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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舞姬 ...

  •   天涯有多远?远得连天之骄子的雄鹰也飞不到那里去么?

      天涯有多美?美得就连这风月无边的长安城也不能被称之为风景么?

      天涯到底是什么?是凄魂怨鬼的断肠一笑?还是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的一滴清泪?或者,天涯是一颗花蕊,是一粒飞沙,是琵琶的一根冷弦,是茶楼里说书人字正腔圆的一句古话?

      天涯该是个令人艳羡的地方,人们不是常爱说“我要永远地陪你,陪你到天涯”么?那么“天涯”这地方生活着的就是那些伴在一起的幸福的人了。

      ——原来,天涯并不是孤远的。孤远的是我此时此地所身处的这盛世大唐,这天都长安,这梦起梦灭的幻生莲台。

      许多第一次来长安的人都这样问我:长安哪里好?我说,长安好,小婢使的拖把是丝绸的,老妪用的马桶是青瓷的,乞丐乞讨诵的是五言,泼妇吵架嚷的是七绝。听了我这话的人,有的走了,有的留了下来。走了的一去就不再回来,留下的,这一辈子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

      长安好,荷糖斋的点心,螺儿府的茶,香典居的烤鹅,无味楼的酒,就连皇城里的皇帝一月也要传上三回。长安好,芙奴阁的胭脂粉,翠岚庄的黛眉石,茉莉轩的香花露,老杏宅的拢鬓梳,便是太子宫的太子妃也会使了宫女来求。长安好,同庆街的赌场,杨柳巷的勾栏,波斯帐的胡姬,谛音庵的妙尼。长安好……

      长安好,最好是金光门当朝天子御笔亲题“天舞堂”八大坊的歌娘舞妓。

      举世共知,当朝天子识音律,好歌舞,每年八月初八召天下歌魁舞冠齐集兴庆宫,媲歌喉,斗舞艺,赛姿容,运气好的,说不定能被哪位王公大臣看上,带回家去做专属的娱宾舞姬;运气再好的,说不定能被哪位贵人嫔妃挑中,留在宫里做自己小公主的乐舞师父;运气最好的,或许自此便飞上枝头变凤凰,做了皇帝后宫第三千零一位的佳丽。

      所以,长安城乃至全天下的乐姬,最翘首以待的就是八月初八那一天的到来。那一天,长安城的水都是合欢浸的,长安城的风都是彩线织的,长安城的艳阳,都是笑靥调制的。

      七岁那一年我就开始同坊里的姐妹们一起盼望着每年的八月初八,尽管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皇宫是个什么地方,只知道那一天坊里会比过年还要热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坊里大一些的女孩子三更便起来梳头,从桃木匣子里取出平日舍不得佩戴的首饰珠钏儿,直恨不得全部插到那满头青丝上去。师父也会比平日温和得多,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地忙个不停,替这个梳梳头,帮那个整整衣,一再地叮嘱着入宫后应有的举止言行。我们这些小一点的更是忙到十分去,帮大姐倒洗了脸的胭脂水,替二姐找柜子里的红舞鞋,帮三姐的脖颈子搽上蓼兰清霜,替四姐在背襟上别好缎子扎的蝴蝶结……还要在天刚蒙蒙亮、城门甫开的时候跑到街上去买才剪下的带露的鲜花,回来给各人簪到满是珠光宝气的头上去。

      吃过早饭饮过茶便要上路了,那时若从楼上望下去,整条街的树上飘的都是五色的丝带,路人全部站在两旁,门前花顶子彩轿逶迤成龙,远远伸入晨曦深处的那片琼楼玉宇中。被选中进宫的女孩子们雀跃着,排着队等待着依次上轿,抑制不住兴奋的面孔像沁红的仙桃,而路边聚结的行人不必成仙也可“品尝”到这难得一见的仙桃盛宴。上了轿,我们这些去不得的小丫头就站在轿前拎着花篮子撒花,轿夫们齐声唱着“花轿——起哟——”而后轿铃便是一阵乱响,路人就也跟着一气儿轰嚷,淘汽的小小子们在轿间跑来跑去,拍手叫着“花轿子,绣帘子,新娘子,入门子”。

      我们会和师父一起站在街上一直目送最后一顶花轿走远,之后这一整天我们都可以不用练舞,因为师姐们全都入了宫,到晚间才能回来,师父也乐得清闲,与隔壁莺怡苑的张妈妈逛绣坊去。我们几个小丫头便成群结伙地跑到街上玩耍,好几次我们都沿着街悄悄溜到皇宫外的北城墙下,耳朵紧紧贴住墙皮,听那宫殿里隐隐传出的鼓乐之声。

      直到现在我还能忆起那时偷听来的曲子,时时也和着琵琶弹奏,我的客人中有极好这曲子的,听说他十年前做知府还在任上的时候曾蒙主恩宠被召进宫,当时群芳共舞的盛大场景他至今仍历历在目,便是死了也要带到棺材里去的。他说那一年的乐魁就是我们天舞堂牡丹坊的招牌舞姬水湖蝶,她所舞的那段曲子就是我偷听得来的这支《花月媚》。

      水湖蝶早已离开了天舞堂,我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十岁那年的冬天,一早起来她便穿上了皇上亲赐的轻容宝纱,脸上脂粉不施,而后就开始跳舞,不停地跳,从闺房跳到回廊,从扶梯跳到大堂,我从未见过如此美的舞姿,所有人都惊呆了看她,她飞一般地旋转,雪白的纱衣将她包得像个蝶蛹,忽然间有两个抱着拂尘的白面男子走进大堂,四只手捧着好长的一条白色纱绫,她蓦地停下身子,那纱衣却未能及时停下,仍随着转势飘在她的四周,就好像蝴蝶破茧而出时张开的翅膀,她接过那条白色的纱绫,随了那两个白面男子飘然走出了天舞堂,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师父说水湖蝶是因为舞跳得好,被王母娘娘接了去做瑶池的仙女,专门在蟠桃宴上给众仙跳舞的。于是我便问那位客人,皇上喜欢水湖蝶的舞么?那客人说喜欢,不仅皇上喜欢,皇后、贵妃、才人、昭仪、公公、宫女,个个都喜欢。我又问他,既然每个人都喜欢,为何不将她留在宫中,却要将她送到天上去?那客人想了想,说,许是因为跳得太好了,皇上不敢在人间独享,因为皇上是天子,天子就是天的儿子,所以他要把她送到天上去给天帝和王母跳舞,以尽孝道。我又问他,是不是每一个跳得好的乐姬都会被皇上送到天上去?他看了我许久,说,或许对于你们来说,天上才是最好的归宿。我问他,天上与天涯是一样的吗?他说,天上是喜乐,天涯是忧苦,但是天上冷得很,不似天涯,虽然孤远却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丝暖风。

