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纪事》菠萝炖蛋

3、第三章 出嫁

　　霍睢保持着每隔几日便进宫觐见的习惯，即便明日就是和唐棠的好日子，他还是早早地下马等在宣德门外。

　　高勇是李宪身边得用的近侍，领着这位新上任就大刀阔斧的尚书令往未央宫走的时候，总忍不住偷摸多瞧了几眼。霍睢，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能让这皇城中的天下之主对他又爱又惮，偏却动不了分毫？

　　自从清河郡主找过李宪一次之后，这位刚承了大统的年轻皇帝面上就挂了件心事，愁云遮眼，旁人不知道，但高勇看得真切。

　　不但看得真切，心中也清明：这心事看似是起于清河郡主，实则皆因为霍睢。

　　“陛下，霍尚书令就候在外边儿，可要宣他进来？”

　　巳时的太阳已然甚是耀眼，照着整个未央宫都亮堂了，照在一身黑金色衣袍的李宪身上，却莫名增了几分冷意，叫殿内的小宦官一颗心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一双耳朵却敏锐竖着，等着龙椅上天子后面的话。

　　却半天也没有回答。

　　李宪从未像此刻一般纠结过，而这几日的反复思考和辗转衡量竟仍丝毫没有结果，只是因为每次面对唐棠，他便像个毛头小子般，头脑一热就答应了她。

　　只可惜世事无两全，他这次总是要失信于人。

　　“宣他进来。”

　　殿门一打开，便带着一股独属于夏日凉风的暑热气味灌了进来，伴着风一同进来的，还有霍睢。

　　九级台阶之上，李宪并没有抬头，霍睢也甚是自然地行了君臣之礼。高勇跟着李宪多年了，他日复一日地真切感觉到，随着李宪握着权柄的日子越久，他身上的积威愈甚。可鬼使神差的，当他望着殿中这二人之时，却有一副势均力敌的荒唐之感。分明一个君一个臣，一个坐在九级高阶之上，一个跪却在砖瓦之下。

　　霍睢，竟不曾为皇权而折腰！

　　连高勇看得出的，李宪又何尝看不出来？他的嘴角渗出一丝冷笑，这种被挑战了权威的愤怒刺激了他的理智，也全然冲淡了早前困扰了他一连几日的儿女情长。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抛开君臣这层身份，以你我多年的交情，我今日也该跟你说声‘恭喜’。”

　　霍睢闻弦知意，自然知道李宪说的一是唐棠，二则是前几日被封定国公的应崇川。

　　原本李宪给自己拟的官职不过是四品兵部尚书，倒是定国公上疏道皇帝苛待有功之臣，说以霍睢的功绩能耐，尚书令之位则更为合适。皇帝这一纸册封诏令发得利落干脆，心里倒不情愿还委屈；满朝文武也哗然，对这个二十几岁不知根底的尚书令憋了一百个不满意。尚书令是什么？那是统御文官的首席，当朝不封宰相，尚书令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这个官职李宪的父亲当过，这些年来打下的人脉根基足以让儿孙称帝。可霍睢，他又凭借什么？军功？那是武将的东西。资历？满朝的大臣哪个不比他更有资历！

　　李宪顾不得自己吃了闷亏，应崇川这一手慷他人之慨也顾不得高兴，他们只想弄清楚一件事：霍睢究竟是谁的人。

　　此时大殿上深知自己为两方势力争夺的霍睢却不得不稍作表态，以安皇帝的猜忌之心。

　　“不光是您与我之间的交情，单谈陛下代为照顾唐棠的这些年，也够我霍睢鞠躬尽瘁了。”

　　这句话显然是李宪想听的，因而他的表情缓和了些许。这些年他最为懊悔之事，便是将原本在自己父亲麾下的霍睢派去应家的军营里，叫应崇川有了笼络之机；可偏偏他做得最得意的也是派霍睢去应家：他知道以霍睢的能耐定能将战事提早结束，又能牵制住应崇川，而李家自然便可以借机坐稳帝位。

　　他交代霍睢的两件事，霍睢都做到了。

　　霍睢的条件只有一个——照顾好唐棠。

　　八月二十，谁都以为霍睢赶在那日归京是为了汴梁的捷报，李宪却知道，他是为了报信而来——南边的战事将要结束，而应崇川野心勃勃，早已对远在长安的李宪动了杀心，自己好登上皇位。霍睢日夜兼程地归京，对李宪说：“我拿这个消息跟你换一个人，唐棠，我要娶她。”

　　所谓的殿前求娶不过是事后的做戏，李宪却鬼迷心窍地又背后答应了唐棠。

　　见李宪半晌没有接话，霍睢心中虽有了几分预感，也没有催促，只是抬头的时候，远远望见李宪似乎在出神。

　　在想唐棠。

　　霍睢对李宪的心思早有猜测，也知道唐棠前些日子找过李宪，因而在婚前的一天才想弄清虚实。但李宪若还清醒，就绝不会让唐棠进宫。

　　大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是这股安静透着诡秘，原本身在其中之人泰然自若，可不知内情之人却提心吊胆。

