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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三十八 ...

  •   半张脸藏匿在长廊的阴影之下,张良仍感觉到背后两道汇聚于此处的视线。在颜路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前张良已欲离开,然而他的师兄却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他能感受到颜路微微一怔,随即很快,云微的目光跟了上来,张良心中一阵翻腾,竟不敢看她。
      “子房可是还有话未同我说?”诡异的沉默中,张良默默看着地面上的阴影,闻此缓缓抬头。颜路的目光看不出波澜,明明是在找台阶给他下,本应信口编一个缘由,他却一下不知怎么答。而云微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这样说来,倒是我阻碍到两位先生了,你们……那个……慢慢聊,我就先走了,别介意啊。”
      张良目不转睛地看着颜路的方向,目光却没有聚焦,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终于要拐过自己身侧之时,张良开口了:“你怎么在这里?”
      脚步声骤然静止。
      张良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她在身后小心翼翼的鼻息:“若来找师兄有事,何不说完再走,不必如此匆忙。”
      “没什么大事,”云微应道,停顿了良久,补充道,“而且已经说完了。既然你找颜先生有事,那就不妨碍你们了……”
      “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来小圣贤庄是做什么?”张良深吸一口气,仰头打断了她的话,如预料中一般听见身后一片沉默,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太急了,低下头缓了缓,继续道,“既然伤还未好全,就应该好好养伤,没什么事不要在庄内四处跑,若有事,知会我一声便可。”
      “……好。”身后良久才传出一声应答。张良听着她犹豫着抬步走开,而后脚步声越来越远,半晌,一丝苦笑浮现在唇角。
      就这么急着走么,他想。
      是啊,宁可和师兄谈论,也不愿知会自己一声,见到自己后匆匆避开又如何?虽是取得了她的信任,可在之前自己因内心的不确定而刁难她时,是师兄拦在了她面前啊。

      第二日张良端着煮好的汤药走到云微所住的茅屋前时,看见姑娘坐在台阶上大汗淋漓地顺着气,目光一转看见攀着墙壁的那只手上拿着的长弓,原先还带着一丝微笑的嘴角一瞬间就抬不起来了。
      不是说了要好好养伤的吗?张良脸色微沉,此时云微正好抬起头,目光略有些错愕,一路注视着自己从院子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半晌却没有看到一丝闪避。终于是张良先放弃了,“吃药。”他端起木碗,举到云微面前,后者不言,抬起手接过碗,猛一仰头把汤药哗哗灌进嘴里。
      “好了,”张良拿下她手里的碗,眉心微皱,看见云微丝毫未变的表情却顿了顿,“云微,”他看着她,“你刚在做什么?”
      身形没来由一抖,云微吸了口气:“练习罢了。”看见张良脸色细微的变化,笑笑道,“没想到只练那么一会,就已经撑不住了。”
      “养伤就不应练武,更何况还未痊愈到能如此消耗体力的程度。”张良的语气已经比平日重了些,云微知趣地起身收起长弓。张良看着她的背影,隐隐感到一点不对,只是催促着她安分点赶快歇下,随即便赶着去早课了。
      鸟鸣声从已经枯萎的枝条上传来。其实她痊愈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快,云微想着,她没有告诉他,自己练了不止一会,而是一整夜。
      指尖触到收起的布帛,云微五指缓慢蜷缩,掏出它放到了桌案上,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玉石从里面摇摇晃晃地滚了出来。云微凝视着那块小石头,晨辉的照射下它显得晶莹剔透。若不是从那卷布帛上读到,她真不敢相信这么小而精致的东西,居然是那日那些人把整个院子掀了个遍却一无所获的缘由。
      云微的手猛地攥紧了衣袖,那一日师父突然让她下山卖菜根,只是为了在黑衣人来之前将她引开。如果卖得好价钱,且她又不大肆挥霍,这笔钱足够她在桑海城里养活自己五天有余。在师父的估算内,她只可能在宵禁之前卖完才会上山,这时那些来找东西的人早已碍着被发现的危险撤了,不想她碰上了丁胖子和张良,这才和那些人撞上。
      如果她晚一点到,如果不是她跳出了师父计划的范围,这所有东西早就被那些来搜寻的人一把火烧成了虚无。师父和师母必然是早知有当日,才会设计将她引开,只是因为自己在那场招招致命的打斗中根本帮不上忙。
      指甲深深陷入手掌的肉中,因为她帮不了任何人,因为她根本没有用。
      布帛上的文字平摊在那里。
      “当日将你引开,实是因为这些本不需你来背负。这起恩怨源起二十余年前,一路纠葛也只关乎我与洵丘。知会你此事,只希望解开你的疑惑。声术可杀人,亦可活人,仅洵丘一人懂,也是好事,若再有第二人通晓,用之易生险。敌手太强,万不可以卵击石。若你觉得有一日此仇可报,则亦是好。为师不希望强迫你……”
      够了,云微像被针刺了一般。师父不愿强迫她,甚至没有明白说出敌手是何人,屡次警示她不可轻举妄动。估计是害怕有第二人可以看见这封信,甚至隐瞒下她也知晓声术的事实。那些人从一开始师父闯入大典将师母带离,到现在师母下落不明,全是因为希望将声术化为己用。可那要如何用,以宾客之礼相待,还是说像抽井水一样抽到枯竭才停手?
      授业之恩未报,又怎么能坐在这里独善其身,师门之仇不雪,以何面目见他人。此事不结,若自己不是逍遥不管,等待她的将是任人鱼肉的命运。她闭了闭眼,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卷布帛上。
      声术之力,在于神思。可截之毁之,亦可衔之焕之。
      黄鸟觊之,化而为影避耳目,匿而谋之,求吴戈犀甲之术,共云梯钩强之技,连之以声术。
      云微凝视着这两句话,就只有这两句话不知是什么意思。第一句解作声术可以截断神思也可以将其连接,倒也勉强说得过去。黄鸟觊之,吴戈犀甲,云梯钩强,这三个词是什么含义她却根本不知。若能明白,她便能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人了。
      门外似乎有弟子匆匆走过,说话声若有若无地飘进来。
      “……马上就要早课了,你怎么还下山?”
      “今天桑海城内可有厉害人物要来,当然要过去瞧一瞧才行啊!”
      “你这么做,小心师公们饶不了你!”
      “怕什么?今天早课的是三师公,三师公最通情达理了,才不会像师尊一样罚抄书呢!”
      “……”
      她盯着那只鸟好久,起身朝门外走去。
      这三个词艰涩生僻,并不是日日可见的东西,十有八九是出自某一典籍,或与机关术相干。不论是哪一种,只要问他,很有可能就会知道答案了。绕过一片竹林,六艺馆露出了一角,里面弟子们比试练剑的声音隐约传出,云微却顿住了脚步。
      站在窗边的张良正指点着弟子,并没有留意她的方向。云微朝竹林里缩了缩,恐怕他回答了这些问题,也就不可能以为这些问题只是她随便问的而已,必定会逼着她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云微又抬头望了望张良的背影,不可以问他,问他和颜先生都不行。那该怎么办?
      云微垂下头。机关术的话,天下无非墨家和公输班。吴戈犀甲,单听吴戈像是吴地之物,吴越之地近乎楚,如果她的推断没有错,这下就好办了。铜钟声响起,云微避过了鱼贯而出的众弟子,见张良似乎是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开了,才悄悄从竹林中钻出来,走向站在六艺馆门前的天明和少羽。

