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与星光》Luminary

1、第一章 星星落地

　　九月。

　　夏天的尾巴还没过去，秋燥就来势汹汹地登上了舞台。顾行舟刚从学校派来接他的商务车里下来，就被张牙舞爪的南城阳光凶狠地剜了一下眼睛。他下意识的抬手遮挡，几束阳光还是从指缝间漏了出来，淋淋漓漓地洒了满脸。

　　出发时奥地利的天气不好，航班延误了两小时。等顾行舟坐上学校来接的商务车，时间本就比原定的要晚。校门口两排等着迎宾的礼仪部小女生大约是太阳下晒太久，像几朵被晒蔫了的花骨朵儿似的无精打采地支棱着，交头接耳絮絮叨叨着昨天的八卦。

　　看见顾行舟从车上下来倒是纷纷精神了起来，小高跟一登，站得笔直。

　　为首的女孩马尾一甩，捧着花迎了上来，“请问是顾先生吗？欢迎来到我们学校。我是负责这次接待的学生，我叫李梦橙。”

　　几个接待的小女孩在李梦橙说话的时候交换了下眼神，都忍不住偷偷观察起刚从车里出来的客人。

　　客人长得眉高目深，鼻梁和轮廓皆如雕塑般笔挺深邃，头发和眼珠却是常见的漆黑，眉目间隐约可见东方人的温润。他身量比旁人都高出一截，站在那里不动也让人难以忽视，烈阳自身后拉出一段长而模糊的影子，映着他挺拔的肩背，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矜贵。

　　顾行舟接过了礼仪队长的捧花，随手交给了身后的秘书：“你好，我就是顾行舟。我和贵校副校长约在今天有一个会面，不知他现在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我们副校长本来是要来接您的，临时有点事被绊住了脚，现下估计是在音乐厅呢，我带您过去。”李梦橙对这位年轻英俊的客人保持着恰当得体的热情，引着顾行舟往校园深处走。

　　C市这两年相应国家号召，创立花园型旅游文明城市。C市音乐学院作为国内第一音乐学府，自然也不甘落后，校园里随处可见花重金移植，专人培养的广阔草坪和上了年份的参天古木，按照标准的苏式园林布局，讲究菡萏成韵，若将若迎。

　　漂亮倒是及其漂亮的，只是日光茂盛草木葳蕤，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重重树影。顾行舟不动声色的在迷宫般的花园学校里，顶着让人浑身烦躁的高温七弯八拐地走了快十分钟，在随着李梦橙第三次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后，终于看见了写着音乐厅三个字的指示牌。

　　没走几步，一座红砖复古的建筑物在草木掩映下出现在眼前，随着建筑物一起出现的，还有一阵似有若无的钢琴声，琴声静谧，如流水般细致绵长，在今日这样的天气里听来让人浑身清凉。

　　隔着音乐厅厚重的墙壁，顾行舟依稀能听出来是莫扎特的d小调幻想曲。

　　“就是这边了，我们副校长正在监督中秋晚会的排练，劳烦您稍等，我去找副校长。”李梦橙将顾行舟引入到音乐礼堂的休息处，弯腰钻过舞台厚重的帷幕消失了。

　　礼堂内人员嘈杂，到处都是忙碌的学生抬着各种道具和乐器往来不断地穿梭着，只有正中的舞台上，应该是正在进行钢琴独奏的彩排，难得的看起来安静。

　　舞台正中间摆着一架漂亮的斯坦威三角钢琴，钢琴前坐着一个面色苍白，身材修长的少年，他穿着一件漂亮的小燕尾服，领口处甚至配了一枚缀着水钻的胸针，和周围简单穿着短袖牛仔的其他学生显得格格不入。他低着头，莫扎特d小调幻想曲的前半部分——温柔悲郁的行板便从他指尖潮水般的涌了出来。

　　这琴声清越沁人，纵然顾行舟本职是干这行的，也不由得被吸引。他下意识想多看两眼，只可惜琴手的身体被巨大的三角钢琴挡了一多半，剩下一小半只能瞥见半个明暗不定的影子。

　　“哎呀，是行舟来了。”满头大汗的副校长钻出了厚重的幕布，他人还未到，声音倒是嘹亮地穿过了半个礼堂到达了顾行舟面前。

　　“都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还只有这么高呢！”副校长小跑着来到休息处，伸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两下。

　　“这次回来见过你妈妈了吗？”天气热，他把上衣的袖子全部卷到了手肘处，仍然满头都是汗珠，热腾腾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只烧开的水壶。

　　顾行舟笑着寒暄：“付叔叔好，今天早上飞机刚落地，还没来得及见到母亲。不过在从维也纳出发前，已经和母亲联络过了。”

　　顾行舟的母亲岑晚晴年轻时是个有名的钢琴家。人长得漂亮钢琴弹得又好，在业内颇有声誉。当年在维也纳演出遇见了顾行舟的父亲，便跟着他父亲在奥国结婚生子。只可惜后来身体不好，难以应付全球各地飞来飞去的工作，还是回到了祖国，在C市的音乐学院当了一名钢琴教授。

