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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东神枪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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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遇到高手。
关小楼一动不动地伏在檐角,身后‘临风快意楼’金字招牌的阴影恰巧挡住他的脸。
他已在这儿等了三天。
长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却没有人留意到山东神枪会‘正法堂’对面的屋顶上匿伏着一个人。他平伏的身躯仿佛已与暗影融为一体,就算运足目力,也难发现他的所在。他的师父曾感叹:“小楼的匿伏术足可跻身江湖一流高手,只怕四大名捕里的追命也未必能识破。”
但是,那个人一出来,就朝他望了一眼。
那是一个又瘦又高的病汉。苍白的脸上烧着两团病态的酡红,五官清峻,眼色凌厉,跟那单薄的气势很不相配。
脸削如刀。
眼锐如刀。
四目相对,关小楼顿如被人迎面劈了一刀,双手一紧,几乎连身下的琉璃瓦都抓裂。
——这人一定是个高手。
关小楼很久没有遇到象这样的高手了。
“他究竟是什么人!?”关小楼惊疑地想,搜遍记忆他都想不起神枪会有这一号棘手人物。他认得那送高瘦汉子出来的文士。那笑得一团和气,礼仪周周地拱手送客的文士,正是‘正法堂’的大管家孙不二。
孙不二不但是‘正法堂’的大管家,更是山东神枪会的二管事。
此时此地,居然同时出现两个高手。
关小楼暗暗骂了声娘。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昨天白马寺门口的相士说他今年火旺伤金,诸事不顺,尤忌兵事。
偏偏这时,他等的人出现了。
一顶青衣小轿由两个壮汉抬着,咿咿嘎嘎地自街角转出,径自朝‘正法堂’行来。轿子是只容一人乘坐的单轿,两个壮汉却好象抬得十分吃力,筋肉虬结的胸膛上布满了汗水。
轿子越行越近。
关小楼居高临下,清楚地看到长街上的异动。
轿子一出现,这条热闹的长街上,至少有七个人呈扇形朝轿子包抄过去,当然隐伏着或看不见的人还不在此数。这些人或高或矮,有老有少,从事的行当五花八门,只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是使枪的。
关小楼知道,他们都是山东神枪会中守卫‘正法堂’的子弟。
这些人踢翻摊档挑子、踩着满地狼藉,在行人的惊呼声中挺枪冲至!
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阻止这顶来者不善的轿子进入‘正法堂’!
眼看轿子就要被刺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关小楼身一动,刚要掠出,但两片屋瓦卡住了他系在腰间的笛子,他缓了一缓,就在这一刹那,变故突然发生。
轿帘一动,亮起一道弧形的电光。
电光化为刀光,一闪而没,枪折成两截,四个从左边冲过来的神枪会弟子自左肩至右肋,衣裂而开,鲜血喷涌而出。
两个壮抬轿继续朝‘正法堂’行去,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一个温文尔雅的文士已拦在面前。
他是‘正法堂’的大管家孙不二。
孙不二眼光一扫,已知四名弟子无救,却微笑着问:“阁下何人?”
轿里人并不答话,只见轿帘一掀,刷地展开一把折扇,上面写着峻峭枯瘦的七个大字——小楼一夜听春雨。
看到这七个字,没死的三个神枪会弟子也走得干干净净。因为他们知道,就算他们留在这里也没有用。
那个正要离开的汉子却蓦地停了脚步。
孙不二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一动,笑容已有些勉强。“原来是‘春雨弯刀’楼先生,神枪会与贵组织向无过节,不知楼先生有什么事?”
轿中人冷冷道:“我来送礼。”
孙不二听得一呆,轿中人手腕一翻,折扇反面也是七个字——庄生晓梦迷蝴蝶。
难道他硬闯‘正法堂’只是为了要请孙不二看这两句诗?
孙不二笑了,多皱纹的脸上顿时象开了一朵花。
满是皱纹的花。
“好一份厚礼。”他笑得神情闪烁,目光闪动地道,“我代孙堂主谢过楼先生。”
轿中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孙不二又道:“既然楼先生是给神枪会送礼来的,那就里面请。”说着,身一侧让出道来。
忽听一人喝止道:“等一下。”
这个地方是‘正法堂’的大门口,山东神枪会的地头,大管家孙不二的话在这里就算不是圣旨也没差多少,可是现在居然有人在孙不二‘请人’进去后,还有胆叫人‘等一下’。
好大的胆子!