      原来天上很冷,水湖蝶临走的时候穿得那么少,她一定冻坏了,于是我总在每年她走的那一天的夜里,在她原来住的那间屋子的窗户外面挂上一件外衣,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那衣服就会不见,我知道,是她从天上下来取走的。有时我会在那衣服里夹上一封信,问她一些关于天上的事情,有时她也会托梦给我,唱着歌,跳着舞,弹着琵琶,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坐着发呆。

      师父和师姐都说我长得很像十年前的水湖蝶,而我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梦里的她,我学唱,学跳,学弹琵琶,时时坐着发呆,她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进宫跳舞,而我十三岁的时候也曾跟在师姐们的后面做打杂的丫头入得宫去,虽然只是在行宫里替大家看看衣服,并没能见得皇帝的面,但那也足以让与我同龄却无缘进宫的小姐妹们羡慕一年的了。

      那一年的乐魁是我的嫡系师姐,天舞堂兰花坊的凌绡缃。我是跟在她的花顶轿后走回来的,几十位手执拂尘的年轻公公在街两旁开道,一直将花轿送到天舞堂门口去,这是一个乐姬一生所能享受到的最高的荣誉了,自那以后,凌师姐就很少挂牌子给客人跳舞,因为她的身价是全长安城最高的,就连师父也让她三分,由得她去。她有时闲了,便会跑到牡丹坊水湖蝶原来住的房间里,那房间自水湖蝶走后一直没有人住,我也只是偶尔地过去打扫一次。凌师姐坐在水湖蝶的妆台前,照她临走那天照过的菱花镜,穿她夺得乐魁那天穿过的五色衣,有时她会呆在她房间里一整天不出门,也不理任何人。

      高兴的时候凌师姐也会教我几招舞技,那时流行的是软舞,但她仍教我三年前的胡旋舞,她飞快地旋转,快得分不清哪是她的正面哪是她的背面,快得就好像一只陀螺,一只蝶蛹,我不敢跳,她就给了我一记耳光,她说你怕什么?怕我?还是怕水湖蝶?我说我不怕你,也不怕水湖蝶,我怕被接到天上去,天上冷得很,比地狱还冷。凌师姐便又给了我一记耳光,然后让舒柳儿跳,舒柳儿是桃花坊姚槿的嫡系师妹,舒柳儿说师姐不许她跟别坊的师姐学舞,凌师姐便一脚将她踹翻在地,让她立刻滚,以后再不许跨进兰花坊一步。舒柳儿从地上爬起来偷偷地看了我一眼,她本是来还我手帕子的,那时也不曾还成,飞快地跑掉了。

      后来我当真学会了胡旋舞,比胡姬跳得还要好,我在花毡上跳,甚至还可以在水晶球上跳,但我不敢穿着纱衣跳,我怕那样自己也会变成蝶蛹,有一天会生出翅膀飞到天上去。我只穿紧身的蛇皮软甲,转起来像狂舞的金蛇,到天舞堂来的客人们要花不止三倍的银子看我的胡旋舞,就连凌师姐也无法匹及。

      自那以后凌师姐便再也没有教过我舞技,她开始像以前那样挂牌子迎客了,兰花坊又成了天舞堂八大坊中最赚钱的一个。姚槿时常带着舒柳儿过来小坐,无非是谈论哪家绣坊的手工好,哪家胭脂的质地精,甚至哪家公子长得俊,哪家员外百万金。我和舒柳儿倒可以趁机跑到街上买风车,放风筝,逛西市,或者躲到榆树后面偷看街上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英俊公子。其中有一个极出色的,那是兰花坊的常客,凌师姐说他是太子府上的人,是皇亲国戚,怠慢不得,于是每每盛妆了迎他,他对师姐也是极尽心尽力的,时常从宫里带出些珠花首饰、绫罗布匹什么的,或者将宫中妃子间正流行的服饰妆容讲给她听,师姐依言打扮起来,待从宫中传到民间时师姐已经快人一步了。其它坊的师姐们羡慕得很,又不好亲自来问,所以时常地打发各自的小师妹们到我这里打听,凌师姐今日是画了宽眉还是长眉,是攒了朝天髻还是堕马髻,是搽了红妆还是白妆。先开始我总依言告诉她们,于是大家出门皆是一样的妆束,到后来却出了怪事,早上我明明看得凌师姐画的是长眉,搽的是红妆,到出门时却换成了宽眉白妆,于是渐渐地不再有人过来打问她今日的穿着,我的同龄师姐妹们也很少再有人过来邀我一起上街逛集市了。

      之后凌师姐曾笑着问我:你那些小姐妹们这些日子怎不见来了?我说,许是我们坊里出入的尽是些高官贵族,她们不大方便过来。凌师姐咯咯直笑,摸了我的脑袋说道,她们哪里是不大方便,她们方便得很!只不过她们虽然方便,别人却未必方便,须看人,有些人方便使得,有些人方便却使不得——你可明白?

