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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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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着意
沈云娉从来是个备受宠爱的孩子,爹爹除了元配妻子外,又娶了七八房姨太太,膝下十三个儿子,却只在四十岁上得了她这么一个女儿,那可是心尖尖上最嫩的一片肉。什么云州价比黄金的碧水云缎、寒州拇指大小就能买下十顷地的灵山美玉,爹爹都舍得成匹成块地买来为她做成裙裳、簪环。哥哥们有的她都有,哥哥们得不到的也只须她提起就会立刻送到她面前,甚至她一个蹙眉,爹爹就当天要塌下来似的。
总之,正如她爹爹常挂在嘴边的,云娉就是他最宠爱的女儿。
“陈小姐请你去斗花,怎么不去?”一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晃进来。
云娉正换上了骑装,手里握着马鞭子,闻言细眉儿一挑,道:“十三哥什么时候关心起女儿家的聚会了?”
她把鞭子抵在额头上,故作疑惑地想了会儿,又作恍然大悟状:“陈小姐温柔娴静、貌美如花,实乃少年公子梦寐以求的良配。”
接着又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地背起《诗经·关雎》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沈云亨气极,追着要打,被她嬉笑着使出轻功轻轻巧巧就避过了。沈十三与她年岁仿佛,是故最为亲近没拘束。
云娉样样都出挑,什么叫哥哥们头疼不已的八股文,做起来也是“一掴一掌血,一鞭一条痕”,爹爹常向别人夸耀,若是今上开女科,娉儿定然折桂蟾宫。别的什么轻功剑法骑术箭术,她也无一不会,无一不能。
“我的女儿,若非王孙公子,谁敢求娶?”她爹爹如是说,脸上充满了骄傲与自得的笑容。
云娉最喜欢的就是纵马疾驰在山野间,兴致起了,弯弓搭箭射下云雀杜鹃。薄薄的汗贴着她的额头,柔软饱满的胸脯上下起伏,多么畅快!
她策马奔去,一手挽着缰绳,俯身下去,另一手抄起射落的山雕。拿到手里才发现,山雕身上竟插了两支箭。
“大胆!”迎面冲来一个黑衣劲装骑士,抬手就是一鞭子,朝云娉脸上招呼来。
云娉身手极敏捷,眼看着那一道黑影狰狞着呼啸而来,轻笑一声,爽朗轻盈如晨风拂过柳梢,又如淡月疏星,光华霎时间流淌一地。再等黑衣骑士回过神来,鞭梢已然被她紧拉住了,一丝也扯不动。
那黑衣骑士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遇此情形不禁气恼得耳根都通红了,索性丢了鞭子,怒视道:“你竟敢抢夺我的猎物?”
云娉也松了手,歪着头看向他,故意拉长了声调道:“怎么知道这雕儿是你的,难道上面还烙了印记不成?”嘴角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
“五弟,怎么了?”其声仿若山泉流过搭起的曲折竹筒,滴在山下人家储水的石臼里,清越如珠玉落盘,只在这一瞬间清凌凌叩动了她的心弦。
云娉回头望去,正对上那一双星眸朗目,漆瞳深邃如寒潭,而她不知怎的,恍惚间就堕了进去,直欲溺死。
之后的故事,不外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或者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娉儿怎么肯改了性子,定下心来坐着写字?”沈云亨凑近身来,趁云娉分神的当儿,抢过案上那一张狭小红艳的薛涛笺,又闪身躲远了不让她碰触到,才拿起小笺张口念:“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他“咦”了声,怪道:“这接下去的句子不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么,娉儿你……”
他顿住,抬眼看去,只见云娉双颊飞霞,眉目含春,不由得怔怔,半晌才压下怅然若失,默道:“你长大了。”
之子于归
《礼记•内则》曰:“女子十有五年而笄。”又有注云:女子许嫁,笄而字之。
“欺人太甚!”沈攸急怒攻心,头一热,直欲呼家人把来使棒打出去。然而话没出口,就想到违抗令旨的后果——抄家灭族——念及阖家上下里里外外,终究还是忍住了。
“爹爹!”云娉上着海棠色半臂,下着六幅褶裥石榴裙,头戴明月珠饰,周身辉煌灿烂恍若瑶池仙子,这莲步凌波盈盈走来仿佛是乘着一片云彩飘下凡尘。
她环顾中堂,见满目绸缎珍玩,随手拿起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碗,讶道:“不是前几日才采买过么?爹爹又这样破费了!”