那人一说完,又轻描淡写地走了几步,正好封死轿子前路。
他站在那儿,于初夏节气仍裹着厚厚的毛裘,里面更不知叠叠层层穿了几件衣服,看似病骨支离、弱不禁风,偏偏又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气概,令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关小楼原以为那有一双锐眼的汉子与孙不二是一路,现在见他行事出人意表,不由愣了一愣。
孙不二也一愣,随即笑道:“雷堂主,你要找的人不在‘正法堂’。”
‘雷堂主’淡淡道:“我知道,找不着他,我找‘春雨弯刀’也是一样。”
孙不二脸色渐冷。
“‘春雨弯刀’是鄙会的客人。”
“‘霹雳堂’是神枪会的朋友。”
“既然是朋友,雷堂主何苦为难在下?”
“正因为是朋友,所以我才请你帮忙。”
孙不二叹了一声,笑道:“江湖人说‘小寒神’雷卷武功高绝,但冷漠寡言,不擅言辞,这是哪里来的谣言!今日听雷堂主几句话,就可知道传言不足信。”说着仰天打了阵哈哈,竟以赞美之辞将雷卷的话搪塞了过去。
雷卷也笑了。“传言神枪会的孙管事为人八面玲珑,做事滴水不漏,今日见面更胜闻名。”
孙不二即道:“那是江湖朋友赏孙某几分薄面。不知雷堂主能不能也看在孙某人的面子上……”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象楼春雨这样的杀手,一定是仇敌多过朋友,但就算雷卷要找他麻烦,也不要在神枪会的地头上。
雷卷摇头道:“孙管事,你误会了。”一面说,一面踱到轿前。“我只想问楼先生一句话而已。”
轿里半晌没有动静。
良久,才听一个苍老森冷的声音道:“你就是雷卷?”不等雷卷回答,又问:“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语气不逊,隐有挑衅之意。
“知道,你是杀手。”雷卷仍是淡淡的仿佛还带着几分倦,然而语意却锐利如刀地答,“小楼一夜听春雨也算成名人物。所以我才更要问你,楼春雨几时成了出卖同伴的宵小之徒。”
这句话说得不客气之极。
江湖中人最重道义,说一个人出卖同伴比骂人武功蹩脚更严重。孙梦真原是神枪会弟子,后来叛入‘唐宋八大家’当杀手,今天楼春雨将她送回神枪会,对神枪会来说自是仗义相助,但对‘唐宋’而言却是失了兄弟义气。孙不二不意一向冷静沉着的雷卷竟会这般沉不住气,不禁白了脸色,没想到楼春雨只重重哼了一声,道:“孙梦真原就是神枪会的人,关你们霹雳堂什么事?”
“本来的确不关我事,”雷卷心平气和地道,“但孙姑娘却跟我的一个兄弟有关,而我的那个兄弟也在三天前失了踪。”
楼春雨大笑,震得轿帘簌簌而动。
“来找我的人通常有两种,一种为杀人,另一种为报仇,找人找到我头上来的倒是头一遭。”
孙不二也在一旁笑道:“我看雷堂主是急糊涂了,找人可是捕快衙门的事。”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问一问,”雷卷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笑声,仍眼观鼻,鼻观心,心水清如镜地道:“楼先生有没见过一个使一把深碧色细剑的大眼睛剑客?”
楼春雨笑声忽止,厉声道:“要问可以,先问过我的刀。”说着,‘刷’地一声,一道眩光自轿里飞旋而出,直射雷卷。
刀光凄美,象一场无涯的梦。
刀法却十分异常。
飞刀急旋、破空、裂风、劈脸而至!
这一刀无论从角度、力度、气势上来看都是必杀的一刀,然而只有接这一刀的雷卷才知道,它的妖异。
雷卷蓦地掠起。
这个倦慵的江湖人弹起如一头怒豹,急掠如蝙蝠,五指如钩,直扣而出!
没有人能以赤手空拳截住‘春雨弯刀’的一刀,也没有人能象‘封刀挂剑’雷家一样,把血肉之躯的双手锻造成比任何兵器都犀利的武器。
弯刀陡止。
刀止,是因为有一只手截住了它。
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
雷卷以尾、无名、拇指一触及刃锋,不由得一怔,与此同时,带着冰寒刀意的弯刀立刻象一条冰凉的游鱼滑进了他手心。
这一刀?!