      我自然是不明白,我只知道那英俊公子进出兰花坊倒是极其地方便,有时两人躲进屋中说话,一整晚地也不见出来。师父说你凌师姐在我们这里呆不长了,我问她要去哪里,师父说去了她的愿,我说什么愿,师父说,她从僻远荒凉的甘肃来到无限繁华的长安,自然是带了宏愿来的,天舞堂太小,容不下她这宏愿,她正是要去那能实现她宏愿的地方。我说,她是要去谛音庵么?师父摇摇头道,怕是菩萨也无法了却她这宏愿。我便不再追问,连菩萨也无法了却地愿,我怕是更无福缘知晓。

      没过几天,那位英俊的公子便派马车来接走了凌师姐,其它坊的师姐们愈发地羡慕,舒柳儿跑过来告诉我,说凌师姐是被接进宫里伺候皇上去的。我说皇上的宫里有那么多的妃子宫女,干嘛非要让凌师姐去伺候他呢?舒柳儿告诉我说,昨日她到街上替姚师姐买水粉,遇到了太子府的采买丫头玉蚨,玉蚨说圣上近日在宫里辟了个园子,唤作梨园,他亲自在那儿教授几百名乐工学习音乐,眼看还要从全国各地挑选年轻有功底的女孩子入园做舞姬呢,凌师姐就是被接进宫做教舞师父的。玉蚨是舒柳儿的南京老乡,她的话自然不会有错。

      我说我们的师父也是凌师姐的师父,为何不接师父进宫教舞呢?舒柳儿看了看我,说,凌师姐才十九岁,师父却早已不再年轻,换作是你,你会挑谁?我说,我自然会挑师父,师父年纪大,会的舞当然就多。舒柳儿偏头想想,道,你说得也对,师父其实也不过才三十一二,会的舞我至今尚未见全,皇帝该当挑师父进宫。才说着,正巧师父打窗外过,身后跟了四个青衣公公,舒柳儿忙拉我蹲下,低声道,瞧,果然宫里来挑人了。我问她,若挑中你,你去么?舒柳儿撇撇嘴,道,你道宫里很好么?我才不去,去了便是一辈子的寂寞,一辈子的红颜空枕!

      寂寞我懂,可红颜空枕是什么那时我却不大明白,只觉得是个凄凉不过的词,于是便也暗里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不去宫里的。

      那四个公公果然是来为皇帝的梨园挑选舞姬的,师父将我们十几个十一二三的小丫头召集到牡丹坊,一个个地进屋去跳舞给公公看过。其他的姐妹兴奋得很,就好像师姐们八月初八那天进宫献舞一般。舒柳儿悄声笑着对我说,呆会儿她进去跳软舞,要把胳膊使得像竹节一样,保证那公公吓得不敢挑她。我也觉得好笑,又担心她会被师父责骂,舒柳儿哼了一声道,大不了挨顿打,总比进宫强。后来她果真被公公赶了出来,还夹着师父的训斥。

      我是低了头进去的,自那日两个公公接走了水湖蝶我便怕极了公公,偏那最老的一个硬是叫我抬起头来看他,师父也在旁骂着,我于是壮着胆子抬头看过去,见其中一个公公坐在上首,其余三个立着,我便去看那坐着的,他怀里抱着拂尘,含了微笑看我,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八月初八斗舞之日,我和舒柳儿溜到皇宫的北城墙下偷听,不巧碰见了一列宫廷禁尉,为首的过来喝斥我们离开,当时年纪尚小,我二人都吓得哭起来,忽然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公公,将那为首的廷尉喝斥开,然后就这样向着我们含了笑地看。

      当年那小公公的眉心有一粒朱砂痣,眼前这公公的眉心也有一粒,我问他道:那帕子你可还要?那公公愣了愣,旁边站着的其中一个过来一脚将我踹倒在地,却并不看我,只向师父尖着嗓子说道:董师父,这便是你调.教出来的人吗?!师父一行向那公公陪笑一行上来拧我的嘴,她那涂满蔻丹的三寸指甲狠狠陷进我的脸颊。我想,原来他早已不记得了我,或者他根本便没有记住过我,他只是无意中看见了廷尉在喝斥两个女孩子,于是便无意中做了件好事,无意中将他的手帕子递给了我擦泪,无意中忘记了要回,无意中让我这自降生以来从未体味过人世温暖的卑践丫头感恩戴德地记住了他。

      那年老的公公喝住了师父,捏着兰花指点向我道,再这样多嘴便打折你那狗腿,滚出去罢!我低了头向外走,那坐着的公公却叫住我,从腰畔绣了白梅的一只荷包里取出一方帕子,仍是含了笑的看我。我不敢接,那年老的公公便又捏了兰花指道:要你接你便接,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怎的?跪下!

      我跪着蹭到那坐着的公公面前,双手举起去接那帕子,他却替我揩了脸上的泪及腮边的血痕,正要收回去,我便从他手里扯过那帕子,磕了头,之后爬起身来飞快地离了房间。

      那块带了白梅香的帕子我至今还留着,上面仍印着血痕与泪渍,或许我在那公公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可怜可叹的小舞妓,而他那日的些微怜悯也不过是涉世尚浅所残留的同情之心,但我依然无比的感恩于他,毕竟他是这冷如荒漠的红尘之中第一个给我以春风之笑的人。

      那场春风过后,冬季却又逆流而回,舒柳儿依旧入了宫,做了皇帝的梨园舞娘,而我也依旧留在兰花坊里,做我的青楼舞妓。自凌师姐被接入宫做了教舞师父后,兰花坊就没有了当家花旦,我是她一手教出来的,于是便破了天舞堂舞姬及笈始迎客的规矩,十三岁便开始挂牌迎客,且还有了自己的艺名:苏婵姬。

      苏婵姬的长相酷似水湖蝶,苏婵姬的胡舞美于凌绡缃,苏婵姬集水湖蝶之冷、聚凌绡缃之艳,苏婵姬是长安城的平民舞魁,苏婵姬是天舞堂的红牌艺妓,苏婵姬是公子王孙的最佳消遣,是销魂丹,是断肠散,是无人可解的至尊剧毒!

      ——苏婵姬是谁?我么?我又是谁?三岁时浪迹街头、与狗抢食的乞儿么?八岁时被师父责骂、在雪地里罚跪三天不许吃饭的奴隶么?十二岁时出了天花被人扔在柴草堆里呼唤爹娘的孤儿么?我是什么?我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来自深山?来自广漠?还是来自意念中美仑美奂的天涯?

      “我是谁?”

