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与星光》Luminary

55、第五十五章 画皮

　　直播刚掐断不过半个小时，呜呜泱泱的警车便停到了杨清源家门口。媒体比警方反应更快，操场上的直播器械甚至没被收起来，直接搬运到了十分钟路程之外的宿舍楼。

　　机械部署需要时间，家属楼外的警戒线刚拉上不到十分钟，从杨清源家里的电话便打到了经办案件的市刑侦队，出外勤的小民警揉了揉警服皱巴巴的衣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头儿，”小民警道，“痕检和队里的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你什么时候到啊……你还是快点来，现场的情况和我们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这屋子里还锁了个人……”

　　十五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停在了家属楼外。

　　杨清源和班主任被及时赶来的小陈打包送去的医院，好在班主任原本就是到了预产期的，只不过受了点惊吓和挤压，在产房里痛了一天一夜生下了个体重超标的女婴。

　　杨清源则是比班主任多走了半程，绕开急诊去了住院大楼里一个密闭的小房间，房间里只有一个四十来岁带眼镜的女医生，见到杨清源倒也不多诧异，只笑着对她点点头，坐在电脑后安静地等她自己走过来。

　　跟着她一起的小陈和女警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去吧。”

　　虽然杨清源已经事先在黑网吧的电脑上查过许多次，但实际检查的过程还是比她想象中要繁冗许多，女医生仔细检查了她身上和□□的伤口，在电脑上做了一些记录。

　　随即她停下来，摘下了自己鼻梁上的眼镜，用一种混杂着难过和心疼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女孩。

　　“疼吗？”她问。

　　杨清源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含糊地摇了摇头。

　　女医生摸了摸她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划过她的发丝，激起一阵静电般的微痒：“你才多大，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杨清源也不吭声，专心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女医生示意杨清源去帘子后面等等。她刚走到医用帘的后面，就听见女医生将门打开，陪送她来的女警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他们才刚进去，就又找到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状态很不好，应该是被长时间囚禁过，身份确认了是这姑娘的妈妈，您看一会儿是直接送过来，还是等小姑娘先做完，您再通知我们……”

　　女医生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杨清源没听清。

　　女警走后，医生拿着一瓶消毒水走到了她身边，沉默地用棉签给她身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消毒。

　　“阿姨，”杨清源任由她摆弄自己，“我不知道应该这么做，我没有办法了。”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也不知道是在向谁道歉，只连声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女医生没说话，只是用一张湿巾擦干净了她的脸颊。她在电脑上打了几行字，打印机嗡嗡响着吐出来一张纸，她在那张纸上盖上章，又签上自己的名字。

　　最后她把那张纸交到杨清源手里，最后摸了摸她被泪水打湿的睫毛。

　　“我女儿比你大一点，刚上高中，她什么也不懂，还是个傻姑娘。”她说，“把这个交给带你来的警察，去吧。”

　　杨清源低头看，A4的纸张上工工整整地打印了几个字：……破裂，伤口呈长条状，不能肯定为性侵所致，不排除猥亵可能。

　　杨清源再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隔着派出所一扇小小的铁窗。

　　其实不过短短半个月，男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许多。杨清源拿起电话，有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似的垂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

　　最后还是对面戴眼镜的斯文男人先开了口，他嗓音嘶哑，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指甲在黑板上摩擦。

　　“源源。”他说。

　　“嗯？”杨清源下意识地抬起头回答。

　　男人离开椅子，躬身向前，如同捕猎中的野兽般死死地盯住她的眼睛：“你妈妈，你妈妈在哪儿？”

　　杨清源默然无言，仿佛过了很久，她才问道：“爸爸，你爱我吗？”

　　她问完这句话便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似的盯着自己的指尖。

　　男人沉默了半晌，咧开嘴笑了笑。换了一种温柔而熟稔的语调，仿佛是在每一个相同的夜晚，他坐在女儿的床边，就是用这样的语调，同她讲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的童话故事。

　　“当然。”他缓声道，“怎么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你一直是爸爸的小公主啊。”

　　杨清源没有抬头，接着问道：“真的吗？”

　　男人背靠在椅子上，缓缓地出了一口气，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堪称温柔的笑意：“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小的一团，比别的孩子都要瘦小，才四斤五两，还没有我的两个手掌大。”

　　他将两只手举在胸前，面露回忆：“就连喝得奶粉都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你知道吗，你要喝那种特制的，专门为早产儿定做的奶粉。医院那种奶粉储备不多，我专门托同事从国外带回来，小小的一罐比爸爸妈妈一个月的伙食费还贵，可是你吧嗒着小嘴吃得好香啊，爸爸就好像自己也吃饱了。”

　　他的目光落在杨清源的手腕上，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调提醒她：“那时候你不能回家，在保温箱里面住了好久。新生儿监护室里面都是一模一样的保温箱，和你一模一样瘦瘦小小的小朋友。护士姐姐们在你右手的手腕上绑了一根粉色的布条，上面写了你的名字，爸爸每次过去，一看到你的手腕就知道，这是我的女儿了，那时候你还太小，肯定都不记得了。”

　　杨清源垂着头，脖颈弯折成一个乖顺的弧度，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坠落在手腕上，那里曾经绑着一个小小的，柔软的证明，证明她是包裹着爱和期待出生的。

　　她小声地吸了一口气，语气蚊蝇般细微：“……你骗人。”

　　男人用一种安抚力十足的声音轻笑道：“爸爸怎么会骗你呢？从小到大，爸爸那次骗过你？我们源源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对不对？之前在天台上，是不是有叔叔阿姨教你那么做？”