雷卷目光如电般亮了亮,脸上却依旧十分平静,只听楼春雨在轿中击掌赞道:“好俊的身手。想必是‘废神爪’?”
雷卷嘴角微微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楼兄还没有回答我前面的问题。”
“你说的人我没见过。”楼春雨答得很干脆,他更干脆地表态:“我无意与霹雳堂作对,你要找的是什么人我也没有兴趣知道。”
孙不二长舒了一口气,也上来劝解道:“雷堂主,看来楼先生的确没有见过你的那位朋友,”他停了一停,又盛意拳拳地道,“不如我让神枪会的弟子帮忙打探他的下落……”
雷卷轻叹一声,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失望,“不必了。好意心领了。”
“雷堂主不是丢了人么?”孙不二满面笑容地道,“怎么不用找了么?”
雷卷淡淡一笑,笑出一脸的霜寒,“反正人已经丢了,还怕丢不够吗?孙管事,我们后会有期。”
雷卷离开‘正法堂’时,天已近暮。
他的脸色也沉郁得象四合的暮色。
他在暮色中越过铁鹊桥,穿过半夜街,转进轮回巷,手里一直拈着把刀。
一把小小的,弯如女子眉睫的弯刀。
他拈着它,仿佛那是一朵花。
他停下来,凝神看了它一会,仿佛初恋的男子望着他心仪的情人。
刀光潋滟,清得象一泓春水,映得出人的眉目。
“滚出来!”
他陡然厉声道,同时伸手一弹,一缕激越的指风‘砰’地击中头顶一块屋瓦。
‘哗啦’一声,屋顶上果然‘滚’下来一个人,其实这个人的身法锋锐流转,与其说是滚,倒不如说是掠下来的。
这人掠至半空,极其潇洒地凌空一个翻身,稳稳落在雷卷面前。
“我算服了你了。”半空掠下来的青年眼神里闪动着一种由衷的敬意,又有点困惑地道,“我实在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上头的?”
雷卷没有答话,他只是侧了侧手里的刀,刀光反射夕暮,照亮了青年的脸。
青年恍然道:“原来如此,早知道我就离你远些了。”
雷卷摇头,“还有风声。”
青年不解地道:“什么意思?”
雷卷指着青年腰间的笛子,道:“风吹过笛子的孔隙,发出的响声已经出卖了你。”
青年眼中的钦佩之色又重了几分,终于释然道:“我还以为是我的匿伏术有破绽,没想到竟是坏在这一节上。”
“许多大事常常就坏在不起眼的小事上,若非如此,你的匿伏术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多承指教,在下关小楼……”关小楼拱了拱手,忽见雷卷居然转身走了。
他这一急非同小可。
“喂,喂,你等一下。”关小楼大声道,“你要找的可是一个眼睛大大,一笑起来就有两个酒窝的剑客?他……”
雷卷猛地止步,转身,“他——他怎么了?”
关小楼道:“三天前,我看见他进了‘正法堂’。孙不二这只老狐狸没说实话。”
雷卷又恢复了他惯常的冷静,冷笑道:“我知道。”
关小楼挑起一边的眉毛,不信地道:“唔?”
“楼春雨告诉我的。”雷卷淡淡地道,“他那一刀言有尽而意无穷,废神爪是我自创的武功,若楼春雨没有见过戚少商,他不会知道。”
关小楼眨了眨眼,笑道:“你先前激他发那一刀也是故意的?”
雷卷眼角也有了笑意,“有些话不方便用嘴说,用刀说也是一样。”
“楼春雨能发出那一刀,就说明他并不是受制于人。”
“人未受制,轿子却有古怪。”
关小楼反倒奇了,“既然你也看出那顶轿子不对路,为什么不索性截下轿子搜一搜?”
“因为搜不搜,戚少商都不在那里,”雷卷道,“楼春雨的图谋我不清楚,我只想问你一句,”他抬头盯了关小楼一眼,目光如电,“你伏在那里是为了什么?”
关小楼干咳了几声,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你有没有去过关东最有名的‘叮当楼’?你知不知道那里最有名的一道菜是什么?”
这种事,雷卷当然不知道。
关小楼不以为意,径自道:“叮当楼最有名的名菜叫‘七荤八素’,据说这道菜是以七种海味,八道山珍做成,就连当朝天子吃了也赞口不绝,但是这道菜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顿了一顿,一本正经地道:“那就是——太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