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与星光》Luminary

23、第二十三章 人间天上

　　她回家还没几天，时兴成就被人用木板车拖了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全身瘫软，胸前的衣服上氤着大片大片的血迹，除了时不时的因为咳嗽抽动两下，胸口几乎不再起伏。

　　送他回来的领导年纪不大，态度却很倨傲。只简单的说时兴成是自己运气不好，和上级部门没有关系，他们已经尽了责任把人运回来，剩下的就看家属自己怎么处理。

　　他说完转头就走，似乎嫌这里晦气，连衣角都没让方小雪摸到，方小雪的嗓子早就哭哑了，想喊他也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

　　还是帮忙搬时兴成的大哥看她们孤儿寡母的实在可怜，才告诉方小雪实情。

　　时兴成刚到劳动改造的地方就被分配去拉板板车，那是一种用木板简易搭制而成的手推车，用于运输各种建筑材料。每个车上都装着垒的高高的砖石，时兴成读了一辈子的书，哪里推得动这些东西，前几天他在推一个装满了砖石的板板车刚走到上坡，车子太重他没扶稳，整个车子连同里面的砖头一起倾倒在他身上……

　　方小雪已经哭不出声了，她心底甚至希望时兴成早点死了，死了也总好过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他死了她也就解脱了，她带着孩子一头撞死在他的棺材上，也算一路随着他去。

　　天上人间，总该有他们的去路。人间没有，他们就一起去天上找一找。

　　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儿，离开这地狱一样的地方。到了天上，方小雪还做时兴成的妻子，给他生孩子，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他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也不分离。

　　时兴成眼看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方小雪知道没人会帮他们，也没人敢帮他们。她一个人摸去后山上采了一种草药，这种草药家畜生病受伤的时候常用，她不知道对人有没有效，可总要试试看。过去的人总说苟且偷生，大抵就是如此了。

　　“我奶奶一日三次的煎了药，煎出来的药水喂给爷爷喝，剩下的药渣就敷在胸口的伤上面。砖车倒下来的时候砸断了我爷爷三根肋骨，农家里的女人没给人接过骨，给鸡给猪却总接过几次，我奶奶自己摸索这把他的骨头接上了，接的不好，前年去做体检医生还说有几根肋骨是歪的。”

　　“就这么喂了一个多星期，可能是上天可怜我们，这世上每天发生那么多奇迹，也总该轮到我们家，我爷爷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再过了大半个月，竟然慢慢能开口说话了。”

　　“爷爷在床上躺了一年，才算是好完全。这一年里我祖奶奶也过世了，是喜丧，老人家睡前还吃了两碗米，在梦里就没了，我爷爷说，这就算是这辈子积了福了，走的时候才没有痛苦。”

　　“我爷爷好了以后也没了工作，他的身体不适合下地，就在家里偷偷教我爸爸读书。那时候家里被抄了家，纸和笔之类的东西是一概没有的，更别说书了，爷爷就每天早晨去河里挑一担水，用水在地上写字，一句一句的教我爸爸念，这几年过去后，周围和我爸差不多大的小孩都不会认字，只有我爸会。”

　　“过了几年政策也慢慢的松了，他们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突然有一天村里的村长找到我爷爷，说上面要给我们家‘平反’，可现在还能有什么用呢，冰霜摧折，早衰蒲柳，我们家低着头做人做了这么多年，我奶奶的性子早就被生活磨平了。红绳被她系在我死去的小姑手腕上一起埋了，拨浪鼓第一次抄家的时候就被打破，死去的人回不来了，失去的时光和健康也再找不到。”

　　“我爷爷说再往后的日子像流水似的，哗啦一下就都过去了。我爸考上了大学，这可是大喜事，村里出的第一个状元，我们家里才被人看重一点，我奶奶往年那些不好的名声一夜就被洗清了。人人又都开始说，时家那小子，从小看就看得出来是有出息的。”

　　“我爸毕业以后留在城里工作，他工作的地方，我奶奶连见都没有见过，只在收音机里听说过。没过几年就带了我妈回家，说要结婚。我奶奶不喜欢我妈妈，她嫌我妈妈太瘦弱了，也不会干活，看着也不好生养，但是我爸爸喜欢，他们也没办法。”

　　“我爷爷自从大病一场后就留下了咳嗽的毛病，我妈妈是城里长大的姑娘，教会了奶奶做金桔酱，每年过年都从城里带蜂蜜回来给她。奶奶自从学会以后就每年都做两大坛子，每年都做，一直做了十年。”

　　时安说着说着，声音渐渐的小了。

　　顾行舟听的入迷，他在外国长大，对母国过去的事情向来感兴趣。他听得兴致勃勃，还不忘惦记着时安说他奶奶不让他吃果酱的事。

　　“就因为你爷爷每天都要喝金桔酱泡的茶，她才不让你喝的吗？”顾行舟轻声的问。

　　没有人回答他，顾行舟转头看向时安，发现他已经轻靠着椅背，安静的睡着了。

　　杨征国一言九鼎，许茹晴还在医院里没出来，第二天他就找来了顾行舟的公司。他提着一麻袋的土豆，一来就掷地有声的要找大老板，把前台的小妹妹唬得一愣一愣的。

　　前台的小姑娘以为他是大老板不知哪里找来的穷亲戚，也不敢自己做主张，直接把内线电话拨到了顾行舟的一秘桌上。西切尔先生给了杨征国杨征国公司的地址就是希望他能找来，但他也没想到他能找来的这么快。

