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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六十九 ...

  •   从郡东到郡南的路不近,在山中走了几个时辰,均是不变的沉默。出了山路后不远处便是沛县,云微缓下了速度,拐往马厩的方向,终在门前停了下来。
      张良止住了马的脚步,翻身落地。云微的手中仍握着缰绳,低着头盯着马背而不看他。一路的无言仍然延续着,西斜的日照下四周无人。半晌,云微冷不丁地开口,未经修饰的声音沙哑却尖锐:“你现在能把我的穴道解开了吗?”
      张良的身形随之僵硬。
      手中是使不上力的酸麻,云微紧握着缰绳,手却因脱力而发颤,根本抓不稳:“虽然我本也就没什么内力,但也不至于伤愈之后待了一个多月还提不动区区水壶;少羽同我对练时只尽五分力,我却连他一招也接不下来。我未曾听闻这营中有何人懂得点穴,”说到此深吸一口气,“也没有何人不欲取我性命,却要教我不能用武。”
      一旁的马打了个鸣,张良僵立着,一言不发。
      “按理说我之前的底子已近是全废,而今左手这样伤法,且不说能不能保命,活得下来,用起武来也伤不了人。”云微不看他,握紧了手继续着,“可你若要把我送到项营去,就必须要将我的经脉封起来,对不对?”
      张良不答。
      “你代主公去寻项梁将军借兵攻丰,虽说你曾与少羽他们是熟识,然而分别已有一段日子,你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比在桑海合纵抗秦之时了。我随沛公做事,虽只是个打杂的但也算得上有些用处,然后刚好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冷笑一声,她将声线压得低沉,可还是有抑制不住的不稳从字句的间隙中漏出来,“送过去为质,不是正好?”
      沉默僵持着,令人喘不过气。
      “即便我只是个废人了,该封住的经脉还是要封的,不然范前辈早得忌惮着我只是装成伤重昏睡的样子,而后在项营里头干一些对他们不利的勾当。”粗粝的笑声冷得阴森,云微毫不停顿,一句句如连珠炮般扔出,似是要狠狠砸在张良身上,“若是没有个抵押,五千兵马就这样借出去,难不成还要仰仗沛公的一句空头的承诺。有了这一出,范前辈自然也就安心了,沛公放着个重伤未愈的人在他们那,说什么也不会胡作非为。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她的嘴角一咧,笑意中全是自嘲,“我并不是什么关乎紧要的角色,即便我重伤已愈,也是个无用之人,被送去为质——”
      “——完全只是因为你顺手罢了。”
      “完全只是因为,即便出了什么差池,也毫不可惜罢了。”
      说到此,她终于抬起头,迎着刺目的夕阳望向张良的方向,瞪大的双眼中却没有泪水。
      “我猜的可对?”
      阳光如锋利的刀子剜向她的眼睛。
      张良的面容不动分毫。他回视着她,双瞳黑得如无底深潭。
      “项营上下都在议论着,说张良先生一心相韩,只求收复失地不愧先辈。项氏一族原本便在四处寻访楚国之后,如今也一定会帮着张良先生。”云微看着他,双目一瞬不瞬,“项梁将军在薛郡东,沛公在薛郡西,如今沛公借了项梁将军五千兵马,自然追随他而为其从属。项营那头之前不止一回派使者来,如今以借兵之机终于使两方共结为盟。这个卖给项梁的人情,可当真不小,是不是?”
      张良的表情仍未有变。
      “而沛公凭着五千兵马,终是将雍齿将军击退,丰地亦夺了回来。若是无你相助,想必这些都不能做到。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质,卖了项梁将军人情,卖了沛公人情。”长久地盯着太阳她已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头中的晕眩与头痛却清晰得真实,云微顿住了,而后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深深吸了口气:
      “张良,我在你眼中,便是一个用来卖人情的工具,是这样吗?”
      死寂。
      静得连麻雀的叫声都全无影踪。
      “是这样吗?”云微重复了一遍,渐渐地似乎是笑了,笑容却比哭还惨,“是这样吗?我原以为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已经不会有人再对我有所期望了,没想到还能……”她的气息有些不稳,好似想笑又笑不出,又像癫狂前濒临崩溃的忍耐,“还能被你找出些用处来。张良,你果真厉害。”
      面前的身影如同石像一般静止着,眼中的湿意即将夺眶而出,云微低下头瞪着眼把它们全部收回眼底,转身过去牵一旁的马。
      那身影似乎动了动。
      云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背对着张良,她眼前只有马背上灰黑的鬃毛:“不对,我的这条命,全赖你才捡了回来,那我是不是也欠着你好大的一个人情?”
      那身影的动作停止了。
      “你想我怎样还?”声音中的沙哑已经掩盖不住,云微失焦地盯着前方,一字一顿道,“要怎样还?”
      良久的沉默,身后的人从方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说话。
      “啊,”似是恍然,云微仰起了头,握住缰绳的手五指扎入掌心,“我忘了,我一个废人,怎么还得起。你自然,是不屑于要的罢。”
      她拖着两匹马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马厩,门在她身后砰的关上。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晖沉入地下,一瞬间夜色席卷了整个天穹。
      张良仍站在原地。直到寒意将他冻透,才终于缓缓启唇:
      “不必。”
      不必还了,也不必再为他做什么了。
      心脏如被利刃贯穿了千百次。

