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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六十七 ...

  •   颜路从项梁所在的府邸中走出来时日正当午,他跨过门槛停在院子里,阳光有些晃眼,门外站着两个人影。
      “先生医者仁心,令项梁钦佩。”门内声音传来,项梁对他抱拳。颜路转身不疾不徐地回礼:“不敢当,路区区草芥之身,只求一处安定之所。”
      大门在身后缓缓阖上,颜路回过身迈下台阶,不远处的两个人影便迎了上来。颜路打量着站在左侧的白衣身影,一年过去他脸上飞扬的神色敛去不少,苍白的面容不动声色,眼中却藏不住焦急。他打量着他,须臾嘴角轻弯,含笑道:“子房。”
      “师兄。”张良的回应有些僵涩。就着日光颜路才看清楚,他的身形比以往更是瘦削了不少。
      范增轻咳了一声,张良还未说出的话咽回了喉中。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项梁将军已和老夫说过了,先生自桑海儒家一事以来一直隐居山中,不问世事,只偶然为误闯的士卒治伤。如此将先生请来营中一趟,倒是我们劳驾了。”
      “无妨,”颜路平和应着,“路也有一阵未见子房了。”
      “也是。”范增掀髯淡淡一哂,“你师兄弟二人,也有许久未叙了。老夫有事在身,就先告辞了。”语毕转过身朝着大门里面走去。张良目送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而至一半时他停下略回过头,声音不大却清楚:“送先生上山的士卒们一会便到,既有约在先,且先生是我薛郡中人,定不会多加叨扰。”
      “范前辈有心了。”颜路稍作欠身,神色间仍是淡然。范增闻言缓缓点头,跨过门槛走入了府内,映在他瞳中的背影渐渐隐没在阴翳中。颜路收回了目光看着院子里的树木,团簇着嫩绿的叶子下花骨朵才刚露头。他低垂的目光抬起,面前的人正盯着他,双唇绷出僵硬的直线。
      “师兄。”张良复说道,千万个疑问焦急却只有二字出口,余下的都从目光中泻出。日光和暖中麻雀飞过,发出唯一的声响。搭在身前的手已经不自觉地在袖下握成了拳,他张了张口,终是问了出来:“师兄,他们……”
      “不过粗略交谈了一阵。”颜路说道,待张良停下来后又继续了下去,“我是医者,他们不会伤我。”顿了顿他补充道,“她没事。”
      张良眼神一颤,下意识皱眉。
      “云微没事。”颜路重复,回视着他的眼睛里是柔和的宽慰,“昨日项梁的人找来之前,我已将她寻它处安顿好了。”
      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在颜路柔和目光的注视下渐渐松开来,握住的掌心里风透了进来,张良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阖上了双眼。颜路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听近日传信的那位先生说了,子房为借兵而来,这些日子怕是受了不少苦罢。”
      “师兄,我……”张良语塞,片刻后缓缓将那口气呼出,声音低哑,“不碍事。”
      “你身子本就弱,听闻前阵子受了伤,”颜路看着他,“气血不足,切莫劳心伤神,若是可以,便在这静养几日罢。”
      张良点头,内心的不安却随着颜路的话愈发累积。天空中低云飘过,阴凉一寸寸将地上的事物与人覆过。稳了稳心神,张良抬头轻声问:“她在何处?”