　　他坐直了身，歪了歪头。

　　“还是我们源源有了喜欢的人，那个人教你的？他是不是带你看了什么奇怪的电影，用话语引导你让你觉得自己是电影里面的主角？”

　　他叹了口气：“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爸爸平时把你保护的太好了，像你这样单纯的女孩儿就容易被坏人欺骗，特别是你们青春期这样敏感的时候。说起来也是我的错，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可是爸爸总觉得你还小，没有很好的关注你的心理成长，让你被奇怪的人带坏了。”

　　“但是没关系，你是我的女儿，不管你做什么，爸爸都会原谅你的。”他将手掌贴在面前的玻璃上，仿佛想要隔空握住杨清源的手：“不管你是什么样，爸爸永远都会爱你。”

　　他这番话说得动情恳切，杨清源眉目微动，轻声叫了他一声：“……爸爸。”

　　男人笑眼温和，温柔地回答她：“唉，源源。”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在男人面前平整铺开，语调犹豫地说：“有叔叔告诉我，我可以给你写谅解书……”

　　男人瞬间神色几变，最后停留在一个恨铁不成钢的慈父神情：“源源……你还小，可能不明白，谅解书是爸爸做错事之后你代表家人原谅我，你现在只需要告诉爸爸，是谁……”

　　“我代表谁的家人原谅你呢？”杨清源轻声打断了他，抬起头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我总不能代表施暴者的家人原谅施暴者吧，那我是谁的家属呢？又要代表谁原谅你呢？”

　　她轻声道：“是妈妈吗？”

　　这两个字仿佛是贴在男人天灵盖上的符咒，只在吐出口的一瞬间，便揭开了他人模狗样的画皮。

　　男人瞳孔微缩，脖颈上青筋暴起，他勉力克制，却依旧不能遮掩住面上的狰狞。

　　“你妈妈呢？”他压低了声音咆哮，“向卉去了哪儿？那些人把她带到哪儿去了？他们看见她了？他们碰她的手了吗？还是肩？腰？他妈的他们没有女警吗？”

　　这是杨清源自从有意识以来，第一次听见父亲说脏话。她只沉默了片刻，好像是在组织语言：“你被捕的那天下午，他们就把妈妈接走了，为了取证，屋子里进来了很多人，他们都看见了她，还有记者拍了照片放在网上。”

　　男人双目赤红，看起来似乎要疯了。

　　一旁的警察神色戒备，一只手按在腰间，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制住了他的动作。

　　杨清源这才不紧不慢的接着说：“虽然只是侧影。”

　　她盯着那张空白的纸条：“很多好心的叔叔阿姨带我去医院取证，不过因为时效太长，提取不到，定不了你的罪。”

　　男人喘着粗气冷笑一声，仿佛在说压根不存在的事情，怎么可能定罪。

　　“现在正在向猥亵罪的方向努力，不过搜查了我们家以后，你非法监禁妈妈的罪名逃脱不掉了，数罪并罚……”

　　她眼睫颤动，像欲飞的蝶翼：“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呢？”

　　男人的情绪已经强行调整过来，眼神却面露轻蔑：“源源……你还太小了，很多事情你不明白。爸爸妈妈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也才有了你，家外面总有坏人想把妈妈抢走，爸爸是要保护你们，你出生的时候……”

　　“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了。”杨清源打断他，“因为网上讨论度太高，虽然还没有给你定罪，但是研究所已经出公告决定解雇你，我和妈妈也顺利的申请下来了人身保护令，以后我们会改名换姓，到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男人语气和缓，几乎是在劝解她：“不会的源源，你们不会离开爸爸的。”

　　“你需要我，你妈妈也需要我，我们才是一家人，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将我们分开，就连法律也不行。”

　　“这不是爱。”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非常难过，“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爱，是以摧毁被爱者为目的。如果有，那这种爱太可怕了，我们要不起。”

　　男人眼神悲悯，如同看着一直调皮的小猫小狗那般看着她，他说：“那当然是爱，源源，爸爸爱你们。”

　　摆在他们身侧的挂钟“滴答”一声，分针咔哒向前走了一格，原本站在一侧的警察走到了男人的身后，示意杨清源探视时间已经到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爸爸了。”女孩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妈妈的照片被放到网上之后，有一个叔叔联系了我们，他似乎是妈妈在中学时候的初恋，他愿意为我们提供安稳的生活，我……”

　　男人几乎怒不可遏，他猛地站起来，用戴着镣铐的手拼命锤击面前的玻璃窗：“她敢！！！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卉卉是爱我的，她是最爱我的！！”

　　他几乎哀求道：“你骗爸爸的对不对？你生爸爸气了，爸爸不应该不让你见妈妈，所以你生气了骗爸爸的对不对？！源源？源源！！”

　　警察在他身后强行控制住他的双手想把他往外带，杨清源当着他的面，轻轻撕碎那张空无一字的白纸，补给他最后一击。

　　“以后我和妈妈会和叔叔一起好好生活的，我们这辈子就不要再见面了，爸爸。”

　　男人被两个警察押解着带离，离开小房间许久，依然能听见他犹如困兽般的怒吼。杨清源低头摩挲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有些难过地轻声说：“不起，爸爸，可是没有人会关心一个男人关住自己妻子的故事的。”

　　派出所外日光熹微，一轮冥冥流火以绝不回头的决绝姿态，一头扎进地平线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