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第三十章 楚河汉界 ...
-
顾行舟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在确定他的心意。半晌之后,他重新坐下来,终于妥协了:“还是把自己的事情放在第一位,最重要的永远都是钢琴,好吗?”
“好,”时安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回答他:“钢琴永远最重要。”
但还有一些事,和钢琴一样重要。
比如站在你身后,好好看看这个人间。
窗外微风轻迎,树影婆娑。许茹晴开心的把胳膊伸出窗外,嘟囔一句。
“起风了呀。”
晚上回去的时候时安特地在学校外面的旧书店淘了两本钢琴入门的旧书,这个版本的入门书是他当初教林昊然的时候花了三天特意在旧书摊里找的,对指法的讲解深入浅出,还配有详细的插图。其实这样的书更适合刚入门又年纪小的琴童,但杨清源学琴虽久却进度太慢,时安思来想去还是挑了这一本,想帮她先把基础打好。
第二天他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赶到医院,向医生派了个小护士在分诊台等他,带他去向医生事先准备好的“琴房”。
说是琴房,其实不过是一间面积很小的废弃病房,里面除了钢琴还有一张看起来很有年代感的课桌。四月临近,窗外的樟树冒出今年第一茬新绿,在屋内投下重重树影。
这家私立医院毕竟由以前的老疗养院改造,虽然翻修后大厅装潢的精致现代,但在这样废弃不用的老房间里,还是依稀能看到些旧时光的影子。
比如棕红色的地板,乳黄色的刷漆木头窗框。窗帘是一种青色带绒毛的布料,墙面斑驳,累积着经年累月的划痕。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老旧,时安却一进来就很喜欢。这里让他想起当初在乡下学琴的日子,那个盘着髻的俄罗斯学派老太太,琴房外面是一整面墙的爬山虎,夏天会有时安说不上名字的小虫爬进房间,爬到他沾了泥土的裤脚上。
时安来的比上课时间稍早一点,他坐在钢琴前试了一下音。这台钢琴应该是向医生事先找人调试过,音色浑厚干净,听起来有一点老式钢琴难免的发涩。
他试过琴音后就一直坐着等他的新学生,他看着窗外早春的薄雾里透出的一点点光,感觉自己等了好久好久,才听见厚重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响。
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
“你来啦,”时安笑着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圆钟,其实那钟的指针早就不转动了,但他知道杨清源不会看,“你妈妈发短信告诉我,你十分钟前就应该到这儿了。”
“你告诉我妈妈我晚到了?”杨清源在他十步外停下来,戒备的看着他。
“还没有,”时安对她微笑。“但是你来迟了,所以我们要快点开始。”
他又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可能还会延迟十分钟下课。”
杨清源一言不发,她踩着她的红色小皮鞋走到钢琴前,然后坐到琴凳上,仰头看着时安,等待他下一步指示。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的目光让时安感觉自己像马戏团里的驯兽师。杨清源就是那头经过成千上万次训练的狮子,只要他一声令下,她就会毫不犹豫的把脑袋塞进火圈里。
时安清了清嗓子,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柔和一些:“你可以先弹一小段车尼尔599吗?你妈妈上次告诉我你会弹这首曲子,我想看看你都学到哪儿了。”
说完他主动替杨清源将曲谱翻到车尼尔599,好让自己从奇怪的驯兽师状态脱离出来。
杨清源低着头,艰难的弹了一小段。她埋着头找琴键的样子让时安想到小学的时候他有一个高度近视的同桌,午睡刚醒的时候碰翻了自己放在手边的眼镜,只能眯着眼睛在地上四处艰难的摸索。
后来快上课了,小时安弯下腰,帮他把掉在自己椅子附近的眼镜捡了起来。
“我不要疯子碰过的东西!”他的近视眼同桌涨红了脸,重重的把眼镜扔到课桌的边缘,并且一个下午都眯着眼假装看黑板,没有碰它。
好像那个被无辜摔到地上,又被无辜遗弃的眼镜真能摇身一变变成一条长长的楚河汉界,从此划清他和“疯子同桌”的界限。
从那天起,小时安开始看不清东西了。
“你近视吗?”时安毫无征兆的开口发问。
“什么?”杨清源停了下来,她摇摇头,“我妈妈是医生,她不会允许我近视。”
“近视还能允不允许吗?”时安笑了,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小时候也近视过,后来医生说是假性近视,就治好了。”
杨清源把手指从琴键移到大腿上,不再弹琴。她坐着或站着的时候脊背都永远挺直,像一块精加工过的玻璃,看起来坚硬,实际上十分易碎,还会伤人。
“你还是会告诉我妈妈的。”这次轮到她毫无征兆的开口,用的肯定句。
“什么?”时安没能明白。
“再过一个小时,我妈妈就会来接我下课。她会问你我今天上课怎么样,然后你就会告诉她,我迟到了。”杨清源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时安,好像在研究他脸上的表情。
“我没有这么打算过,但是我可能会告诉她,你的车尼尔599弹得很差。”
时安耸耸肩,他指着乐谱说:“连第一小节都没能弹完。”