      “城外。”颜路回答,见张良紧绷的双肩似是松弛了些许,停顿了片刻又说道,“他们既已寻得了我,便不会再深究了。子房,”等他重新回过视线对上自己的双眼,颜路才朝他极淡地一笑,“我亦不会有事,放心吧。”
      “可他们……”张良仍不禁追问。
      “既已答应会为他们医治重伤之人,他们便不会害我安危。”颜路打断了他,声音依然是平和的低沉,“我来过将军府的消息不会外传,他们知我不喜卷入纷争,便也安心我一人独居了。”
      疑惑似帘幕突然揭下,反应过来的张良矍然盯向颜路。现在只有项梁范增一干人见过颜路,方才范增又言有士卒送他上山,必定是为了将他彻底与外界隔断,从而将这一身怀医术可起死回生之人牢牢掌控在自身手中不为其他阵营所获。若是要确保今后不会再有他人知晓他的存在,那便只会是……
      冷意攀上他的后背,张良的双唇轻颤,开阖数次终是问了出来,不确定的语气中压着一丝的惶然:“那些送师兄回去的士兵……”
      “他们会守在山腰,不让他人出入。”颜路接下,回视着张良,须臾的沉默后,他终是缓缓开口,“包括我。”
      如同悬在空中的那柄斧头终于落下,在心头上狠狠一击。张良的身形克制不住地一颤,片刻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猛地看向颜路垂在身侧的手。
      “他们不会对我有顾虑。”颜路似是明白了张良心中所想,目光不移分毫,平静地解释道,“自小圣贤庄倾覆那日起,我已再不能用武了。”
      思绪在这一击下霎时散乱作满天飞絮,大脑中已拼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语句,张良的目光一瞬间失去了焦距,日光扎在身上似冷箭带着严厉的谴责,将他本已鲜血淋漓的心脏生生扎穿,无形的疼痛逼得他不住弓下腰,耳旁却传来一声柔和的话语。
      “我不怪你,子房。”
      双目中重新映出的颜路的脸,张良有些恍惚,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乱世中能有难得的清静,于我而言,已是幸运了。”
      “武学之外,值得钻研的事物还有许多。”他错开了目光,抬眼迎着阳光看向天空中已飘开了去的低云,“医术救人性命,便不必再问所救之人来自何处了。我本便只是个闲人,亦无他求,若能等到天下安定……”
      言至此处他停了下来,垂下眼帘似是在斟酌着,等张良的视线终于聚集在了他的身上,颜路再次抬头,眼眸中含着的笑意胜过三月暖阳:“我便再登门拜访,与你好好对谈一局罢。”
      “师兄,”张良长身一揖至半跪,许久许久二字终于出口,声音中有克制不住的颤抖,“多谢。”
      “不必。”颜路摇头,将他从地上扶起。张良吸气的声音带着不稳,一枚竹片却忽然被塞入了他手中。
      “她在此处。”颜路轻声对他说道。
      竹片边缘粗糙,张良下意识握紧了手,松散的竹刺硌得他掌心微疼。院子外士卒经过的碰撞声传来,伴着远处时隐时现的鸟鸣。
      “我该走了。”颜路朝他笑笑,目光停在他握紧的右手,“还拜托知会一声前几日那位先生,莫要向他人提起我。”顿了顿,他补充道,“包括云微。”
      张良闻言转头:“可……”
      “就当作是其他人相救罢,”不紧不慢地补上了一句,颜路的目光定在那枚竹片上,眼帘下的双眸中滑过一丝宽慰的柔和,“她左手的经脉已近痊愈,悉心调养一段日子再加练习,便可恢复原样。若是她问起来……”
      在张良的注目下,他抬起头,眼中漾着笑意。
      “便说颜路如今安好,即可。”

      城郊的客栈里掌柜的在桌子后打着盹,疏于打理的梁柱上积了一层薄灰。前厅里没有客人,方才询问的小二说前几日一位先生已将房钱付过了,并指了指二楼的深处。张良顺着他说的方向上了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关着门,他稳了稳心神,走过去将其推开。
      吱呀一声,阳光从门缝中漏出。仿佛跨越千年之久,尘埃飘飞闪烁在光芒里,墙边的矮榻上卧着一个人。将身后的木门合上,他盯着那个方向许久,终是缓步走上前去,俯身坐在了床头。
      仰躺的人双目合着,睫毛上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在脸上落下几道浅色的阴影。额前的碎发若有若无地掩着她前额的长疤,张良抬手轻轻将头发拨开,拇指停留在那道疤和眉骨相交的地方。
      阖上了双眼后的她就着苍白的面色显得有些许脆弱,却较平日少了几分距离,一抬手便能触碰到。一线长疤划断眉毛,他细细摩挲着,感受着那一刀划在脸上时的疼痛。掌根下的脸颊有些凉,他的手沿着曲线滑下,抚上了她的侧脸。
      掩去了疤痕她的面容依旧是清隽淡然,一年下来添上了星点的疏离,却也似将眉宇的线条磨砺得更为坚毅。
      回忆如山逆着思绪的河流朝他扑来,在小圣贤庄一劫后,他寻了她月余最终放弃,而后是博浪沙的一击失手,辗转藏匿终至下邳。十日大索天下,风头过去后他亦渐渐痊愈,那位将太公兵法赠予他的老人对他说,莫要让为你牺牲之人成为你的羁绊,莫要让仇恨蒙蔽了双眼。于是他将她忘掉,只留下那一支从别离那日起便一直收在胸前衣衫里的木簪,放在最靠近心口的位置代他将她记住。