      “你是苏婵姬。”

      我回头望去,师父面上挂着慈爱的笑立在门口看我,“你又在那里自言自语了,”她走过来摸我的头,指上的玛瑙戒指挂掉了我一缕头发,“好孩子,瞧你,又见瘦了,前儿李公子送来的西洋参可曾吃过?”

      “李公子?”

      “罢了,又是这样!你这傻孩子,怎就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考虑呢?你…”

      “将来是什么?”

      “得了得了,同你说不清楚!客人都等着呢,绿乔,盘子递过来!”

      绿乔是我的嫡系小师妹,十一、二岁的年纪,师父三年前从山神庙里捡回来的,如今我带着,像当年凌师姐带我那样。绿乔双手捧了一只梨木托盘,盘子上放着各式的折扇,象牙的,乌木的,紫檀的,甚至镂金镶玉的,那扇里夹了各色的东西,薰好绮罗香的巾帕,绣着凤求鸾的荷包,题了诗的雪浪笺,甚至罕见的玉坠儿、元宝、银票。

      我随手打开一把夹了巾帕的折扇,取了巾帕,将那扇子扔回盘子里,绿乔捧了盘子出去,师父道:“既开了扇,就好好的伺候,去,再把那头发梳梳,客人自少不了你的赏钱。”说罢便出去了,不久就听得外面点场的倌人唱道:“苏姑娘开扇儿呐——”

      很快,绿乔带了那扇子的主人进来,从西墙的花桌上捧了一只青石自斟壶并两个小盅儿放到矮几上,之后她便掩门出去了。我向那客人略略一福,请他向矮几旁坐了,问他是要听曲儿还是赏舞,他说先听曲儿后赏舞,我于是向东墙取了琵琶,坐到绣墩上,问他听哪首,他说:“哪首都好,你唱罢。”

      我调好了弦,挑了支平常客人爱听的唱与他: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那客人说:“这首不好,你跳支舞我看。”

      我问他:“您要看软舞还是胡旋舞?”

      他说:“你可会霓裳羽衣舞?”

      我说:“那是宫里的舞蹈,奴本践民,如何会得?”

      “很快你便不再是践民了,”那客人古怪地笑,“就跳你擅长的罢。”

      我于是便跳了一段胡旋舞给他,他不作声,一手托了下巴出神,许久才丢了块银子给我,二话不说地走了。过后,师父面上带了喜色进来,拉了我的手仔细端详我,说道:“我早便知道你这丫头不是薄命人,总有飞上枝头的时候,不成想这一天如此快便到了!”

      我挣脱她的手,叫绿乔进来把那客人喝剩下的酒收了,师父待绿乔出去才又说道:“你道方才那客人是何来头?——那是太子的亲随!你这丫头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份,竟能被太子府上的人看中!你瞧,”师父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红柬,“请你今晚去太子府献艺呢!太子今晚请了人,不是高官就是显贵,你若跳得好了,说不定被哪位官人看上,你这下半辈子可就享福了!若是被太子看上……呵呵,儿啊,咱们天舞堂可就因你而名留青史了!——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梳妆打扮!绿乔!绿乔!进来帮你姐姐梳头!”绿乔忙忙地跑进来,撞翻了当屋的绣墩,师父劈手一个耳光打得她一个趔趄,“没经过事的小蹄子!慌慌张张地做什么?!还不帮你姐打扮起来呢!再毛手毛脚赤腚猴子似的,当心老娘跺了你的爪子!”说罢又向我笑道:“婵姬,好好打扮着,我去使人给你准备,精心着些,别花了妆!”

      师父掩门出去,绿乔上来给我梳头,那情形就好似五年前凌师姐临去宫里的那一晚,被师父责骂的是我,含泪替人梳头的也是我,那时凌师姐问我恨不恨她,我说不恨,师姐说她不信,她说我一定是恨她的,因为她的存在使我总被师父责骂,因为她我至今仍是一个端茶递水的受气丫头,只要有她在,我便没有出头之日。可我那时当真不恨她,因为她就要走了,她就要入宫去,舒柳儿说过,入了宫不是一辈子的寂寞就是一辈子的红颜空枕,我只是可怜她,我并不恨她。于是我问绿乔:“你恨我么?”

      “你要我说实话么?”绿乔盯着菱花镜里的我,“恨,我恨你。我恨你这个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人竟然能让全长安的男人苍蝇逐臭般地拥着,竟然厚颜无耻地声称自己姓‘苏’,你可知道,我才姓‘苏’!我才是真真正正的苏氏后代!我叫苏绿乔!”

      我望着镜里绿乔略显狰狞的面孔,自嘲地向她笑道:“如此说来该我恨你才是,你知道自己从何处来,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而我,不过是没有过去与将来的孤儿罢了。”

      梳好了头,换罢了舞衣,抱紧了琵琶,太子府的轿子已等在了门外,压轿的就是先前来过的那个客人,两个随行的侍女过来扶我上轿,下了轿帘,我坐在轿里,听凭他们将我带去任何地方。那客人在轿外叮嘱着入了太子府应守的规矩,而我心里却总莫名地想着水湖蝶,想着她临走那天的惊鸿一舞,忽而自己似是成了她,有了绝色的容颜,窈窕的身姿,孤冷的柔情,我不再是我,不再是苏婵姬,我是水湖蝶,我是她的影子,我是她的化身,是她此生未渡完的生命之延续——这便是我无名无姓降生在这世上的原因罢,我是随了水湖蝶而来的,最终也将随了她而去,是去绝冷的天上,而不是去渴盼的天涯。

      太子府的客人只有一个。

      “花开,”太子叫他,“这是长安城鼎鼎大名的苏婵姬,苏姑娘,听说过罢?!”

      他叫花开,时隔八年我才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他一如当初地坐在那里,抱了拂尘,含了微笑看我,眉间那粒朱砂在灯影下愈发地绯红。他说:“苏姑娘好。”

      我磕了头,然后抱着琵琶退到纱屏后,侍女递上一只绣墩给我坐了,我问:“太子千岁要听哪支曲子?”

      太子便问花开,花开说:“圣上近日极喜七言乐府,教梨园演练了几套,皆不大好,不知苏姑娘可会得?”