沈攸满含着老泪,无力道:“是临川王要纳你为妾!”说完颓然坐倒。
沈家虽豪奢,实在却是商人之家,地位犹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庄稼人之下。沈攸虽扬言嫁女只嫁侯门高第,到底不过是夸口而已,像他这样的人家,即便女儿嫁得贵人,也只能充当妾御而已。
云娉身子摇摇欲坠,她想起熟读的《礼记》中的话:“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满屋子堆积的财物再珍贵也不过是“买妾之资”!刹那间只觉得天崩地裂,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一翻腕,只见玉碗底雕琢了一方极为精致的印记,上书篆体“临川”二字,古朴方正。恍惚间她忆起那日晴好,她拾起他掉落在柔软草地上的玉佩,好奇念了遍上面的字,不过米粒大小,又是古篆,故而辨识起来极为费眼神,只两行,道是:“奏假无言,时靡有争。”下书“祁阳”二字。
泪慢慢地涌出来,一滴一滴坠落到石砖地上,呆呆地站立着一动不动,空气仿佛凝滞住,纵千年万年从她耳畔呼啸而过,也似乎与她无关。最后终于开口道:“临川王名祁阳,对么?”
她绝望地看着爹爹缓缓地点下头去,忽然忆起初见那日他所乘的马,雪白的马身上嫣红点点如三月桃花迎风落——岂非西域进贡、只供皇家御用的桃花马?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
玉碗从指间滑落,一声清脆,碎玉飞溅。
妃红色嫁衣层层重重,裙幅拖曳,满头珠翠随着步移而叮当作响。再也穿不得石榴裙那样耀眼夺目的红色了,再也戴不得玛瑙血玉那样红艳似血滴的钗环坠子了——妾穿戴不得大红。
爹爹和娘都泣不成声,唯有她的十三哥还飞奔出来,嘴里唤着:“娉儿……”
云娉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踏上了那顶青色小轿——她虽一向心气高傲不与别的女儿家相似,少女怀春的心思却别无二致,她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出嫁当日八抬大轿,锣鼓齐鸣,良人会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招摇地来接她,满耳充斥的都是炮仗声,街上挤满大人孩子争着要看新娘子……然而心底那小小的甜蜜的梦随着轿帘落下,如同含苞的花骨朵儿,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疾风骤雨吹落打残,凋零在泥里土里了。
王府奢华,就连妾御所居的偏院小阁都是水晶为帘,鲛绡为幔,明珠光耀一室。云娉木木地坐在床榻上,从正午等到中夜,涓滴未进,任凭腹中饥饿折磨——她暗想,饿晕了才好呢。最后终于抵不住困意,靠在帏柱上睡着了。
淡淡的龙涎香由远而近,与榻边金睡鸭中焚烧的沉水香交缠在一处,香烟袅袅。
“云娉?”那如泉水流淌的声音再次响起,展臂搂过她到怀里。
没有了初见时的欢喜无限,此刻云娉心中只觉得一阵阵地发苦。她紧闭着双眼,只怕一睁开就又会溺死在那汪碧水寒潭里。
祁阳轻轻笑了,吻着她冰冷的唇,唇上涂了厚厚的口脂,娇艳如樱桃,掩饰住了原本的青白之色。他不紧不慢地品尝着,忽然又笑了,道:“真够淘气的。”
既然被看穿了是在装睡,便觉得没意思,她索性睁开了眼,低垂着头,全无一点往日里俏皮的模样。
祁阳只当她初为新妇不免害羞罢了,摸着她如云鬓发,笑道:“我不是说过定会纳了你的么?”
纳?云娉蓦然想起当日情景……
桃花马上他怀抱着她,紧搂着纤腰楚楚,他那带着一点清雅香气的温热喷在她的耳廓上,好似一只小手在挠,让她觉得有点痒痒,又有一点暖融融的舒服惬意。
“我回去就向你父亲求了你来,好不好?”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如一片白云,轻轻抚过她的心上。
她纵然再顽皮,也不过是小女孩儿,遇着当面求亲,绝没有厚脸皮再多说半句,只是略略低下了头。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没说过要娶她,只是纳而已!她在心底大喊,惊怒中几欲咬破舌尖。
意识已经涣散,痴痴地任凭他解开她的衣襟,含住那凝脂雪胸上颤颤红梅。
斗帐香销,纱窗月冷,着意温存。
骤雨打新荷
雨新洗过芭蕉,饱含了沉甸甸的绿意,压在云娉眼里。她吐了口气,从榻上坐起,慢慢穿上衣裳。指尖触在光滑似水的绸子面上,从前怎么不觉得这些华美的皮子是如此的冰冷呢?坐到妆台前,描摹着眉黛如画,晕开胭脂在颊上作芙蓉颜色,再点一点绛唇——与少女时光别去才不过一岁,怎么就觉得已然隔着前世今生了呢?
