进女儿的怀抱，也不再害怕下暴雨和打雷的天气。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妈妈穿了一件白色的丝绸裙子，项间垂着一条长长的银色项链，项链在幽暗的夜色里晃动着、一闪一闪地发光。

　　“源源。”母亲温热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明天妈妈和叔叔一起接你放学好不好？”

　　她没有说话，只提了提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嘴唇，和母亲如出一辙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妈妈。

　　许久，她开口问道：“妈妈，你快乐吗？”

　　母亲愣了一下，湿润的水滴突如其来地落在了杨清源脸上。

　　“杨杨，宝贝。”她把女儿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妈妈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杨清源把脸埋进厚厚的羽绒被里，那一刻她由衷地生出了一种被背叛感，细密地嫉妒蚂蚁般啃噬着她的脊椎，她想伸手去抓，想尖叫，想怒吼，想把这个家里“于叔叔”的痕迹全部摔碎。

　　可她抑制住了，她在绵厚的羽绒里长而浅的呼吸，好像在强迫自己接受一段繁复华丽到令人作呕的幻梦。

　　最后她笑了笑，说：“好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