      我于是调了弦唱与他: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才唱罢,太子便笑向花开道:“怎样?李翰林的诗。果然这天舞堂名不虚传,先是水湖蝶,再有凌绡缃,而今又出了个苏婵姬,我看父皇的梨园弟子也不过如此。就是当今歌舞双全的杨贵妃怕也要甘拜下风了……”花开敛了笑望向他,他却依旧继续说道:“既如此,苏姑娘便为本宫与花公公跳上一支罢,看看你与当今的杨贵妃谁更技高一筹!”

      杨贵妃么?那个一笑牡丹垂,哭是胭脂泪的绝代美人么?那个太子曾经的爱妾、圣上如今的宠妃么?早听得她的美倾国倾城,而今从太子忧郁的瞳中我得到了见证,若一舞能使他这忧郁烟消云散,我也算是生得其所了。

      我不会跳霓裳羽衣舞,据说那是圣上专为杨贵妃创的,只有她才能跳得像个九天仙女。我只会跳胡旋舞,于是我褪了罩在外面的纱衣,露出里面的蛇皮软甲来,我用足尖点在那波斯进贡来的水晶球上飞快地旋转,那些金碧流璃的宫灯旋成了满天的流星,太子、廷尉、侍女,旋转中成了描在宣纸上的素景,只有花开的一双眼睛望进来,我便顺着他目光的轨迹旋转着寻去,一路上看到了十岁那年宫墙外的他,十三岁那年牡丹坊的他,唇边轻扬着春风,忽地一笑,那整个的长安城便怒放得姹紫嫣红!……

      花开在饮酒,而我却醉了,醉倒在他的脚下,匍匐着,喘息着,像一只冬眠的蝶蛹。太子也醉了,他拍着手大声地叫好,他醉得不轻,他竟然说要把我赏给花开,赏给一个伺候皇上的小公公。花开说太子醉了,太子却笑着捏起我的下巴问他:“你瞧,她像不像当年的水湖蝶?像不像?我把她赏给你不好么?当作是我送你的寿辰贺礼!”

      花开望着我,那握着拂尘柄的手青筋凸起,我忽而觉得他这双手便是我的天涯,是我的生命,是我降生于这世上唯一的理由。我于是问他,像五年前那样:“那帕子你可还要?”

      花开的拂尘抖了一抖,呆呆地盯着我看,我听得太子笑着吩咐下人道:“带花公公和苏姑娘到我的偏宫休息。”

      我已无从知晓是如何被人带进太子偏宫的,花开就是我的三千世界,没有别人,没有饥饿,没有苦寒。他坐在罗帐后面看我,微蹙着眉,眉尖扎进我的心里,那粒朱砂便是滴出的血。他说:“你回罢,路还长。”

      我说:“回?回何处?你能告诉我,我来自何处?”

      他不说话,捏了拂尘的手又凸起了青筋,我跪到他腿边去握他的手,同他一起发抖,他低下头来看我,哑着嗓音说:“我不过是个废人,一个六根不全的废人……”

      我哭着说:“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无心,而你有心,已好过世人太多了……”

      花开红了眼睛,却掏出帕子替我揩泪,他说:“这帕子我还要,还有五年前那块,八年前那块,我都要的……”

      我伏到他膝上痛哭,把十八年积蓄的泪水决了堤的释放,十八年,太多的苦无处可诉,如今也不必再诉,待泪水流干这苦便能随之而去,有了他我便不再有苦难,有他便是有喜乐,有他便是有天涯。

      花开俯下身拥住我,轻声说道:“我那轿子还在外面,送你回罢,我会经常地去看你,以后不可再哭,否则我可没有许多的帕子为你擦泪呢。”他把方才那帕子掖进我腰畔的荷包里,扶我起身,又说道:“明日,明日我就去看你。”

      第二日他果然来了,带了太子的封赏,然而没说得几句话又匆匆地离去,师父说他是宫里专替皇上打理梨园事务的主管宦官,虽说平日不能在皇上跟前伺候,办事却是极尽心尽力的,多少歌姬舞娘对他阿谀逢迎,只要他一句话,乐姬便能升为妃子,乌鸦也可变成凤凰。

      我问师父他近日忙忙地做些什么,师父说:“因皇太后前几年驾薨,皇上守孝,到去年一直没能举行那八月初八的斗舞大会,今年得了杨贵妃,是个能歌擅舞的,因此把那斗舞会又作兴起来,凑巧梨园的弟子也练得好了,圣上便想着要宫里的乐姬同宫外的乐姬大比一场,以悦贵妃。”

      距八月初八还有三个月,花开极忙,三个月里只来过兰花坊一次,那一次也是带了圣旨来的,圣旨上钦点了各地及长安城数十家青楼上百名歌姬舞娘八月初八入宫朝圣斗舞,我也名列其中。

      我对花开说我不要入宫去,不要做什么乐魁,我也不要再呆在天舞堂,你去求皇上,求他准你出宫,我们两个去过平常人的生活,不好么?皇上这么疼你,他一定会答应你的,去求他!

      花开说,做了宦官就注定此生要老死宫中,我既娶不得妻又生不得子,皇上有何理由许我出宫?况且自古以来从没有宦官出宫的先例,宫里有特设的宦官养老送终的宫院,那便是我的归宿。

      我说既如此,我去宫里做宫女,做洗衣娘,做饭炊妇,同你一起老死宫中,我这风尘女子本就不配作养什么后代,我也不渴求能与你结为夫妻,只要能与你朝夕见上一面,此生便足矣。

      花开捧了我的脸,端详了许久,忽道:“你当真愿同我一起终老宫中么?若愿意,我倒有个办法,只是冒些险。”我说什么办法?他说,皇上因为极好音律,是以对乐姬格外的恩宠有加,每年召见斗舞大会的乐魁时总要问她求何赏赐,是金银珠宝,还是绫罗绸缎……

      我去握他颤抖的手:“我不要金也不要银,我只要同你伴此一生!我去斗舞!我去争作舞魁!我去求皇上准你出宫!”

