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灯（短篇集合）》琬琰ding

7、三世

　　三生石三生路三世情缘尘归土
　　但相思 莫相负再见时盼如故

　　初见他时，是在天界的天河边，月如玉盘，水似银绸舒卷。

　　他一身铠甲，牵马饮水，我幔纱长裙，赤脚踏石。不过无意的回头，正对上那双温润深刻的眼眸，他剑眉飞扬，笑的清浅，风拂起赤色的披风袍角，动如流波。那一刻，冰轮银河沦为了视线中最美的背景。怔忡间，我慌忙提了丝鞋夺路而逃，月光从心上流过，也把那一夜的心事捅破。

　　再次见他，是在玉帝的巍峨大殿。

　　他跪于殿上，剑眉微凝，满目坚毅。

　　“白虎星君，青龙之过，你真的愿意代受？”玉帝的声音充满质疑。

　　他毫不迟疑：“青龙是臣坐骑，他之过便是臣之过！”

　　“你可知，朕欲将青龙打下凡间受苦？”

　　“臣愿替他受轮回之苦。”

　　“轮回三世，苦度三生，你不后悔？”

　　“绝不后悔！”

　　他神色毅然，却没有瞧见殿中角落的侍女已然泪湿双眸。

　　头也不回的下界，浑不知身后的女子泪眼迷离间失手打翻了王母心爱的玉盏。

　　跪于殿前，我自领责罚：“愿往凡间。”

　　他是天庭的白虎星君，位列仙班，受苦三世，便可回还。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跟他的坐骑青龙一样，打下凡间便是永别天界。

　　是他无深意的微笑，纷乱了我修炼成仙的心。
　　生死轮回，红尘苦度，不过是想再看一看他带笑的容颜。

　　第一世。

　　他是晋国的赵朔将军，而我是那街市间卖酒的女子。

　　寻常的相遇，寻常的交谈，他不过是路过的一个买酒客，我不过是一个当垆的老板娘。他不知道我，我却依旧认识他。下凡之时，为了不将他忘记，我偷了王母的三生不忘石。三生石，铭三世，万劫轮回，我只需记得你三世足矣。

　　凡间的国家，永远有不尽的战场征杀，血流成河。我只在酒坊默默地等他，征战后的疲惫，得胜后的喜悦，全在那一壶清酒里听他谈起。真的又能看见他的笑，虽然这样的机会很少。

　　月光如眸，我看见他眼里的璀璨一如从前。那些温软光芒里，承载的满是庄姬。庄姬，晋国的公主，是他这世的女人。

　　他大婚那天，我送了十坛酒去，不为别的，只为他这一世短暂的快乐。

　　凡间总有许多小人，屠岸贾便是其中之一。黑暗里的血腥，谁也无法预知。奸人陷害，他满门抄斩。

　　这一世的最后相见，是在血流成河的刑场。他虎目带血，早已没了眼泪。大将军征战为国，没有捐躯沙场，却死于小人，那是怎样的腐骨噬魂的痛楚。

　　我望着他，只为了前世一个回眸微笑，此生竟要看的是他血溅苍天。砍刀起，我心亦随风飘零。

　　第二世。
　　他是御前侍卫，乌冠红衣。我是寻常医馆女子，素手银针。

　　那一年的汴京，漫天飞雪似杨花飘散。
　　他來医馆时，脸色苍白胜过窗外的天色。千里追凶，左臂受伤，伤口缠绵许久，竟是几月不见好转。公孙先生束手无策，试着带他来找我爹医治。
　　解开他伤口上的白布，斑斑血迹刺痛了我的双眼，前世的血光在眼前翻滚眩晕。见我眼光晶莹，他露出慰人的微笑：“小伤而已，姑娘不必挂心。”笑意清浅，一如从前。

　　几日后，雪初停。他迈进医馆，右手提着一株小树，干涩的枝干，下端包着细薄的土。迎上我惊疑的目光，他微微勾起唇角：“凌风傲雪，品格清远。雪梅，这株红梅，赠与你可好？”
　　有时候我觉得，他更像这雪中之梅，不惧风霜，铁骨铮铮却又淡薄清远，品性高洁。

　　冬去春来，雪融碧水的时候，他终是完好如初。而院中那株梅，来不及开花便已悄悄抽出了细碎的嫩叶。那时候，我常常站在梅树下，心里泛起寂寞悲伤：无数次梦到他微笑的样子，前世今生，无数次，浮动的花香蚀骨销魂。而醒来后，依旧只有寒梅疏影，探窗而入。原来梅花不肯和春天结缘，就像我和他，早已注定在这纷繁红尘苦难三生。