      手探入怀中,抚摸到簪子上的裂痕,张良的眼神黯了黯。在博浪沙,当他于夜晚负伤陷入包围中时,胸口的簪子为他挡下了长枪的致命一击。簪子断作两截,他在奔波的间隙里不死心地修补拼接。冥冥中他感觉是她又一次救了自己一命,而这般想法却让他恐惧,恐惧着是否她已真的不在世上,因此才会以这样的方式护他。可理智却告诉自己不能念念不忘,他只能将过去的一切掩埋,而后转身朝前走去。
      一年了,一年的时间让他确信自己的内心已不再有波澜。天下乱,陈王起,他冷眼旁观,等待着恰当的时机。召集兵马,投靠沛公,画计取砀,一步步走得滴水不漏,他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亦知夹带情感乃是谋算之大忌。
      可他做不到。
      手掌抚过她的面庞,描摹着她的眉目与鼻梁,却在将至唇边时顿住了。
      张良阖上了双眼。他做不到。
      如同兵法奇正,正平奇险,取胜的总是出其不意的险着。可是险着似赌博,若不能在赔得一干二净时毫不在乎,便无从去谈绝处逢生的翻盘之击。他身陷的这场局,天下之人乃至草木均可为赌注,他可以用任何事物去冒险,可做不到不去在意她。
      所以他拼尽了全力,押上了自己有的一切,从对方手中为她赢回了生的机会,而后输掉了身上所有的筹码。
      出城前范增说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那时颜路方才离去,沛公携两三随从通报求见的消息传进了项梁的府邸中,范增从府中步出时他正站在日光下。略作寒暄,范增看着他的眼中意味不明。他俯身一揖,请求出城迎候来访的沛公。
      “以何名目?”范增问他。
      “略尽引路之责。”张良答道。
      范增缓缓地点头,眼中的阴影散去露出极淡的一丝了然的满意。他躬着身子继续询问着沛公入薛的路径,范增却转移了话题:“老夫记得上一回对弈时,曾闲聊起一个问题,只可惜棋局结束得早,未能尽谈。当今天下,若需一人集结群豪,不知此人,当是何等人物?”
      张良询问的声音沉默了下来。范增踱步转身,正对向他。过了一会,张良开口,神色不见异常:“楚南公曾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不想子房仍旧记得此言。”范增将手背在了身后,仰头看向空中的飞鸟,“项梁将军借兵,攻丰一事自然无需担忧。只是六国之后散于野,起事者多半无心于此。怀王之孙芈心已于市井访得,项氏一族本为楚将,当为楚攻伐。不知攻丰之后,子房将作何打算?”
      飞鸟扑翅而过,四下静谧无声。张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动,范增依旧踱着步,却渐渐慢下来停在他的面前。仿佛过了许久,张良的声音终是响起:“良无所求,只愿相韩,则无愧先祖。”
      余光里范增仍仰着头,他却见他似是不出所料一般地点了点头。
      他说出了他想听到的答案,却将自己输至一无所有。
      掌心的触感仍是细腻,仿佛被吸住一般,深深的目光流转着不欲离开。张良侧身坐着,日光西偏在地板上将窗格拉长,无声的默然中时间似静止,他抚着她脸颊的手开始轻轻颤抖,停在她眼睫处的视线里闪过千言万语,却在不舍泛滥成灾的前一刻猛地阖上了。
      他只愿她无恙。
      那双手从面庞上离去,余下的指尖的颤抖被大力地攥进掌心,将所有的言语都倒流回了心底。他决然起身走向门口,头也不回,木门在身后关上发出砰一声响。静默中靴履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沉沉,门外街道上的喧闹逐渐清晰,张良跨出客栈,日光已是过午偏西的淡金,落入眼中将视野的景色晃成一片虚幻。
      握成拳的手已僵硬至麻木。
      “张良先生?”
      旁边不远处一个声音传来,张良侧过头去,项伯在一旁犹豫地看着他。
      他终究要走这一步。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历史背景:
    沛公在砀郡一战胜利后再度攻打丰邑,结果不利,而后向项梁借兵五千再次进攻,雍齿不敌逃奔魏国。
    历史上在陈涉战败身死后,项梁在薛郡召集诸将领商议,寻访楚怀王之孙芈心立为楚怀王,并自号武信君,从此出师有名。项梁自号武信君。而张良向项梁提议立韩王之后树党羽,项梁命之访韩王成立为王,张良为司徒,辅佐韩王收复失地。
    张良相韩的这一段经历一直是人们乐于讨论的,包括秦朝覆灭后张良还韩效力韩王成、直至韩王被杀后才重回沛公身侧,各人的看法不一。有人说张良相韩表现出他尚没有摆脱六国旧贵族的一套观念,直到后来看清了局势之后才投奔沛公;有人说张良此举其实是为沛公在楚军阵营中的无间道,项羽有几次对沛公起疑,都是有赖张良周旋才争取到了养精蓄锐重出蜀地的时机。
    (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讲:文章里的纯属艺术加工不是史实不是史实不是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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