      花开又红了眼睛,眉头扬着,与那抖动的双睫勾勒成一抹凄婉,许久才哑着声音道:“如今……梨园的乐姬也练得好了,又有凌绡缃姑娘教了软舞,胡旋舞,还有圣上与杨贵妃亲自调.教的霓裳羽衣舞,若要夺取乐魁……怕也不是件易事,非得脱陈出新方能有几分胜算,你可有把握?”

      “即便不能夺得乐魁,”我说,“我也要同你在一起,我想好了,就去做洗衣娘,那时还可以为你洗衣,就算不能日日见到你的人,能日日见到你的衣也是好的。”他从袖口里取出了一支玉簪替我插到头上,“斗舞那天就戴这支簪罢,它便是我,让我同你一起争取。若果真上天垂怜你我,皇上应了这请求,你倒记得恳请皇上准我上殿,同你一齐叩谢天恩。”

      花开回宫去了,临走时我问他水湖蝶与凌绡缃夺得舞魁时求了皇上什么赏赐。他说,水湖蝶夺得舞魁那年他还未曾入宫,只听得人说,她求的是与青梅竹马的恋人长相厮守;而凌绡缃,她只求能长侍君王左右,虽说圣上当时并未立即如她所愿,毕竟后来还是派人接她进宫做了教舞师父。

      我不知道要跳怎样的舞才能让自己夺得乐魁,我的舞全部都是凌师姐教的,我也没见过传说中的霓裳羽衣舞,到底那是怎样一种骇世之美无从知晓,我只记得我所见过的最美的舞,就是水湖蝶临走那天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一段舞蹈,几乎不像是一个凡尘女子在那里跳舞,倒像是一位凌霄于九天之上的天女,飞旋在红尘与仙境之间。入宫斗舞的前一晚,我梦到了她,她唱着一支曲子:“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八月初八,三更师父便来叫起床,天舞堂八大坊登时似过年般热闹起来,洗脸,梳头,更衣,上妆,插花,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不同的是,如今坐在菱花镜前整装待发的是我,而楼上楼下忙进忙出伺候着的换作了绿乔。师父早便为我预备了今天的舞衣,是崭新的一套银色蛇皮软甲,衣袖与裤管是大荷叶式的轻容纱摆,胸背肘膝穿缚着软罗长绦。她甚至亲自为我上妆,用翠岚庄的黛眉石替我描了妩媚的蛾须眉,用芙奴阁的胭脂棒为我点了俏艳的含苞唇,用斑斓小筑的五色花钿将我的额头眉心妆成了妖冶的火焰烈纹。

      天舞堂外是逶迤成龙的花顶软轿,街两旁的树上挂满了五色丝绦与精致风铃,树下是全长安城的百姓,绿乔和其他的小师妹们拎着花篮子站在轿前撒花,淘汽的小小子们在轿间拍着手,叫着“花轿子,绣帘子,新娘子,入门子”。

      我抱了琵琶,与同去的师姐妹们依次上了花轿,听得那轿夫们在外面齐声唱道:“花轿——起哟——”而后路人便是一阵轰嚷,轿子被抬了起来,轿铃叮叮铛铛的响成一片,鱼贯向那巍峨而神秘的宫殿行去。

      我想像不出那宫殿里是个怎样的场景,只是总有个错觉,好像那里面没有皇帝,没有贵妃,没有宫女,没有侍卫,只有一个抱着拂尘含着笑的花开,独自一人立在空落落的宫殿里,我这便将投奔他而去,不让他孤独,不让他自怜,不让他如此凄婉地了此一生。我忽而的直觉自己这一去将不再回来,透过轿帘的缝隙看出去,风月无边的长安城走马灯似的在眼底滑过,人说过眼云烟,果然如此。

      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彩轿齐集于兴庆宫外,沿宫墙密密站了荷刀负枪的宫廷侍卫,几十名公公由宫门里快步行出,喝令着所有舞娘下轿立等,轿夫一律抬了轿子离开,周围百姓不许越雷池一步。那时天还未亮,上千名的廷卫、数十名的公公及我们这些各怀心事的风尘女子,一齐静静地立在紫色的晨雾中,一阵微凉的风吹过,不知吹断了哪个女子的几根秀发,软软地飘向那如石像般纹丝不动的廷卫,还未至面前,便被那刀斧森冷肃杀的寒意劈为两段。

      我偷偷抬眼向那宫门深处望去,那重重的宫门一路开过去竟没有尽头,我不知道这所谓的深宫到底有多深,只知道这宫门一重重掩的是无尽的寂寞,是难熬的红颜空枕,是揪心的天人永隔。

      忽而从那最深一重的宫门里走出一个人来,由远及近缓缓而行,偌大的宫城,偌宽的青石广场,偌厚的朱漆重门,只他一个人信步行来,手里执了拂尘,羽白的纱罗宫装随着拂尘的三千银丝飘飘如仙,他两弯翠眉挑起的是一粒殷红的朱砂,紫雾里像托世的大悲观音,那是花开,含了春风的花开,一笑倾城的花开。

      他走了许久才行至最外一层的宫门前,声音清朗如大雁塔上的晨钟,他含着笑说:“皇恩浩荡,今日大开乐舞之门,召尔等入宫朝圣献艺,卯时初刻入宫,验明正身,卯时三刻用餐,辰时初刻点卯,辰时三刻入大同殿,巳时朝圣,巳时一刻斗舞会始,梨园舞姬献舞,午时用餐,畏时尔等依花名册依次献舞,戌时用餐,戌时三刻乐魁评出,亥时出宫。如今卯时已到,尔等随我入宫去罢。”话音方落,先出来的那十几位公公便率先列成两队向门内行去,而后是花开,最后便是我们。

      入得门来方才发现,原来那重重宫门之间的青石广场上竟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挺枪持盾的宫廷侍卫,披着乌黑冰冷的铠甲,展眼望去竟如一片汹涌可怖的狂涛,霎时便可吞没这世间的一切。忽而闻得嘤嘤之声从队伍间传出,竟有个女孩子被这杀气腾腾的阵势吓得哭起来,前面立时有两个公公跑出队将那哭泣的女孩子拖出宫门外,其余的人便都低了头不敢抬头再看。

      行了许久,终于进得同庆宫大同殿内,花开带着公公们掩了宫门出去,又从偏门进来数十名年老的宫女,挨个儿地将我们叫到面前搜身,除了头上的珠钗金饰,凡略显尖锐的东西一律不得带入宫去。待检查完毕,就有个颇有身份的年老宫女捧了花名册进来点卯,而后至偏宫吃饭,吃过饭便就只等着皇帝宣旨晋见。

      巳时,一个年老的公公唤作高力士的进得殿来,令我们按着花名册的顺序排好队,而后跟在他后面鱼贯向内殿行去,一路上绕过那高大的孤伶伶的殿柱,想必是花开刚入宫做杂役时打扫过的罢?!还有那黝黑冷硬的大理石地板,花开他一天也要走上十几个来回罢?!那每个角落里面无表情峙立着的公公、宫女,即便与花开朝夕相对,怕也难得说上一句暖心的话罢?!

