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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 白昼之前 ...

  •   周六,上午。

      时安神情恹恹地枕在琴键上,单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侧耳去听琴锤的敲击声。

      岑晚晴脚步声拖沓,由远及近,又及远:“好像有人在偷懒噢。”

      时安没回答,短暂地直了一下身,换了个方向趴着。

      拖鞋声啪嗒啪嗒地传到他身侧边,岑晚晴用手摸了一下他额头:“……生病了?”

      “没有,”时安叹气,“最近老睡不好,做噩梦。”

      岑晚晴睁大眼睛看他:“那怎么办?”

      时安好像没听见她的问题,只抬起头,下巴垫在手臂上。

      他眨眨眼皮,由下至上眼巴巴地看向岑晚晴:“岑老师,我要是出国就见不到你了。”

      “我以为什么事呢。”岑晚晴弹他额头:“你去维也纳就不回来了吗?”

      时安摇头:“要回来的。”

      “那不就是了,”岑晚晴笑,“你就算跑到外太空去,不也是我的学生嘛。”

      时安垂着头不说话,额前的刘海儿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岑晚晴歪着头观察了他一会儿,向前几步走到书房门口。神神秘秘地说:“就担心这个?过来,我带你看点好东西。”

      时安拖拖沓沓地跟着她的脚后跟,像只丧眉搭眼的小狗。

      岑晚晴打开门,边往里走边说:“前几天系里开了个会,专门讨论怎么安排你们这批去交换的学生。月初的时候维也纳那边的录取书已经给过来了,学校还在统一核对,行政系统效率低,不过这两天也应该发下来了。”

      刚收拾过的书房没过多久又被她用得乱七八糟了,她从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扒拉出一个看起来还挺新的七寸小行李箱。时安见状忙过去帮了把手,接过行李箱的时候能听见箱子里有东西咕咚咕咚地小幅度滚动,里面东西应该并不多,但还挺重。

      “这是什么啊?”时安很好奇。

      “嘿——!老胳膊老腿了,这东西……这怎么这么重?”岑晚晴抱怨。时安忙乖巧地凑近帮她锤了锤胳膊。

      “都给你的。”岑晚晴笑着拉开拉链,“还是得想办法减点,不然到时候你再加上点自己的东西,就不好带了。”

      时安从她胳膊后探出头,皮革材质的行李箱静静摊开在窗下,窗棂在箱内物品上映出十字般虔诚阴影,在十字窗框的缝隙外,金色的阳光静谧地流淌在塑封文件袋的表面,反射出河流般深而缓的光辉。

      岑晚晴从其中挑出一个文件袋:“行舟给你提前准备了一些……好像是面签的时候容易问到的问题?还是面签流程来着?”

      她拉开文件袋往里面看了一眼:“啊,是容易问的问题。”

      她一把把文件袋塞进时安怀里,又弯下腰去行李箱里翻找,时安顺着她的力度向后退几步,能看见乌黑的头发从她肩膀上滑落。

      岑晚晴絮絮叨叨:“往年学校都给过去的交换生联系好宿舍,前年的时候改制,宿舍也不给联系了,好多东西都要学生自己摸索着去找。你们一群刚成年的小孩子,语言也不通,不知道在外面要吃多少亏。”

      时安默不作声,逆着光线看她眼角细微的皱纹。纹路浅淡却细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枝繁叶茂的树木,长着翠绿鲜活的枝叶,却有曲折粗糙的干。

      岑晚晴其实也一年一年地变老了,虽然平日里看不太出来。

      “找到了……”她松了口气。“给个电子档给我就好啦,纸质的多容易丢啊。”

      她看向时安:“行舟整理了一些你可能用得着的东西。”

      A4大小的表格纸在时安面前晃了晃:“学校发的指南里面列举了一些,想必你们要出去的也找往届的学长学姐问了一些。不过和维也纳那边的学校合作多年,学校的指南也很久没更新了,行舟在那边又听说今年出了一些新的政策,怕你手忙脚乱的东西准备不齐全就糟了,就去维也纳那边接办的部门重新问了一遍。”

      岑晚晴年纪多少是上来了一些,她又不肯戴老花镜,眯着眼向后靠了靠,松松拢着的发髻垂下两缕,落在时安的手臂上。

      她用保养良好的指甲一条一条地指着:““居留许可”的申请表、护照照片,咱们学校入学时候的通知书、留奥审核证、保单、健康证、住宿证明,还有护照、出生证明、国籍证明、无犯罪记录,这几样是要先送去机构翻译的,你看看都准备好了吗?”

