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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自苦 ...

  •   落日熔金,光色四合。屋内杨征国早早地拉上了窗帘,医院里的窗帘用的极厚重的深色绒布,却忘了装眉头,依然有深深浅浅的光线从窗杆的连接处漏出来,在地面洒上一层斑驳的浅金。

      向医生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彻底隔绝了房间里轻缓悠长的呼吸。

      时安观察她的神色,眼皮沉沉地坠在眼睛上,她眼睛和杨清源一样,生的大而灵动,就连疲惫时眼角的纹路,也都比别人要明显。

      “时老师,”向医生强打起精神,礼貌地向时安点点头,“麻烦您照看源源了。”

      “不麻烦的。”时安摇了摇头,“都是我应该做的。”

      向医生摸摸杨清源的头,无意识地扯动嘴角,笑了笑:“过段时间,源源可能不方便在医院上课,这里毕竟离她的学校太远了,来回路上要花不少时间……不知道时老师方不方便到我们家去授课,我会支付来回的路费的。”

      时安犹豫了一会儿,他现在其实不太缺钱,游学的钱早就攒够了。如果是刚开始遇见杨清源,向医生提出这种条件他想必会拒绝,但如今……

      他想起病房外杨清源说的那些话,甚至脑海里短暂的画过许越的脸,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杨清源,发现小姑娘似乎根本没在意他们的谈话,头压得低低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路费就不必了,地点您方便的话可以发在我手机上,什么时候决定了要换,您告诉我一声就行,我会准时到的。”他点头答应了。

      “可能要过段时间,”向医生看起来自己也拿不准,“家里还要做些准备,这段时间还是麻烦时老师在这儿上课。”

      她手搭在杨清源动肩膀上,对时安半鞠了一躬,平日里利索地扎在脑后的马尾如今搭耸在脸颊边,看起来心事重重。

      时安倒是被她吓了一大跳,赶忙伸手去扶,嘴里连说:“实在是不用这么客气的!”

      向医生直起身,对时安点点头便领着杨清源离开了。她们的背影再走廊上越拉越长,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

      后面几次课杨清源果然如她所说没有再迟到,练琴的态度也好了不少,时安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从钢琴课里得到了乐趣,或者是得到了什么别的依托,不过这似乎对杨清源而言也不那么重要。

      令人意外的是,这几节课下课的时候向医生都没再来接她,反而是让她自己回家,这实在是出乎时安的意料。有次下课他想去向医生的办公室确定情况,路过医院连廊的时候,却发现许茹晴住的那件病房已经被腾空了。

      他抓住路过的一个小护士想问问情况,等对方站定才发现,这似乎就是许茹晴上次清醒时候给她抽血的那个护士。

      “我想请问一下……之前住这里的病人去哪儿了。”

      “哦……那个老太太家是吧,”护士露出思索的神色,“好像是病情控制的不太好,这个病病程长,患者自己情绪也大,不想住医院,就回家了,我记得应该是昨天才办的离院手续吧……”

      “是吗……”时安站在原地,喃喃道,“谢谢你了……”

      小护士摆摆手表示不用谢,推着装满药品和器械的小推车“咕噜咕噜”地走远了。

      那天下雨,C市快要入梅,整间医院都充盈着挥之不去的潮湿气味,让他鼻腔隐隐发痒。一抬头能看见窗外的雨像姿态决绝的鸟,坠落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劈啪作响。天地间朦朦胧胧,只有雨气上下浮动。

      时安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门口站了很久,曾经他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如今也是一样,最终也没有走进去。

      时安还是一样在学校为游学做准备,长时间练琴,每周去岑晚晴家报到,偶尔教教杨清源,他没有再碰见许越,倒是撞见了过一次意想不到的人。

      周四他刚在宿舍上完德语课,想趁着天色还早去琴房练练手。学钢琴就是这点不好,提琴黑管这样小巧的乐器每天只要在宿舍就能练习,只有他需要这样成日不厌其烦地往琴房跑。

      他刚从宿舍楼下来,就看见楼下小花坛旁边坐了个穿白色裙子的女孩,远远地看着就有些眼熟。女孩一看到他,赶忙理了理裙摆站起来,对他有些拘谨的一笑。

      时安这才想起来,这是前几天遇见过的那些大学生中的一个,一直喜欢戴一个小白兔的发夹,今天没有戴,他一时倒还没想起来。

      他记得好像是姓颜……叫颜什么来着?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女生就已经走到了面前,向他伸出手:“时同学你好,我叫颜雪,前段时间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我吗?”

      “你好。”时安也礼貌地和她握手,“……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面前的女生咬了咬下唇,看起来有些为难:“要不我请你吃点东西吧,我知道学校有家新开的咖啡店,里面的牛角面包做的很不错,我们边吃边聊。”

      咖啡馆内。颜雪给自己点了杯加奶加糖的拿铁,又问时安想要什么。此刻落地窗外一轮滟滟流光垂在地平线上将坠未坠,正是饭点后最易困顿的时间,时安考虑到晚上还要练琴,只点了杯纯黑的美式。

      女生低着头喝了一会儿咖啡,长发滑下脸颊两侧,遮住她大半张脸,等他再下定决心抬起头时,嘴边沾了一圈白白圆圆的奶沫。

      “是这样的,”颜雪说道,“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上次我们在校外遇见的那个男孩的联系方式。”

      时安疑惑道:“你是想找许越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女生不安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搪瓷把手,“后来我又去那条小巷找过他几次,都没有遇见。我也问过一些经常走那条路去网吧的同学,都对他没有印象。我猜想……他可能平时不走这条路。”

      她又道:“本来那天在派出所,我就想留下来等他,但……那天实在是太晚了,宿舍也快关门,我男朋友不同意我半夜还呆在外面……”

      她抬起头有些迫切的看向时安:“我知道那天你是留在最后和他一起走的,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很想找到他。”

      时安听她这样说,才知道她竟然已经这么大费周章地找过许越了,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我那天是和他一起走的,但是我和他其实也算不上认识,我也没留他的联系方式,你找他是有什么急事吗?”