      我怕极了这凄清冷漠的活坟墓,同来的女孩子们似乎有着相同的恐惧,于是大家齐齐急促了脚步,跨过及膝的门槛,穿过厚重的尘封的纱帘,宫廷侍卫巡逻于游廊间蓄势待发,大内高手潜伏在宫檐上蠢蠢欲动,侍女推开七重宫门,公公引过九道屏风,豁然间迎面扑鼻的十锦宫香拂去方才的阴寒,霎时满目的琉璃溢彩.金碧辉煌,宫灯下人影憧憧,影壁后钗佩玲珑,地上是五色的波斯地毯,殿顶是七彩的苏绣杭绸,数不尽的宫女提壶把盏穿梭于席间往来生香,上百名乐工吹箫抚琴曲演悠扬,剔透精巧的紫檀矮几旁笑的是金裘玉领的王孙贵胄,莹光粼粼的飞瀑水晶帘后坐的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贵妃和九五至尊的天子真龙,人世浮华尽收眼底,生旦净末全在身旁。

      高力士带了我们在皇上脚下跪了,山呼万岁,皇上在珠帘后说“平身”,又命高力士将我们领至殿下已备好的花毡上席地坐了,我抬眼望去,那座上坐着的高官显贵竟多数是认识的,他们是兰花坊的常客,有的喜听琵琶,有的爱看胡舞,有的只恋女色。忽而一阵乐响,花开带了皇帝的梨园舞姬进得殿来,一样的山呼万岁,一样的赐坐花毡,而后他便抱了拂尘侍立到丹墀下。

      我看到了凌师姐,看到了舒柳儿,凌师姐一如五年前般美丽,舒柳儿也出落的如同带雨海棠。她们也都看到了我,凌师姐带着惯有的讽刺的笑,舒柳儿却一脸的冷傲。我很想知道凌师姐的宏愿是否得偿,舒柳儿在宫中可曾寂寞。凌师姐捏了盛着波斯美酒的夜光杯,酒光氵晃氵养在她的双眸中,那是种莫明的异彩,仿佛今晚她这愿便将实现。舒柳儿不饮酒,她的眼里氵晃氵养的是龙椅上坐着的吾皇万岁,花开说她的软舞跳得极好,当年到牡丹坊为梨园挑选舞娘的时候她就是最好的,只不过因为当时她冒昧地叫他哥哥——她说他长得极像她死去的哥哥,所以被同去的那个老公公喝斥了出去。

      皇帝在龙椅上说话,说了些什么我并未听得真切,有两个小公公上前将他与贵妃面前的水晶帘打起,几乎所有的人都抬了头向那传说中的绝色美人看去,而我便是穷尽此生所知的溢美言辞也无法去描述她那倾世的雍容与华贵,我去看太子,太子端了酒的手微微地颤动,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过贵妃,他那眼神竟酷似花开此时看我的眼神,我这才明白原来花开亦是如此地爱我,于是凌师姐的嘲讽与舒柳儿的冷酷就变得不足为惧,我要夺得这次的舞魁,我要博得皇帝的眷宠,我要向他讨赏,我要同花开永远地在一起——哪怕这赏许将是把我与花开送上剐刑台的罪名。

      斗舞开始了,上百名的乐工管弦齐鸣,梨园舞姬名不虚传,或蛇腰,或水袖,或臂膀如绵,凌师姐跳的是胡旋舞,如今她也能用足尖点在水晶球上跳了,而且好过我一倍去;舒柳儿跳的是贵妃亲传的霓裳羽衣舞,果然天上人间,超凡脱俗,而且竟还博得了贵妃一声甘之如饴的“好”字。大臣们评说,凌绡缃之好,好在快如电,烈如火,狂如风;舒柳儿之好,好在轻如絮,飘如雪,逸如云,今日这舞魁必将出自这二人之中。

      我是抱着自己的琵琶上殿献舞的,上百名的乐工停了手中器乐,他们不晓得我这蠢女子为何弃了皇家乐师不用而去弹自己那只半旧的琵琶,我开始弹奏,开始旋转,我不知道自己跳的是哪种舞,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这样跳过,我只见过水湖蝶这样跳,我唱她梦里唱的那支曲子:“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赤着脚旋转,我将琵琶举向身后,我知道所有人都被我惊呆了,因为没有人可以像我这样反弹琵琶,更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反弹着琵琶跳舞,我飞快地旋转,像一只蝶蛹,像一只即将涅磐的凤凰,旋转中我终于置身在梦中的天涯,高山流水,芳草萋萋,我在天空飞舞,无欲无嗔。我看见花开在看我,他就立在那里面向着王公大臣歌姬舞妓毫无遮掩地看我,那目光穿越了一切,一切都消失于世间,只有一个我,只有一个他,只有一个跳舞的我,只有一个赏舞的他。

      大臣们评说,苏婵姬之好,好在妖如蛇,野如蝎,媚如狐。皇上说,天上人间,红尘碧游,此舞始创苏婵姬,赐舞名为“飞天”,赐舞者为“天舞姬”,赐苏婵姬斗舞会后可单独朝见天子。

      曲终人散时候已是将近子时,贵妃回了贵妃殿,太子回了太子宫,大臣们回了各自的府邸,梨园舞姬与平民舞娘们也回了各自该回的地方,高力士携了花开与众公公、宫女以及斗舞会的榜眼舒柳儿、探花凌师姐退至殿外,皇上只留了我独自与他在殿中。

      我跪在那里不敢动,皇上却从龙椅上下来将我扶起,端详了半晌,忽然问我道:“你可识得水湖蝶?”我说识得,他又问:“你……你可是她的姊妹?”我说,回皇上,不是,只是长得像。皇上捻了须望着我自语道:“是呵,长得像罢了。十年……十年,怕是早已化蝶归去了……”我抖胆望向面前这皇上,却见他一脸的落寞,忽而他对我说:“ 你可知道十年前水湖蝶斗舞时唱的是什么?”我说不知,他竟然轻声唱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惊住了,他看向我,说:“当年……唉,要不是当年她求了那个赏,也不至于……说罢,你要求何赏赐呢?”