      A4纸上排列的清楚详细,干脆利落的商务风格,几个需要翻译的文件甚至在后方列出了推荐的翻译机构,和平均翻译时长。光看着这张薄薄的表格,就能在心里勾勒出列表人的轮廓,应该是常年穿着笔挺的西装,搭配一丝不苟的纯色领带,眉骨轮廓很深,眉毛却总是毛茸茸的,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时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指了指纸上的几项:“这几样学校都给我们准备好了,我用个档案袋装了起来,不会弄丢的。这几样李梦橙她们提前去问了学长学姐,也都准备好了。需要翻译的我们几个人统一了一个机构送去,他们还说了一个打包价呢,算算时间应该过两天就能拿回来了,这……”

      他用指腹摸了摸表格纸,好像隔着时光与山海,还能触碰到制做者指尖的纹路。

      他迟疑道:“……居住证明?上一届的学长和我们说,住宿都是学校安排好的呀……我好像不记得学校给我出具了这个,等我回去翻翻看,或许是我……”

      岑晚晴一拍脑门:“糟了!半年前开会就说今年改了政策,学校不负责联系住宿了,怎么现在还没联系你们吗?”

      时安看着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岑晚晴眉间微蹙,略带愠色,转身拨通了行政负责人的电话。

      时安目送她怒气冲冲的背影走到阳台上,时不时飘来些零星的“负责、怎么办”之类的词。他迷迷糊糊的,从刚刚开始就不在状态,现下也没觉得多着急。只脚步迟疑,畏惧似的看了眼摊在地上的小行李箱,好像那箱子是什么每年能吃七对童男童女的米诺陶诺斯。

      对峙半晌,他还是没能抵过自己的渴望,迟疑地凑近,又凑近一点。

      打电话的岑晚晴还没回来,那行李箱也并没有突然间生出牛角人足,它只是静静地摊开在窗下,像是某种远古之前呼啸而来的古老箴言。

      时安缓缓蹲下,指尖轻轻拨动箱子里为数不多的物品。

      七寸的行李箱实在算不上大,一半是空的,另一半也只装了薄薄一层。时安的手指划过几个装了纸张的透明文件袋,发现除了文件类的物品,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还有好多。

      大概是因为长途跋涉的运输和搬动,里面的物品看起来有些杂乱,圆滚滚的插头转换器歪斜在拉扣边上,旁边一本深棕色牛皮封面的巴掌小本,时安好奇地拿起来看看,展开发现是一本德中双语的维也纳地图。

      地图是手绘风格,穿插配有目标建筑的拍立得照片,几座享誉世界的歌剧院旁边甚至贴心地用德语标注出了开馆和闭馆的时间以及乐团休假的月份。

      时安翻过面,地图的背面是几乎一模一样的中文版,与正面的唯一不同,就是在19区里SieveringerStrae和Armbrustergasse的交汇街道,用红笔点出了一个小小的五角星。

      这是什么?时安摩挲了一下纸面,可惜淡黄色的纸张不会给他答案。

      他复又低下头看,箱子里还放了一小盒国内包装的常用药物,用一个三层分区的医药盒整齐的归类,刚刚就是这些小东西发出“咣咣当当”的声响。或许是因为太小不易存放,医药盒里还有一个纸叠的小包,时安拆开往手心里倒倒,倒出一张维也纳通用电话卡。

      “行李箱最外面有个隔层,里面应该还有一小叠维也纳通用货币,不太多,但是用来应急够了。”岑晚晴在他身后出声道。

      时安回头,与岑晚晴目光相接。

      她耸耸肩:“行舟就是这样,比他爸还龟毛。有时候怪烦人的,你说对吧?”