“你一定会这么做,我们走着瞧吧。”杨清源把脸别过去,她好像在赌气,手指又回到了琴键上。
“我肯定不会。”时安撇嘴,“走着瞧就走着瞧。”
杨清源哼了一声,继续开始弹琴,她弹得断断续续又磕磕巴巴,手腕搁在琴键的边缘发出噪音,十个手指像一整块黏在一起的口香糖,在琴键上摇摇晃晃的移动。
时安大概了解了她的水平,示意她可以停下了。
“像这样。”他把手掌伸到杨清源面前,用力的张开再握紧,张开又握紧,“和我一起。”
杨清源迟疑的把手放到他的手边,学着他用力展开十指。
“你听过琵琶吗?”时安问她。
“什么?”杨清源收回手,抱臂做出防备的姿势,“我以为你是钢琴老师,原来还教琵琶。”
时安装作没有看见,继续自顾自的解释:“琵琶的声音就像一颗颗珍珠落在白玉盘子里。‘大珠小珠落玉盘’,你们上课应该学过吧。”
“钢琴也应该这样,你弹琴的时候音色粘黏太厉害了,听起来不够干净清脆,因为你手指分的不够开。”
他又在杨清源面前做了几次双手伸展又握紧的动作:“你回去可以经常练习这个动作,可以帮助你弹出来的琴声更干净。”
“我不会练的。”杨清源干脆的拒绝。
时安叹了口气:“你不说我也知道。”
杨清源阴沉沉地盯着他:“我妈付给你钱,然后你每周教我一个小时,我们的交易就结束了。你不要做多余的事,会很烦。”
时安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和她正面起冲突,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钢琴。”时安问她。
“我恨钢琴。”
杨清源别过头,不让时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时安有些疑惑,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都被黑白琴键填的满满的,如果没有钢琴,他都无法想象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钢琴在他心里早就已经和希望画上等号,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讨厌希望。
他努力的去揣测面前女孩的心思:“或许……你没有听过成曲吗?有些练习曲确实不是很好听……”
“当然听过。”杨清源面无表情,“从我六岁开始练琴以后,每天早上我妈都会放古典钢琴一百首叫我起床。”
时安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表情:“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继续学呢?”
“哈!”杨清源冷笑,“你们大人难道就没有吗?你们大人难道就没有很讨厌但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吗?看样子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小孩活的相当艰难。”
时安无话可说,只能指了指键盘:“继续弹吧。”
这是时安教过的最为艰难的一节课,他过去只教过林昊然一个学生。然然虽然有些偷懒爱娇,但从来都是十分听话的,和杨清源完全不一样。
实际上杨清源也很听话,时安叫她做什么,她从来不会质疑。可时安总觉得虽然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却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他和杨清源说话,好像在和另一个物种尝试交流。
沟通都不顺利,更别谈效果了。
还不如去洗盘子呢。时安心里叹了口气。
还好钢琴课不像语数外等文化课,一补就是两三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时安终于松了口气,结束了这次让他和杨清源都分外难受的教学。
“辛苦时老师了。”向医生准时出现来接下课的杨清源,站在门口向时安道谢,“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带源源到我办公室写作业了。许婆婆现在应该由护士带着在顶楼的花园散步,如果您不忙,可以去看看他。”
“好的,那个……”时安示意向医生先别急着走。“我觉得,其实没必要用古典钢琴曲当起床铃。”
他笑了笑:“您知道的,没有孩子会喜欢起床铃的,您这样可能会消磨她对钢琴的兴趣。”
“她告诉你了吗?看来源源很喜欢您呢,她以前从不和老师说这些。”向医生笑的彬彬有礼,“但我相信艺术细胞是可以培养的,源源现在还小,不懂事。等她长大了自然就会喜欢了,您看我们以前上学的时候不也不喜欢读书吗,现在也才知道小时候勤学苦练的好处。我们做家长的,自然要给孩子创造一个好的环境,不能耽误了她。”
“……好吧。”时安也不好干涉人家的家事,“如果您坚持。”
向医生对时安点点头,就打算离开。
“你没什么好说的了吗?”杨清源跟在妈妈身后,硬邦邦的提醒时安。
“嗯?”时安疑惑的看着杨清源,一旁的向医生也同样对女儿露出疑惑的表情。
“哦!”时安装作恍然大悟,他冲杨清源眨眨眼睛。
“车尼尔599弹得真的非常不好,粘黏音太严重,手腕也抬不起来。这周回去以后每天至少要练半个小时,一分钟也不能再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春期的孩子不好教啊,可怜我们的安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