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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一 ...

  •   引子

      一
      夏玉奇病了。
      相思成疾。
      十四天前,也就是调来小镇的第二十天,他在毫不经意中看见了一个女孩,一个让他一眼成痴、相思成疾的女孩。
      那是个集日。辰光尚早。合作社里稀稀拉拉地有几个客人。夏玉奇站在柜台内,戴着工作袖套的双手杵在柜台上,面前一匹深蓝色的布打开一米多长,布旁放着剪刀,一副等待开剪的模样……事实上,开不开剪,夏玉奇已经不上心了,他的心思完全被他眼前的顾客——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吸引。
      老头,是小镇随处可见的那种老头,虾弓腰身,黄黑面庞,衣裤的颜色从来不清爽,无论穿哪套,都像在灰堆中滚过一样。浑身的亮色,是别在腰带里的烟杆。暗哑的黄铜,因饱经把摩而光亮,在灰扑扑背景的映衬下,亮晃晃地抓人目光。
      女人,半土半洋,梳着乡下妇女常梳的牛屎髻,穿着城里女人才有的学服衣。她在不断地说话。她说话不但用嘴,而且用手。说得激昂,右手背便不停地敲打左手心,敲出一串串“嗒嗒嗒”“嗒嗒嗒”扣人心弦的力量;说得平淡,兰花指便行云流水地整理额前脑后从未来得及乱过的头发。她是媒婆。
      他俩一道,专为替老头即将过门的儿媳妇扯布料做嫁衣裳。原说好每月一套总共十二套,临了临了,姑娘却私自、坚决地变了主张,情愿少自己一套也要为七十岁的婆、九岁的弟弟各添一套衣裳。十二套变成十三套,为这,老头与媒婆戗住了……
      媒婆嘴巧,说得瞎子开眼、枯树抽芽。
      老头死犟,抱定一句“老早说好了的”不肯拐弯。
      一句话,挡回“千军万马”,叫夏玉奇听得发痴,让媒婆无论说什么,都是小孩家家玩陀螺——原地打转转。
      悟到了这层意思的媒婆,立马变了声调:“妹子可说了,如果你家实在不乐意,就叫你家单另找。不是我大话,你二斤棉花十里八乡纺(访)一纺(访),像她这样聪明能干的,可还有第二个!怪道你吃了秤砣铁了心,当真为一套衣单另找?”
      这话惹翻了倔老头,他再也不和尚念经般叨叨“老早说好了的”,而是直着嗓门吼出一句:“找就找,别的妹子还只要十套衣!”
      在吼出“找就找”之前,老头松树皮般粗糙的手,一直没离开过那匹打开的布。他起先是似有似无地刨划,尔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反面、正面地端详,最后,一只手搁在布上基本不动弹,只有五个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布上摩挲……
      吼出“找就找”后,老头甩鼻涕一般甩脱布角,扯出烟杆,把烟锅按在烟丝袋里一阵猛挖,又摸出随身的洋火,“嚓”一声划燃,调转身子,背向柜台,气乎乎地蹲下,“叭叭叭叭”地吸起烟来。
      媒婆立时愣在当地。片刻的思索过后,她哭笑不得地摇着头,躬腰屈腿地蹲在老头身边,开始了另一轮的哄劝……
      他们的下蹲,给夏玉奇眼前腾出了一片敞亮。
      就在这片敞亮里,他看见了那个女孩。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哟!春花没有她明媚鲜妍、露草不及她腼腆羞怯!
      她就那样站在门口,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只脚虚虚地朝前探着,说不清想迈出,还是收回……
      夏玉奇脑海中立刻闪现出一幅图画:密密的森林中、茵茵的草地上、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驻足倾听、哪怕有风吹草动,也会即刻间撒蹄奔逃……
      “倾听”的结论大约是安全。“小鹿”一步一步,轻灵地走了进来。
      她的双手,紧握着双肩的背篓辫。
      她的双眼,和着脚步的韵节,柔柔地抚过墙上货柜里的每一匹花布。
      她的头发黑亮如缎,泛着有质感的光泽。左侧太阳穴上方,用红头绳绑出一朵娇俏的小花,满头乌发织成独辫,贴着白嫩的脖颈从右胸垂下。哎呀呀,她的头发竟然滑得挂不住目光!夏玉奇的目光无法停留地从头顶一下子摔到了辫梢,他因而看到了一条完整的、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辫子真长啊,长到了膝盖。起根处如大人的拳头,不不不,应该是非洲的、黑亮如煤炭一样的、男人的拳头一般粗,往下,逐渐变细,细成:女人的拳头、十二三岁少年的拳头、六七八岁玩童的拳头,直至两三个月婴儿的可爱的小黑拳。——辫梢与头顶呼应,用同色的头绳密密地箍勒了二十几道,乌黑衬着红艳,提神、亮眼。辫梢的散发,因了这紧紧的束缚既蓬松如马尾又圆润得像饱吸了墨汁的毛笔尖。
      夏玉奇就是在看罢头发的刹那有感觉的。这种感觉从骨头缝里升腾汇聚、从灵魂深处迸裂开来:这抱头发是我的,我是合该枕着这头发睡觉的!
      正心猿意马,“小鹿”来到了他面前。
      怯怯的双眼,扫到直眉愣眼的售货员,她被吓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怔了一刻,转身飞逃,圆口细腰的背篓在夏玉奇眼前一闪,人已消失在门外。
      夏玉奇下意识地推开挡板,追出柜台。
      追到门口,他迟疑了一下,回头望见柜台前已然来了新顾客,只好急三火四地冲着合作社旁的剃头铺喊:“五更!五更!”。
      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像被绳索扯出来一般出现在夏玉奇面前,他的手上还拿着扫地用的高粱穗扫把,扫把尖上粘满碎发。
      夏玉奇一把攥住他,指着渐行渐远的背影问:“她是谁?去问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
      五更颠儿颠儿地去追背影。不一会儿,他回来复命:“她说她已订婚,不信你自己去问”。
      从这刻起,夏玉奇掉进了苦恼里。
      “她怎么会订婚了呢?……她怎么就有主了呢?……”他一遍又一遍、魔怔般地在心里念叨着这两句话,把自己弄得絮絮叨叨、失魂落魄的。
      快下班的时候,夏玉奇扭成疙瘩的眉毛突然弹开了:订婚?订婚不就是还没结婚吗?没结婚怎么算有主?!而今正大力批判包办婚姻,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借这风头退婚嘛!如果有谁敢作梗,我就敢去乡政府,去区政府告他们!
      想到这里,夏玉奇释然地笑出了声。前景无限光明!可女孩愿意嫁给我吗?如果愿意,那是求之不得,如果不愿意……他决定:只好像五更说的那样亲自问问。不,不光问问,他还要千方百计地说服她,央求她一定一定要嫁给自己,哪怕抢,也要把她从别人手里抢过来!……可女孩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他无从得知……他只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能在集市上再一次看见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引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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