      “听说下午有位大人物要来到桑海呢!”
      “之前城里忙碌了好久,天天都有马车在路上跑,就是为了准备这个啊……”
      “是什么厉害的人,要到军队去迎接的地步?”
      “听说是帝国的一位祭司……”
      “哎?不是皇帝陛下的护卫吗?”
      “怎么我听闻的是一位皇室贵胄……”
      “切,城里人都在传那人是来主持祭典的,主持祭典的除了祭司还有什么人?”
      “咳咳!”少羽故意咳嗽几声,几个儒生纷纷停下来看向他,“莫谈国事,小心被人听见要掉脑袋!”
      天明在一旁不明就里地看着那群儒生支吾着“子羽说的是”一边散开,却看见云微迎面走了过来,正要喊,后者却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忍住没有叫出来。云微收回手,瞥了一眼被引开的众儒生,向少羽点点头:“谢了,少羽。”
      “小事一件。”少羽挥挥手,天明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上前:“云微姐姐找我们有什么事吗?是不是带好吃的来啦?”
      云微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在天明失望的目光里摇了摇头,随即蹲下身来:“天明,少羽,我有问题想请教你们。”

      “云梯?那不是公输班造出来的嘛!公输仇那个坏老头,就是和这家伙一样研究这些霸道机关术的坏人!”
      藏书阁一角的阴影下,云微缩着身子躲避着来打扫的弟子的视线,一面小心翼翼地将一卷卷轴展开。
      “吴戈犀甲……听上去是颇为古老的兵器,我那时候都已经不用了,真要说,估计也就是祭祀的时候会用到吧。”
      “我们楚国的军队出征之前,总会有祭祀的仪式,那些人唱什么我们也听不懂,但听范师傅说,那是唱给那些为楚国而亡的将士们听的。”
      云微扫视着屈原九歌的卷轴,不出所料在国殇一节中找到了吴戈和犀甲的字样。公输班她之前已经隐约猜到,而楚地尚巫,祭祀为国而亡的将士也是正常。只是这二者中间的联系,似乎空缺了些什么,倒看上去像断开了一般。而那黄鸟……云微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壳而出,公输家,巫术与祭祀,而当今能为敌手的势力……
      ……切,城里人都在传那人是来主持祭典的,主持祭典的除了祭司还有什么人?……
      云微不知为什么猛地取下一旁诗经的竹简,翻了好几卷翻出了秦风一卷,跪在地上的双膝硌得发痛,云微紧盯着展开的竹简,直到二字映入眼帘,脸上残余的血色瞬间褪去无踪。

      张良连着叩了数声门,没有回应,心生疑惑便推开门往里面张望,竟空无一人。
      出去了?张良心想,把门推开迈进屋内,将端在手上的药碗放至桌面,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桌案。
      上面搁着一卷布帛。

      一路狂奔,云微发疯似的从藏书阁中跑出。一旁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影,纷纷议论的只言片语,惊疑的眼神,来去的身形,像被狂风从树上扯下的落叶。旁人的话语被呼啸的风声盖过,云微瞪大了眼睛让眼泪不流出来。回去,她心中只是这样想,回到那个茅屋,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就想怎么样都可以了。只差一点,只差几步了,云微伸出双手奋力撞开了门,木门猛撞到墙上震得桌案似乎也移了位,云微拉着门止住自己向前摔的势头,深吸一口气。
      桌前青衣的背影一动不动,就像根本没有听见方才的动静,凝视着手中的那卷布帛,像已经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很久。
      云微双腿一软,几乎坐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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