　　这一世，我背负了太多的恨。当我手刃仇人，留下金簪，洒落如雪梅花花瓣时，我眼中看见的不是鲜血，而是那身翩然红衣。他，会不会为我难过悲伤？哪怕只有一点点。
　　“我常常扪心自问，究竟展昭是不是无情之人……”雪花飘落，染白了开封府的院落重重。府堂的廊前，光线穿过他的红衣，将他的静静伫立的身影勾勒出完美生动。“雪梅——”，他沉重的开口，苍白的脸色和黯然自责的眼神让我几欲心碎。不，白虎星君，你从来不是无情之人！你若无情，便不会有这人世间的三生轮回。只是你不知道，属于你的这一切，从头到尾，全都是劫。
　　镇定自若的走上府堂，整理好妆容，我微笑看他，金簪闪过，就此作别：这辈子，我不要你，看我血溅苍天。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生死暗昧的轮回中，我看见他，手扶梅枝，抬头相思。一树梅花映雪，他孤单的身影，沾满了清冷月光。“展大人——”，廊边传来张龙熟悉的嗓音，他挺了挺双肩，转身快步离去，沉重的月光被他坚定的背影抛下，这一世，还有更多的责任等着他去承担。

　　是我修炼不够，来不及与你共担沧桑。
　　祈求下一世，我能与你走的更近一些。

　　第三世。
　　他是镖局的少局主，浪荡无羁，洒脱率性。
　　我是谋逆臣子的宠妾，冷血无情，双重人性。

　　遇见他时，我失去了记忆。记不得自己是冷血杀手，更记不起那些遥远的前尘往事。辗转红尘中，我失落了三生不忘石。
　　彼时，我是他的镖物，他受朋友临终之托，护我和我身上的紫水晶钥匙回京。
　　他认真的保护我，我却固执的要抛开他。充满危险的路途，下一步，不知脚踏哪处，独自走，是我懂得的最大保全。
　　我一次次的离开，他一次次的追随，仿佛半空中有一双盈盈清目为他指引，危险坎坷中，他总能守候在我前行的路。
　　这条路很难很长，每一步都危机四伏。当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我得知自己是无情杀手时，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无法面对他溢满深情的眼眸，我知道自己不配拥有那份爱情。
　　回到尧亲王身边，我狠心做回曾经冷血的刑姬，妄想把他给的温暖安全的包裹在方寸不足的心底。只是，午夜梦回，他的笑容一次次在梦中坚强固执的将所有阴霾，一点点驱走。
　　再回到他身边，决意与他共赴万劫。预备打开紫水晶的前夜，我握着紫水晶钥匙，做了很多有关前世今生的梦。原来紫水晶钥匙就是我遗落的三生不忘石，我带在身边那么久，恍恍惚惚中，早已注定了这一世的恩怨情仇。

　　如果一个人，记得住前世的约定，今生就算是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也会守候在路口，等待相逢。
　　我等到了，只是，这已是最后一次。
　　也许是上天眷顾，我们打开了紫水晶，竟然都没有死。他笑着拥住我，天真的以为今生的美好就在眼前。而我泪流满面：我看见三生不忘石在那一刻已化为粉碎。我明白三世的缘分已尽，之后所有的轮回，不过只剩形式。

　　中秋之夜，光华满天。
　　江岸边月如玉盘，水似银绸舒卷。他的身影与几世前天河边英武俊逸的天神重叠，衣袂翩飞，孩子般的笑容与月色融在一起。
　　猛然心痛，我垂下眼看空空一双手，手中毒线隐现，那些自己饮下的毒种下的孽，已如藤草迅速蔓延。
　　“你在看什么？”他走过来，有些好奇的问。
　　我笑的几分牵强，将摊开的手握成拳头：“郭旭，你看无论何时何故，双手握住的只能是空。”
　　他似懂非懂，头枕上我的双腿，温柔笑道：“忘了过去吧，从今以后，你都会幸福——”
　　月光流过，夜色柔和。他呼吸轻柔，睡颜中露出天真与温暖的笑容。我轻抚上他的肩，泪落无声，语音几不可闻：“今生有过你，已经足够。”

　　时光的阡陌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草木，乱花迷人眼目的时候，一个转身就已擦肩。我能在漫漫红尘中与你相遇三世，心已足矣。以后的万世轮回里，已没有你，我不敢想象那些孤单无助。
　　记得曾经听过，人若被天神无故杀死，便会散去三魂七魄，永不超生。我阖上眼，默默对自己说：我不要一个人，活在没有你的漫漫凡尘。
　　原谅我，郭旭。忘却和消散，是我必然的两种结局。没有你，甚至没有关于你的记忆，我宁愿选择消散无痕，就像那时在天界，我放弃修炼成仙的心，绝决不悔。
　　你终会回到天庭，再不记得那个手提长裙涉水的侍女。而我将止于今生，像烟花般消散在最灿烂的时刻。

　　寂寞百载谁曾知，银河玉月起相思。
　　三世回眸不肯忘，散作青烟尽是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