　　顾妈妈入职的时候刚好和这位姓付的副校长同期。不过这位付老师主要负责行政方面，岑晚晴则负责教学较多，顾行舟小时候也只与这位副校长有过几面之缘。

　　“哦——那就好，那就好。哦对了！你来是要谈教具合作的事情对吧，嗨，你看我这忙的，差点就忘了，走，我们去我办公室谈，我资料都已经准备好了……”副校长一边说着，一边带着顾行舟就往音乐厅的门外走去。

　　顾行舟笑着随行，在他即将走出音乐厅的那一刻，舞台上钢琴的琴声陡然一变。莫扎特的D小调幻想曲进入了下一个小结，原本沉郁的曲风猝然转换，明亮活泼的音调占到了上风。

　　顾行舟下意识地停下来，D小调幻想曲在他童年时期曾经练习过无数次，这首幻想曲继承了莫扎特一贯的特点，利用了大量的悲伤和积极的情绪反复做对比，往往上一个小结还在缠绵的抒情，如临多瑙河畔听着潺潺的流水声，下个小结就置身于热闹嘈杂的舞会现场，牵着身着红白舞裙的姑娘在舞池里旋转亲吻。顾行舟对这首曲子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只是……

　　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舞台上认真弹琴的身影，在舞台顶灯的照耀下，别在少年领口的胸针熠熠闪光。

　　莫扎特的这首幻想曲顾行舟曾经练过无数次，虽然他已经很久不碰钢琴了，但曾经烂熟于心的曲谱并没有忘记，而舞台上的演奏者则运用了一种极其少见的，也是少年时的顾行舟演绎莫扎特时最喜欢使用的技巧——回声。

　　这并不是一种常见的处理莫扎特乐曲的手法，实际上，这是顾行舟在很小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接受一位国际钢琴大师的指导学到的独特技巧，“莫扎特的曲子里都住了只小猴子！”那位大师曾经这样说，这种说法极其形象的形容了回声对乐曲的处理效果，它使音符舞动跳跃，使乐曲更具律动感。

　　顾行舟记住了，也从小一直沿用了下来。

　　但这并不是一种常用的处理方式——至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实际上，除了顾行舟和那位先生本人，这位舞台上的演奏者，是顾行舟见到的第三个使用回声技巧演绎莫扎特的人。
　　他不由的多看了两眼。

　　音乐厅地处幽暗，这是一座很老的建筑了，历经了多次的翻新，仍然保留着最初民国时中西混杂的建筑风格，窗户上嵌着菱格状的彩色玻璃，窗外的阳光被重重地树荫遮挡，难以进入。彩排时的舞台没开大灯，顾行舟已经走到了门口，中间忙活着布置会场的学生在他眼前如走马灯般穿梭不停，远处钢琴前的身影他并不能看得真切，只能看见一个仿佛墨描般的侧影。
　　他眯起眼睛，感觉舞台上的乐手似乎也在对他回以凝望。

　　“行舟？”付校长感觉到他的停顿，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张望起来。

　　顾行舟闻声回头，对着付校长温和一笑，抬腿走出了音乐厅的大门。

　　……

　　“安安！安安！回神啦！看什么呢！”李梦橙大呼小叫地从帷幕后面钻了出来。接待的客人和副校长汇合了，她的接待工作也算是告一段落。她手里拿着两杯加了冰的珍珠奶茶，递了一杯给坐在钢琴前满头大汗的时安。

　　时安停下手中的弹奏，目光怔怔地一直黏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顾行舟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音乐厅盛满阳光的大门之外。

　　李梦橙顺着时安的目光向前看去，刚好看见了顾行舟一小撮的衣角。她一边用力地咬着珍珠奶茶里面的珍珠，一边眉飞色舞地给时安普及八卦，“诶！那可是咱们学院新晋的金主”她费劲儿的咽下一大口奶茶，“听说还是岑老师的儿子呢，好像是在国外开了个乐器公司，这次一口气给咱们学院捐了几千万的钢琴，老有钱了！人长得也帅，咱们搞接待的一溜小姑娘都喜欢他！”

　　她停下来期待地等着时安回应，等了半晌时安也没接她的话，又看见时安穿地整整齐齐的小礼服，顿时睁圆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后脑勺上的马尾也跟着生气的摇晃了起来：“昨天不都和你说了吗，彩排不用穿礼服！穿牛仔短袖就好了！你不热呀，你也不怕中暑呀你！”

　　时安被她大呼小叫的一喊，才受惊似的收回目光，他接过了李梦橙手里的奶茶，老神在在地低头小声问道：“……你刚刚说有人喜欢他，是谁呀？”

　　“那就可多了！”李梦橙把胳膊懒散的搭在钢琴上，被旁边巡查的老师看见拿琴谱狠狠的敲了下脑袋，“我和你说，昨天我把接待客人的照片发我们群里，我们部门只要是女的，都想去接待他。”她捂着头，依旧眉飞色舞的跟时安八卦，“你不知道，今天门口接待的时候，他刚一下车，旁边站着的小学妹们就跟眼珠子丢了似的，都在他身上找呢！”

　　“……”时安没说话。他对着李梦橙笑笑，低着头喝了一口冰镇的奶茶，调整了一下坐姿，兀自继续下一小节的彩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