　　不过也好，如今的生产问题严峻，西切尔先生下楼嘱咐了前台小姐，杨征国是老板的贵客，以后可以直接进出公司，又把他请上车直接送到了工厂。

　　Augenstern的工厂远离商圈，自己就形成了一个占地不小的工业园区，里面的基础设施一应俱全。顾行舟今天刚好在里面检查车间工作，正和负责音板项目的车间主任交流成产进度。

　　“先生，”西切尔走到顾行舟身后，低声说：“杨先生今天自己找到公司来了，我看您不在，就自作主张把他带到这儿。”

　　顾行舟微微点头，赞同了他的决定。

　　“这就是你找来的救世主吗？亲爱的顾。”负责音板项目的车间主任是个长着红脸颊的德国人。他跟着顾行舟的父亲在维也纳干了快十年了，从他祖父开始就开始为Augenstern工作。去年他作为新一代的技术人员，跟着顾行舟来到中国开辟新的市场。

　　“Wer htte gedacht, dass du dir einen alten mann reinziehst.（我真没想到，你会找来一个老头）”车间主任上下扫视杨征国一眼，面露不屑。

　　“Weil du unhflich bist, hat der alte mann mehr als 40 jahre erfahrung mit holz und du solltest ihn respektieren.（你这样很不礼貌，这位老先生有超过四十年和木材打交道的经验，你应该尊敬他。）”顾行舟很不赞同他失礼的举动，出言提醒道。

　　杨征国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些什么，离了许茹晴，他又像木头桩子似的戳在一边，硬邦邦的和眼前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洋鬼子打招呼：“我叫杨征国。”

　　“哈哈那好吧，”车间主任听了顾行舟的训斥不在意的一笑：“如果是顾招来的人，想必是有真本事的，这位老头，请问你有什么绝活。”

　　“我只会弄木头，其他什么都不会！”杨征国还是硬邦邦的，挺直了脊背。

　　西切尔先生身为十项全能秘书，眼看气氛有些尴尬，连忙站出来打圆场：“这位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在木材加工界相当出名，人送尊号‘杨一刀’，他能只凭手感，一刀就将木头的尺寸切得不差毫厘。”

　　“只凭手感？哦！精加工不相信手感，顾，这就是你们中国所谓的玄学吗？”车间主任撇撇嘴，“我们德国人只相信数据。”

　　“亲爱的顾，音板对于数据的精确要求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的品牌容不下差错。你也不应该相信外面那些所谓的……”他耸耸肩：“谣言。”

　　“你知道的，我只会尊敬有能力的人，而不是沽名钓誉的人，哪怕是老人也不行。”

　　“爱信不信！”杨征国的暴脾气一点就着：“呸！鬼佬！”

　　车间主任的英文水平不差，闻言立刻脸色铁青。西切尔先生眼看情形不对，马上插到他们两之间居中调停。车间里的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顾行舟静静的看着他们思考，情感上公司的生产线岌岌可危，他当然希望杨征国能够不负众望解决他目前的困难，但是理智上，音板的数据确实过于精确，再加上杨征国年事已高，光凭手感究竟能不能做到完美，确实还要打个问号。

　　片刻之间他已经做好了决定，顾行舟抬手示意西切尔先生退到他身后，先出声警告车间主任。

　　“你应该向杨先生道歉，他的年龄比你父亲还要大，你不应该对他如此失礼。”顾行舟盯着车间主任的眼睛：“杨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是否在质疑我的决定？”

　　年轻气盛的车间主任不服气的哼哼几声，不再说话了。

　　顾行舟又转头看向站在另一边的杨征国，礼貌的微笑道：“杨先生，我司对您‘杨一刀’的美誉慕名已久，不知今日是否有荣幸可以让您一展绝学，我们也有幸能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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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板板车的故事是发生在我家里的真实故事。小时候我有个姨奶奶，家里只有她和她儿子两个人，因为人太少，每年过年的时候都到我外婆家来团年，吃年夜饭。
我问我妈他们怎么不在自己家过年，我妈就告诉我，他们家一家子都是当老师的，过去的特殊时期姨奶奶的丈夫被送去劳改，推板板车。他一个教书匠哪里推得动，在下坡的时候板板车倒下来，压在他身上去世了。
这是我第一次对时代的残酷有了深切的认知，我妈告诉我，那时候因为他们家成分不好，所有的亲戚都不敢和他们往来，甚至不敢给他们送点吃的，就怕被划成一类，那就全家都完蛋了。
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这些人只不过是车轮下的蝼蚁。螳臂当车，不值一提。
方小雪=时安奶奶 时兴成=时安爷爷 爷爷奶奶的故事还没结束，他们是时安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人，也在主角的成长中起到了及其重要的作用。
但在各自的时代里，他们也不过是洪流里的一滴水，落在江河里，很快就会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