　　“她来找过我了。”

　　李宪终于开了口，却是霍睢意料之中。

　　“我也答应帮她了。”

　　霍睢挑了挑眉，眼神也微妙起来。意料之外。他却没有打断李宪的话，表现得十分安静，这让李宪的理亏之感更添了几分。

　　“成亲那日会有暗卫将唐棠带走……”

　　事后对外宣称清河郡主为贼人所掳，然后更名换姓，嫁入宫中。

　　五年前李家对唐棠做的事，如今又要故技重施。只是霍睢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无权无势的相府门客了，唐棠自然也不再需要别人来庇护。

　　“臣遵旨。”

　　在李宪错愕的目光下，霍睢俯了一个官揖，解释道

　　“天子金口，臣岂敢让陛下在唐棠面前食言。”

　　待霍睢离开，李宪才缓缓叹出一口气，“霍睢绝不会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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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今日尚书令霍睢要娶亲，将主街围了个结实。一个是朝堂上的一品大员，一个是皇亲贵胄——长公主的女儿清河郡主，旁人看得甚是眼红，都纷纷感叹这位平步青云的年轻权臣今日之后又要与皇家亲上加亲了。

　　只是霍睢敲定的大喜之日注定波折。清晨的薄雾蒙蒙转瞬又下起了雨，叫迎亲的人恨不得拿吸墨纸将天上的水汽都吸个干净。但亲还是要迎，冒着雨也要将鼓敲起来，唢呐吹起来。

　　唐棠今日起了个大早，被喜娘一通折腾后，安安静静地坐在菱花镜前像在等待着什么。长公主就坐在唐棠的身后，从镜子中能隐约看出镜中人的神色，焦虑，和几分不安。

　　“新嫁娘都会这样，我当年也是。”

　　她难得同唐棠聊起了天，或许是觉得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今日终于可以一盆水泼出去了，又或许是因为夫家是霍睢，让她觉得攀附了一份好姻缘。

　　“嫁了人就要有个嫁人的样子，那些什么血海深仇的话就别再提了。”

　　长公主见自己接连说了两句话唐棠都没反应，有些奇怪地走过去拍了拍唐棠的手，却没想唐棠浑身一个激灵，刚回神一般转头看向长公主，脸上还带了些慌张。

　　“母亲，我听见唢呐声了，他们是不是来了？”

　　长公主仔细听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听见。再算算时辰的确是不早了，便对着唐棠道

　　“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看。”

　　长公主离开后，喜娘也被唐棠支了出去，屋内顿时只剩下唐棠一人。可她等了半天，还是只有她一人。这就怪了，她方才明明听见有动静的，三声莺啼，这是她与李宪的暗号。

　　她起身推开门，见院中无人，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可若再晚个片刻，等母亲和喜娘回来，她就只能与霍睢在轿门前相见了。唐棠有些焦急地在屋门口来回踱步，正想着李宪该不是变了主意放任她不管了，下一秒她便被人粗暴地捂住口鼻，浑身轻飘飘地被扛了起来。

　　李宪的人功夫是真的好，竟能背着她在梁上来取自如——她心中想着。冷雨打在唐棠脸上，没有给她带来几分清醒，反倒让她的眼皮越发沉重起来。只是当她彻底合上眼之前唐棠还在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人的背可真熟悉，连身上的味道也似曾相识……

　　一炷香后，霍睢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唐棠放在喜榻上，看了看方才捂住唐棠的那只手，到现在还隐隐发抖。好在有惊无险，没有被唐棠发现。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右手杀敌时中箭流血都不会抖，今日对着唐棠只是用了蒙汗药的小手段，竟能没出息成这样。

　　外面的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霍睢跟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到了长公主府，接了“唐棠”上喜轿，在一派和谐欢喜中回了霍府。一切都在霍睢的计划之内，只有长公主在他们二人拜堂的时候看出了些许端倪：眼前这个“唐棠”，似乎太乖了些。她随即看向霍睢，后者坦荡不加掩饰的眼神令这个历经两朝的女人一瞬间便明白其中关节。

　　这些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只会令事态更好，并无深究的必要。

　　唐棠是在屋外的喧哗声中转醒的。头痛得厉害，她想拿手去揉，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结实地捆着。

　　为什么？

　　绑走带回宫便可以了，为什么还要绑她？

　　“李宪？”

　　她喊道，只是屋子里空无一人，自然没有回应。

　　“李宪！来人……快来人……”

　　唐棠喊得声音更大了些，却听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穿红袍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里不是皇宫，也没有李宪。”

　　唐棠听着这声音便愣住了，那人越走越近，直到走到床边，蹲了下来。唐棠望着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瞳孔倏然一缩，失声道

　　“霍……霍睢……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