拜见王妃,与其他姬妾闲话,赏花逗猫——一天天也就这样过去了。曾经纵马弯弓,锦绣诗词蓬莱文章的活泼女子是不是她?她也糊涂了。
“王妃!”她敛裾作礼,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合乎仪度,等王妃微微颔首后走到一侧,那里还站着许多艳容丽色、身份一样的女子。
一抹桃红由远至近,盈盈下拜,如一朵风荷绽放。王妃接过她捧着的茶,略沾了沾唇,凝结着冰霜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道:“果然是绝色佳人,难怪王爷见着了就念念不忘。”
云娉驯服的头更垂得低了几分——那岂不是与一年前的她一般无二?
“听说那女子是王爷在中元节灯会上遇着的,猜谜还赢了王爷……”散去的路上唧唧喳喳声不绝于耳,其中一个姬妾讥笑道。
云娉想起了初识的那日,黑衣骑士——他的五弟祁风,为了一只山雕与她争执起来,她灵机一动,道是只消比试箭术看看谁更高明,便能立见分晓了。她三箭射落三只鸟儿,胜过祁风许多,祁风不服气,便叫其兄祁阳一试,结果祁阳只一箭便叫云娉折服——一箭三雀!
原来自以为弥足珍贵的相识相遇,不过是祁阳经历的满园鲜花中最为平凡普通的一朵。她在掌心掐出了几弯深深的指甲印。
回到房里独坐窗前很久很久,往昔活泼的记忆翻涌出来,她不由得呼吸急促了几分——她要逃走!再也不能忍受任韶华无声流走,而她指上无力,什么也抓不住这种感觉了。
她包起从娘家带来的金银,趁着夜色摸到马厩,那一匹桃花马依旧昂首立在众马间。她伸手摸摸了它的鬃毛,马还没有忘记她的气息,低低嘶鸣,温顺得仿若幼童。她轻轻解开它的缰绳,牵着它走出马厩。
然而还没等骑上马,她的脸就已是煞白一片——院子里火光冲天,熊熊燃烧的火把下映出一张张冷漠的脸。王妃走了出来,美丽的头颅抬得高高的,如骄傲的孔雀。
“想逃?进了这里就再没人能逃出去!”
一声令下,众侍卫如狼似虎地上来捉拿这个妄想夹带私逃的妾。
云娉想起她还会武功,虽生疏了几分到底还在,她拼命抵抗着想要得脱。
喧闹声中夹杂着响起王妃更冷过三九寒天的话:“打死勿论!”
云娉武艺是极高的,然而她毕竟是女子,怎及得上身强力壮的侍卫?更何况是一群人对付她一个!很快她终于力竭,败下阵来,被点破了气海,绑了推搡跪在地上。头被紧紧箍着,抬眼只能见到王妃脚上穿的云头履。
“我早知你不是什么好货,卖到寒州去作采玉奴的妻子好呢,还是卖到军营里去做营妓?”王妃的声音忽然变得和煦如春风,但她话里的意味比呼啸的寒风更能在柔软的心头磨砺出鲜血淋漓来,“王府里这么多的姬妾,王爷哪能都记得住?卖了便卖了!”
谁能救得了她?爹爹,十三哥……不过是商贾之家,怎么能与王府权势想抗?云娉终于萎顿在地。
人面何处
自那年后,沈云亨便孤身一人浪迹江湖,酒是温热的,心却是冷的,记忆中那个言笑晏晏的娉儿已远去再也回不来了。
杯盘已狼藉,浓妆艳抹的妓女还捏着尖细的嗓子不停劝酒,他忽然烦不过,托辞解手出去。
茅厕旁有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子,散发着腐烂的气味,随风扇动的纸窗里露出一团蠕蠕爬动的什么东西,他皱了皱眉,避开了眼去。
云娉浑浊的眼珠转动,猛然看到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孔,急忙把头埋在破草褥子里,不敢叫人看见。泪慢慢濡湿了脏污的枕巾。那个曾经欢笑无所顾忌、受尽宠爱的女孩儿已经死了,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