      颜雪不说话,低下头搅弄眼前的咖啡。过了一会儿,眼圈居然慢慢红了,“这样麻烦你实在是不好意思,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我圣母,或者太过可笑。”

      时安摇摇头,递给她一张纸巾。

      颜雪摆手拒绝了,自己从包里抽出一张面巾纸,接着说:“我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父亲就想要一个儿子,可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迫不得已拿掉了子宫,已经不可能再生孩子了。”

      “我从小就知道爸爸不喜欢和我亲近,可我还总是欺骗自己,他是爱我和妈妈的,只是男人都不太善于表达。直到我高中的时候,我爸……不,是那个男人,他领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找到我妈妈,说他们已经找人看了性别,是个男孩,要和我妈妈离婚。”

      “那时候我还未成年,在家里做不了任何决定,我妈又当了半辈子的家庭主妇,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她也很想和我在一起,可都怪我没出息,成绩又不好,补习班辅导费……都是要钱,她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更何况正是要花钱时候的我呢。本来我爸也不想要我,是他后来带来的那个女人看我们母女可怜。她那时候怀了我爸的宝贝儿子,我爸什么都听她的。”

      “后来弟弟出生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报应。或者客观点说,我爸和那个女人生他的时候年纪都不小了,生下来的他天生智力就有点缺陷,不算特别严重,但到底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我爸很失望,可他到底是有了个儿子,怎么也比我这个女儿好出不少,哪怕这个儿子天生残疾,他也只会敦促自己要更加的工作,给他儿子拼出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就越发少。那个女人又是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乡下人,出了事只知道哭,埋怨上天对她残忍,起不到一点作用。”

      “于是那个小孩,他就只喜欢我。成天的跟在我屁股后面叫姐姐姐姐。看见我看他,就只会傻笑,伸出手要我抱。”

      “可我讨厌他,他是我在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就因为他的出生,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了。他夺走了我所有的一切……他怎么敢说自己喜欢我,他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他。”

      颜雪的手紧紧握住咖啡杯,手背出的青筋一条条暴起,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情绪。

      “我是,我是很讨厌他,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死!”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尽压抑地呜咽,低下头把脸埋在热摩卡散发的雾气里,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杯中。

      时安想安慰她,又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无措的把桌面上的纸巾向前推了推。

      颜雪抽咽一声定了定神,她用手抹了两把脸颊,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他可能是想找我,成天都趴在窗户那里等等我回来,高中的时候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经过楼前的那条路,他总是能第一个看见我。那天,那个女人出门买菜的时候没有关好窗户,他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了下去。”

      她脸上露出片刻的空白,接着似乎是有些茫然,用手在头顶上比划了一下:“很高、很高的地方。”

      “等他们发现他的时候,早就来不及了。”

      半晚的咖啡厅静谧安宁,只能听见热水浇进咖啡壶里咕噜咕噜地声响。

      时安无力地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错。”

      女孩点点头,轻声回答:“我知道。”

      “这件事,我也才知道不久。他们通知了家里所有的亲戚,才想起还有一个在外地上学的我。我没有请假回家,我、”她捏紧自己的手指,“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时安点点头,表示理解。

      女孩只坐在那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我夜夜都能梦见他,很小的时候,只会哭,还会吐奶,动不动就吐我一身。后来长大了一些,会跑会笑了,嘴里总是姐姐姐姐,明明连一加一等于几都搞不清楚,却会把爸爸专门带给他的零食藏起来给我,我不愿意吃嗟来之食,每次都当着他的面把零食扔到地上,可他下次还是会留给我,他智力发育不全,读不懂姐姐的恶毒。”

      她苦笑:“我本来是不爱去网吧上网的,那里总有人抽烟,可那几天我实在是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他的脸。我知道,我没有害过他,可我怎么也忘不了,我把零食仍在他身上时他错愕的表情,他还那么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只会扑过来抱着我的腿,叫我不要生气。”

      “我那天跟着男朋友出来是想去网吧散散心,谁知道又会碰见你们。”

      她摸着陶瓷杯柄轻声道:“我的姓是父母离婚后跟着母亲改的,因为我父亲不愿意承认有我这个家人,我的身上有他十几年生不出儿子的耻辱,而我的弟弟,他也叫许越。”

      时安惊讶,手里拿着的搅拌棒“叮”一声掉回杯底。

      “很巧合吧,”颜雪面色惨白,凄然一笑,“我那天听见你叫他的名字,我心里就在想,越越刚走,他就出现了。这到底是真的偶然呢,还是上天给我的机会,让我弥补过去犯下的罪。”

      “我并没有真的想把他当成我弟弟,我只是……那天在公安局,我听见你们讨论他的身世。我现在出来读书,每周都会给别人当家教,平时也能打点零工赚钱,我想……或许我能帮助他,起码让他平安的读到大学,不被别人打,也不要受别人的欺负。”

      “我只是想要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咖啡馆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时安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那我帮你想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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