      接下来的几天云微便再也没有见过张良。本来她随萧何做事,也是正常。只不过杂役们的聒噪似是少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换作平时她自然乐得耳根清净,可现在她却有些在意了。听不见人们嚼舌根,她也不知道消息流传成了什么一副样子,不知营中之人是否还是疑心着她。
      况且那内鬼仍在行伍中。虽然说因之前的事招来太多关注,那人为了不打草惊蛇估计会销声匿迹一阵,但待风头过后,那人必不会放任她知道这样多。
      只是……
      云微心中一动,笔尖停在了竹简上方。
      他也是知道的吧。
      事出那日张良也在场,且之前那人便试图加害于他。全军上下都说张先生料事如神,那人想必也会忌惮,他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了些什么罢。
      而后呢?她想着,笔尖迟迟未触到竹简。而后那人会对他下手吗?
      一摞竹简放在了她右侧的桌案上。云微扯回飘飞的思绪,听着萧何让她拣她重要的账目浏览一遍。有月余未能做事,她自问最对不住的人便是萧何,只能尽全力追回她落下的内容。清空了脑中纷乱如麻的思索,云微一册一册地读着。
      萧何亦坐下开始整理今日之杂务,一阵子后他从堆满桌案的竹简中抬头,瞥向云微的背影。她读得极快,一卷文书不过片刻功夫便能扫上两三遍,口中一直念念有词似在记着什么。萧何的目光中添了一丝考究,而恰在此时云微翻动书简的动作顿住了,而后执着那一册回过了头。
      “萧叔,”她的声音中带着惊异,有些犹豫地指向竹简上的一行,“这个人……”
      萧何看了一眼,而后低下头继续执起笔:“当日闹事之首,照军法斩示众也是应当。”
      云微缄默,看着萧何对照着两份竹简计算誊写着。处置闹事之首,这件事便被认定作了伍卒哗变自此揭过不查,因此也就不会有人再因此事而怀疑上那真正朝她下手的人,更不会有人再意识到这行伍间藏了奸细。此人虽逃过一劫,然而这一重罚惊得众士卒无不自危,行伍整肃,他便也不敢有大动作而招人关注了。
      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何近来的闲言碎语少了这样多,想必是怕招惹上她再生出事端罢。再看向萧何时,目光中的敬意又厚了几分。云微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地降低了音量,叫了萧何一声:“萧叔。”
      后者从忙碌中抬起头。
      “之前我提过的那件事,萧叔可有和沛公讲起?”
      萧何看向她的眼神逐渐开始变化,习惯的和蔼凝集成有所思虑的深邃,而后他答道:“不曾。”
      二字掷出似重物落地。云微心头一震,摆在桌案上的手不禁握成了拳:“好。”

      在为萧何送东西给主公的路上,云微听说了陈王身死的消息。小卒们或是震惊或是害怕,聚集在刘季处的几个部将间气氛却有些微妙。她将竹简交给刘季时后者似正在思索着什么,待她已走出房间再回头看时,见他叫来了一人问起了项梁那边的动静。
      云微默然。陈王败绩,张楚众散,如今的局势当真是群龙无首。而诸多势力中,项梁的一支实力最厚,且如今沛公的依附——至少名义上的依附——亦是隐隐有将其推至统领之地位的趋势。因此刘季这般留意着项营那头的风吹草动,也不无道理。
      陈王既死,秦军必转而剿灭其余反秦势力,树大招风,首当其冲的亦很可能将是项梁,然而泗水在薛郡西南,秦军准备先取哪处还真是说不准……云微揉了揉太阳穴,她能想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沛县定不会安稳了。
      “丫头?”
      云微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看见樊叔一张大脸上全是忧心忡忡。
      “我说丫头,你那伤应该没有伤着脑袋吧?不会被打傻了吧?”
      云微嘴角一抽。
      “不对啊,”樊叔不解地支起下巴,“丫头的伤明明在手臂上,怎么就伤到脑袋了呢?难不成这伤还是内伤,那内劲一路从手臂传上去……”
      云微听他越说越离谱赶忙示意自己脑子没事,然而樊叔的担忧似乎还未消除,絮絮叨叨着说丫头在项梁将军那里待了个把月,那里的人没看你一个人就欺负你吧,被欺负了就和樊叔说,必须得收拾了那家伙。云微一听他又跑偏了只好出声把他掰回正轨上,不料樊哙忽的一拍手恍然大悟道:
      “啊!对了,你还可以给张良先生说。主公说张良先生什么都知道,简直不得了,莫说是欺负你的人,就算一百个人合伙欺负你他也能摆平!”
      听到这个名字,云微却沉默了下来。
      樊叔还在唠叨着,片刻后察觉到云微的异样,停下来问她:“怎么啦,丫头不想找张良先生?”
      云微摇了摇头,垂头掩下了脸上的表情:“他不会帮我的。”
      “绝对会的,”樊叔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丫头可知他重伤醒过来之后,第一个问的就是你的伤。那一次要是不是你糊涂了,他估计回都回不来了,张良先生绝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可能……”
      后面的话在耳边幻化成雾气,云微没有听进去。眼神涣散着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城楼下的人出出入入,端着汤药的人正在上楼,小心地避让着下楼的士卒。
      看着那个人行走的方向,应是张良所在之处。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他身上的伤似乎还不见大好。正想着,另一个方向走来一似是某位部将的人,叩门后亦是进了那间屋子。
      云微的目光忽然聚焦。
      她猛地转头,樊哙被她这一下骇得不轻,下意识止住了话头。云微望着樊哙,目光锐利得后者心里发毛,而后她放低了声音,缓缓地问:“樊叔,你可还记得那会,你是怎么回答张良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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