      时安不答,只皱了皱鼻子。

      “好啦……”她啪嗒啪嗒地走到时安身边,把零碎散乱的物件重新归类,“我刚刚打电话给行政部门,住宿的事情是他们除了差错。学校这边愿意提供你们一些房屋推荐……不过房子还是要你们自己联系,你有相熟的一起去的同学吗?合租价格应该会低一些……”

      她说到一半,看着脚下的行李箱,意有所指地对时安笑了笑:“……喜欢吗?”

      “啊?”时安正听得专心,闻言一愣,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喜欢的。”

      岑晚晴:“喜欢就好,喜欢就没有白费心思。”

      她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拿出一个小本:“当当当当——猜猜这是什么?”

      时安细声细气地捧场:“是什么呀,我猜不到。”

      岑晚晴得意道:“老师可不像你行舟哥哥那么罗里吧嗦的,这是我多年来总结的维也纳旅游精华,还有人生之中必须要听的一百场音乐会,我都给你归纳好啦!比如今年十月华沙爱乐乐团……”

      时安站得离她很近,又好像很远,不知哪里来的一层透明玻璃罩子隔开了他和岑老师,如同它曾经隔开他和所有人。他余光看向书房窗外倾泻下来的天光,那光色浅淡不一,却都在那小山般的杂物上静谧流淌。他有些恍神地想。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专门为我准备的?只给我一个人的?

      他轻声问自己。

      ……我可以要吗?

      时安的瞳孔细微收缩,渐次点亮,又逐渐熄灭,像是经历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微小风暴,最终海阔星垂,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重新融入了重重夜色之中。

      许茹晴放在半身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打断了她口若悬河的演讲。她摸了摸自己震动的口袋,掏出手机,只看了一眼便笑开了。

      她按下接听键,顾行舟的声音自遥远的地球那端响起,混合着光、微尘、还有一些隔着远山重水,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一起,轻轻攥住了时安的心脏。

      “喂?”他说。

      许茹晴同电话那端的顾行舟细声细气的交流。她嗯嗯了几句,又抱怨他不自己回国处理。不知道那边的顾行舟说了些什么,许茹晴轻笑一声,走过来将举着电话的手贴上时安的脸颊。

      她的手很凉,凉的时安几乎控制不住想要逃跑。顾行舟的声音贴着他的心跳响起,他说:“小朋友,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那种不知名的,他刻意忽略已久的情绪又在他胸廓之中升起,他无处可逃,只能轻声回答。

      下午二三节课的时候学校为出去交流的学生安排了一次德语小测。时安走出考场开机时才发现手机里有通未接来电,是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不过归属地却是本地的。还没等他看仔细,这个号码又一次拨了进来。

      时安接起电话,那边一个沙哑的女声先是短暂地“喂”了一声,随即接上了冗长的沉默。时安疑心是诈骗电话,刚打算挂断,电话那端却有呼吸声一声重一声轻地响起。

      白昼短的像一抹稍纵即逝的刀光。时安赶到KFC的时候,天色已然转向昏黄,他在大堂了找了好一圈才看见颜雪,坐在一个靠近洗手间的单人位上。她似乎相当疲惫,一只胳膊垫在额下,正趴在餐桌上休息。

      时安帮她点了一杯加冰的可乐,凑过去叫醒了她。

      颜雪似乎突然的被层叠的梦境弹出,脸上尽是茫然之色。她握紧了那杯冰可乐,把它贴紧脸颊,许久眼神才重新聚焦。

      时安关切道:“你们外语系最近学习这么累吗?”