      “奴婢只求能与所爱之人相守一生。”我想起花开临出殿时众目睽睽之下向我那大胆而飞快的一笑,于是鼓起勇气说。

      “你所爱之人身在何处?”

      “他……他就在这宫中。”

      “宫中?!谁?”

      “……花开。”

      “花开?那个主管梨园的小宦官?”

      “正……正是。”

      皇上皱了眉看我,我揣测不出他心中此时是怒是喜,只得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听见他说:“你如何认得他的?”我于是便从八岁那年的那块帕子说起,说到现在,皇上说:“难得他身为宦官却有着一副善良心肠,也难得你虽沦落风尘尚懂得知恩图报……朕便成全你二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我万不曾想到竟会如此地顺利,我想除了皇上我最该感谢的便应是水湖蝶了,许是因为我长得像她,许是因为她梦里教了我那支曲子,许是她临走那天无意中传了我那段飞天之舞,我也该谢自己,谢自己每年在她走的那天送衣服给天上的她,于是她才在天上保佑我,佑我得了这舞魁,佑我得了这天涯般的幸福。

      我趴在地上磕头,想着殿外含着笑的花开,于是恳请皇上准他上殿,他说过,平日因宫规不得在皇上面前伺候,若皇上赐了我这赏,定要让我求皇上准他入殿一同叩谢天恩。

      皇上说,既如此就宣他上殿罢。

      花开抱了拂尘,低了头,缓缓走上殿来,既不看我,也不看皇上。皇上说婵姬的请求朕已准了,既然你二人情投意合,朕就成人之美,你今日便带了她出宫去罢。花开这才抬起头来望向皇上,他说:“奴才入宫已是十年,十年来不曾为圣上尽过什么忠,如今圣上隆恩准奴才出宫,奴才应献上一件稀世奇宝给圣上以尽忠心才是。”说罢站起身来,偏身从我的发上拔下他那日给我的那支簪子,双手捧着向皇上道:“圣上,您看这簪子可觉得眼熟?”

      皇上看了半晌,道:“这、这不是水湖蝶的……”

      “不错!”花开忽然厉声叫起,几乎将我的耳孔震出血来。我说花开你怎么了,你这是要做什么?……花开并不理会我,却突然扑向那年迈的皇上,将他推靠在血红的殿柱上,用那簪子凄寒的尖锋对准皇上的喉咙,他平日温柔的眸子此刻竟似是要溢出血来,他咬了牙说道:“昏君!你还记得水湖蝶么?你还记得这簪子么?你还记得十年前那七尺白绫么?”

      年老的皇上瞪大了眼,问他到底是谁,他狰狞了原本温雅的面孔,嘶哑了原本清柔的嗓音,他带了哭腔地笑:“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水湖蝶夺得舞魁时讨的什么赏赐么?——她只想同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在一起,可你!你这荒淫无耻的昏君,你为了霸占她——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今日此殿中所发生的一切么?!当时湖蝶就是用这支簪子扎伤了欲施兽行的你!——哼,哈哈,报应!我入宫为宦苦候十年,十年后你注定将死于这支簪下!”

      皇上颤抖了声音问他:“你、你是……”

      “我就是水湖蝶那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花开撕心裂肺的声音同时也撕裂了我的心肺,花开,我的花开,我那含了春风的花开,你还是你,永远只爱水湖蝶的你,为了爱人忍辱十年的你,将要复仇而舍弃性命的你……而我是谁?苏婵姬?水湖蝶?是谁的影子?谁的化身?谁的凄魂?

      我想哭,可我记得我此生的眼泪已在太子府那晚花开的膝上流得尽了,于是我只好笑,我向着皇上笑,向着花开笑,我学他那样含了春风,抱着拂尘,微微地笑,原来这样笑很好,因为我看到了水湖蝶,她邀我起舞,她还告诉我说,她和花开,还有凌师姐是从甘肃逃难到长安的,甘肃其实是个好地方,甘肃有个莫高窟,莫高窟里住了个会跳舞的仙女,她反弹琵琶,叫作“飞天”……

      我跟了水湖蝶起舞,舞中看到花开手中的玉簪闪过一道白光,像七尺的白绫,忽而数千枝铁箭由宫檐外飞来,箭杆上刻了“大内侍卫”四个字,他们射得不准,他们没有射中我,也没有射中皇上,他们只射中了成千上万只白色蝴蝶,每一枝箭的箭尖上都是一只死蝶,那尸身微微地颤,翅上淌着血。

      后来我看到了原本候在殿外的高力士、凌师姐、舒柳儿、公公、宫女、侍卫,他们拥进来跪了一地,凌师姐去搀皇上,可那簪子不知何时到了她的手上,簪子又化成了白光,白光射向皇上的喉咙,忽而舒柳儿从身后抱住了她,那白光只飞向了皇上的手臂,……再后来……

      ……再后来,凌师姐被做了皇家藏獒的五香肉羹,……舒柳儿成了舒贵妃,……苏绿乔成了天舞堂兰花坊的当家花旦,……花开……花开呢……何时不见了他?

      ……

      人都说长安好,长安好,长安城的春风会微笑,长安城的蝴蝶会跳舞,就连长安城的疯子都会反弹了琵琶唱歌儿: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原来,长安便是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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