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书翁

6、第六梦

　　他在黑夜之中睁开了眼睛，他把小岛关在了自己的梦里，成了他梦中不变的一部分。
　　喝醉的时候可以看见她，睡着的时候也能看见她。她还在这里，只是从此只能在梦境里相见。他并没有任何饱足感，反而觉得更饿，胸腔几乎要破出一个大洞，漏出呼啸的风，本来就不完整的生活被他亲手捣毁了一大片，只剩下一个支离破碎的他。
　　“速度还不算太慢。”十四半点没有被拆穿后的惊慌，脸上浮现出宽慰的神色。
　　阿照迷惑不解又怒气冲冲，他不知道怎样责问眼前的好友，与其说是气十四，不如说是在气自己。
　　短程距离在视野中无限延长，两人一前一后低头走着，一言不发。阿照踢中一颗小石子，小石子跳了几下落到十四脚边，忐忑地刹住。屋前的杂草疯长，空气里弥浸着焦灼的味道。
　　“十四哥。”少年不曾想过，在自己找出真相的那一刻，年少时目光所向的地方却已碎裂得不成样。在他不在的日子里，他的至交把同伴禁锢了起来，现实残忍得让他不敢看。
　　“我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我带小岛来了明日镇。十四瞟了眼小岛，少女的眼睫微微一动，让他总有着她即将醒来的错觉，我不能让小岛一个人”小岛迟迟没有醒来，十四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天，他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做了怎样的事，白昼和黑夜从窗底下缓缓流过，每一秒都砸在他背上成为负担。
　　他咬着牙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还没有足够的勇气举剑自刎。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去见小岛，把事情全部告诉她。他不习惯欺骗，不会把事情归结于“意外”。
　　小岛没有责怪他，他们已经在无形中达到一种“有些事不去碰不可说”的默契，也同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隔阂。只是她变得沉默而心不在焉，“赠品”失去了让她觉得有趣的生命力，她只是格式化地作答，因为她的世界变得乱七八糟，充斥着别人的梦境，她强忍着要命的孤独，摆出自然的笑脸，只为不让十四感到有愧于她。他只有在喝醉酒之后才敢去梦中见小岛，顺道耍赖说些任性的话。
　　每一次看见小岛去找阿照回来后暗下去的瞳仁，他就在心里反复衡量着“现在还不可以，那个家伙还不够格”。他要设计一次巧妙的重逢，等阿照来揭穿自己，再把小岛交到他手上。
　　只有承载梦境者不在了，流连梦中之人才能回来。
　　当看到那个家伙终于能够独当一面并且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时候，他带着小岛去了明日镇，躲在暗处看了他许久，发现他甚至还哼着那时的歌谣打着节拍，才终于放下心来。
　　“你想要找回你的爱人吗？我可以帮你哟。”那天他接待了最后一个客人，在答应为金家的小姐织一个梦让她去寻找良人时，他就知道，他已经无法回头了，他要照计划把她也留在自己的梦里。小岛会反复对他说“我没有关系”、“我不介意”，即使违背心意小岛也会这样对他说，她不希望他们之间有心结。
　　他也会因为这样的话麻痹自己，借机把小岛留在身边，让自己慢慢忘记自己的错误。而当他背负了其他人的命运，要做的事情就再不可推卸，他没有权力剥夺其他人的人生。
　　他做错了一次，结果发现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他少有的独断专行，破坏了三人结下的约定。
　　“还没有认真和你喝过一杯酒。“十四抬起手，“我总是存想，能够认识你们，人生已经对我太好了，只是后来我还想要更多，太贪心，所以做了糟糕透顶的傻事。”
　　对面家伙的表情复杂得让他觉得好笑又怅然。说这种话不是他的性格，只是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你不忍心的，由我自己来。
　　杯中酒一饮而尽。
　　视野里的光慢慢暗下去，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来临，只是这次不会再有白天替换黑暗。
　　“不能实现那个约定了，抱歉。”趁这之前，他和小岛还能在浅浅的梦境里见上短短一面。
　　十四站在广袤的草原，他向着远处少女的方向，想着要怎么给出一个好的解释，这次的梦境结束，他就会在他们的世界缺席，心里感到抱歉。
　　“这次要一起去最远的地方吗？”“惯偷小子”踩着草沙沙走来，动作优雅又惹人厌。
　　“你在干吗？”一不留神，对方就做出难以想象的举动，偷偷进来自己的梦。
　　没有预料到这一招，十四气得肺痛，连“壮烈去死”都没办法一口气完成，反而搞得自己像是扭扭捏捏不肯就范，脸上准备好的表情都被打乱。
　　“这些年我也算长进不少，不要随便小瞧我！”阿照眯起眼睛，“进来你的梦里，又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背着我们偷偷去死，这种事情怎么样都没有办法原谅。”
　　这场属于三人的梦境，绝不能有人缺席。他们看向彼此的脸，心里一寸一寸描摹着对方的模样。
　　“这些年你到底为什么生我的气？”阿照气喘吁吁地打破僵局，“因为我更受高龄群众喜爱，还是我的英俊让你充满危机？”
　　“因为你曾经一脚踩死了我送给小岛的礼物，那只叫做夏公子的萤火虫。”这时候告诉他自己是因为小岛被抢走这样的小九九而生气，他简直可以预想到将来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了。
　　只是沧桑的老家伙居然开始伤感，到现在才发现如果当初少了阿照也不行，是不是太晚？
　　“……你要是早些说出来，我会去捉来所有的萤火虫，从长江口一直堆到你这里！”
　　“真是傻瓜……”一根筋的家伙要能一直这样开朗地活下去，多好。
　　喂，阿照，以后这个小家伙就拜托你了。
　　“你和小岛，永远被我放在第一位。”阿照脸上是一如当年做约定时的憧憬，“所以，我不会怪你，你一定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这是我们约好的。”
　　十四怔怔地看着少年，这里有他一生最可贵的两个朋友，他没办法放手，可他更没办法让小岛一个人留在无止境的梦境里。这一次，他会好好守住他们两人，把他们送达安全的地方，然后彻底地放开手，自己潇洒地走，就像多年前一样。
　　“这一次，只有我们三个。”小岛转过头来，露出久违的笑容，牵起同伴的手。
　　最后一个夜晚。梦终将会醒来。
　　十四、小岛、阿照，三人站在空旷的原野中央，山鹰低低地从头顶飞过，风灌了进来，要吹到更远处去，他们慢慢地走进炙热的日光中，草木疯长，岁月枯荣。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不知哪里传来的小调，伴着少女吟唱的轻快歌谣。
　　曾说好三人游，决不肯让谁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