      颜雪不答,她盯着时安的眼睛,眼神里有数不清的无措和隐痛。她一字一句道:“我做了一个梦。”

      她的梦境如她本人一样无趣而冗杂,夹杂着一些外人难以理解的莫名其妙。她沉默了良久,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她弟弟小时候的事情。第一次见到弟弟的时候他有多小,团子大小的一点点,包着小被子睡在婴儿摇篮里面。人类幼崽的破坏力和摧毁力是成年人难以想象的,他对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感兴趣,只要抓到了就想塞进嘴里尝尝,哪怕是锋利的刀刃或危险品。

      他没日没夜地哭,总是很快的睡着又很快的醒来,看守他的人连续几个月得不到一个完整的睡眠。颜雪不是他的母亲,不受天性和催产素的支配,于是她总是又累又暴躁。生气的时候,或是他哭的讨人烦了,就故意粗手笨脚地给他换尿布换衣服,听他哭得更大声,再自己躲起来悄悄流泪。

      再大一点会认人了,会叫姐姐,就整日里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叫。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像只尖声细嗓的小鸭子。颜雪穿过他的腋下将他举起来摇晃,他就不停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就这么大。”颜雪眯着眼笑,在桌子旁比划了一下,“还没有刚栽下去的小树高。”

      时安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只能咬着可乐的吸管安静地听。

      正是晚餐时间,KFC里举着托盘穿梭着找座位的人越来越多。一位赶着借用洗手间的男生脚步匆匆地经过他们身旁,刚好被旁边的人挤得脚步踉跄,一不小心撞上颜雪的肩膀。

      男生看样子实在是有些着急,慌忙道歉后不等回答,转身头也不回的直奔洗手间。

      时安半直起身,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女孩:“你没事吧?他把你撞疼了吗?”

      颜雪放在桌边比划的手还没收回来,人却仿若如梦方醒。她呆愣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她不再说话,扭头看向窗外,一口气把剩下的可乐喝完。冰凉的气泡涌进她的胃里,刺激地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颜雪的眼圈慢慢红了,在嘈杂的背景里几乎微不可闻地喃喃:“如果他能长大,我希望他做一个好人,做个勇敢的人。”停顿片刻后声音更低:“不要做我这样的人。”

      她分明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自言自语起来,眉宇间的疲惫却像个行将暮年的老人。

      时安没听清,见她神思恍惚,又不敢再问。只好揣测着问她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什么事。女孩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她问时安,有没有过什么难以忘怀的遗憾。

      时安摩挲着手里的杯子。笑着说,那太多了。

      人生如河水,他站在“现在”的礁石上回望过去,如果了无遗憾,又叫什么人生。

      草木欣长,一枯一荣。若有一天等我老了,死了,烧成了一捧灰,躺在随便什么地方。我和风化在一处,和雪融在一起,再来回望我这一生。最刻骨铭心的仍然是那些遗憾和悔恨的事情,那些事组成了以前的我,现在的我,以后的我,从此我便有了来处,也有了归途。

      颜雪静静地看着他,半晌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她递给时安一张纸条,说是许越要求帮忙转交的。

      她起身要走,时安有些奇怪,忙问道:“你和许越联系上了吗?他不是说不需要……”

      话音未落,颜雪理了理额边的碎发,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似梦非梦般的神情:“我是他姐姐呀。”

      她笑开了:“他在哪里,我自然都是找得到他的。”

      她离开了很久,时安依旧坐在那个地方。黄昏的KFC人来人往,他能通过他们的肩膀的缝隙看见落地窗外铺天盖地的夕阳,一层一层由下至上晕染,延伸向没有尽头的云空。

      太阳在人眨眼的缝隙里飞速下坠,将地平线染成一片淋漓燃烧的鲜血。时安闭上眼睛,方小雪覆在他上方,用手指一点一点摩挲过他的眼睫。

      “不要怕。”她说。

      不知什么时候,街道旁的路灯渐次点亮,服务员摇了摇他的肩膀,轻声喊道:“同学?醒醒,我要交班了。”

      时安缓缓睁开眼,面前的憧憧人影砂砾般缓缓消散。

      他打开那张纸条,上面用水性笔写了一串电话号码,看得出写的很仓促,笔画的边缘有墨水晕开的痕迹。

      时安翻过巴掌大的纸条,许越在后面用潦草的笔触写道:“现在我们拥有同样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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