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三表姐

10、209 不是别人

　　陈昊青进了美院如鱼得水，他再不是当年那个总是坐在后排的差生。相反，除了专业出色，他摇身一变成为美院文化课最好的一个，突然受欢迎起来。美院的女生莺莺燕燕。离开家的女孩子们一夜间长大了，手里余钱多了，时尚杂志比课本翻的还勤，自己选择最时兴的发型和衣服，加上青春洋溢，30元的小T恤穿起来已经相当好看了。但陈昊青不太起劲，他眼前却总是晃动着一根乌黑的麻花辫以及雪白的后颈。其实无论裙子还是牛仔裤，直发还是卷发，多看几眼没有太多区别，哪怕是漂亮的让人惊艳的第一眼美女。
　　陈昊青只是想念那个雪白皮肤的女孩。
　　陈昊青知道萧楠就在北京，知道在哪个学校。但怎么找呢？总不能跑到人家学生科问吧？小贞一定知道，但陈昊青这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第一个学期很喧闹地过去了，陈昊青只觉得眼花缭乱，前一刻还在做期末作品，转眼脚已伸在小贞家的暖炉上。
　　“我说，咱这票同学们都干嘛呢？”
　　“我怎么知道，大概都在家烤火吧。”小贞懒洋洋地回答。
　　“瞧你这人，我是问他们毕业后都上哪儿了！”
　　“我这人还真不知道他们毕业后都上哪儿了，我也没跟着……”
　　陈昊青哭笑不得，投降，闭嘴。
　　小贞当然知道陈昊青在问什么，她还知道陈昊青真正想问的不过是萧楠。
　　她觉得不爽。
　　其时在小贞家烤火的还有她现在的同学。小贞于是不理陈昊青，专心和同学说话。陈昊青看着炉子自己发了一回呆，觉得没趣，起身要走。他自己穿鞋，穿外套，围围脖，小贞跟没看见一样。等陈昊青撩起帘子走出去，小贞同学才“哧”一声笑出来。小贞瞪他：
　　“笑啥？”
　　“没想到你也会吃醋。”
　　小贞大怒，一巴掌轮过去，却被这男孩一手架住，“你打我也没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然你跟他说你不喜欢他问别的女孩子，不然……”
　　“不然怎样？”
　　“不能怎样，管他干什么，咱俩凑合算了！”男孩突然开始嬉皮笑脸，一手搂住小贞的肩膀。
　　小贞却没有笑。
　　“她，不是什么‘别的’女孩子……”小贞轻轻说，仿佛自言自语。
　　完了小贞忽地拨开他的手，跳下沙发，两三下踏上鞋冲了出去。
　　陈昊青刚刚跨上车，突然觉得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看见小贞站在身后朝他笑：
　　“你干什么，我不过开两句玩笑。”
　　“我就是没精神，想回家呆会儿，并没什么别的。”陈昊青从来没脾气。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陈昊青转身想走，小贞突然说：“萧楠在外语学院一系一班。”
　　还没等陈昊青再说什么，小贞又说：“她春节不回来了，她爷爷去北京看她。”
　　陈昊青一时不知说什么，但眼神分明亮了起来。小贞心里酸酸的，终于忍不住说：“你从没问过我在什么学校。”
　　陈昊青这才意识到，旁敲侧击了半天，竟是一句小贞的近况也没问过。看着小贞小麦色的皮肤，心思急转：“很早就听同学们说过了，不就是什么体育武术的吗？”——他很习惯于运用自己的小聪明。
　　小贞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陈昊青也没其它话了，拍拍小贞的肩：“我明天就走，暑假见了！”
　　***
　　转眼一年已过半，在邻居大叔开始上树打知了时，萧楠回来了。
　　萧楠在门廊上迎接小贞。
　　小贞这一年已晒成棕色，显得更结实了，连带个头也似乎高了一些，如今她已窜到167CM，比萧楠高上一些。她夏天一般都是T恤短裤，但今天出门前想了想，还是换了牛仔长裤，将头发紧紧的束成马尾。本来有些自然卷的头发只在发尾和额边才能自由的蜷缩起来，略微蓬松。
　　萧楠则越发白了。但皮肤里透出光来，两颊也有些红润，气色似乎特别好。也是简单的T恤一件，但因为瘦，本来不宽大的T恤也卡不住腰，蓝色牛仔裤松松的吊在胯上，还有几个破洞。头发已经不再老实编起来，有些凌乱的披在肩上。
　　两人一见都乐出来。小贞给萧楠看她的马尾，小贞也前前后后打量萧楠的破裤子。
　　“爷爷让你这么穿？”
　　“他当然不喜欢，说这是乞丐服。不过，管他呢！”
　　离家的孩子成长得快——小贞感叹。
　　萧楠家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在夏天，高挑的屋顶以及满墙的爬山虎让这宅子变得格外阴凉。萧楠还是在回廊招待小贞。阿姨端上两杯冰过的豆腐脑似的东西。
　　“阿姨自己做的酸奶。你尝尝。”萧楠招呼。
　　小贞尝了一口，味道有点怪，馊了似的，也不太甜。这也叫酸奶吗？和最近流行的乐百氏娃哈哈相去甚远。
　　“阿姨，我不喜欢！”小贞噘嘴。
　　阿姨白她一眼：“这是好东西！女孩子吃了皮肤好！”
　　“不好吃……”小贞声音低下去。
　　阿姨想了想：“给你们做奶茶！”
　　说着就去了厨房，不过十分钟用托盘端回来一对托盘白瓷杯，托盘和瓷杯沿口一圈绿色花纹，镶着金边。
　　小贞在阿姨期盼的目光中喝了一口：“嗯，这个真好喝。”
　　阿姨立马笑眯眯：“那是。拿了茶包放锅里煮了一下下，浓很多。牛奶是今天新鲜的。”
　　哈，看来最近萧楠家流行奶制品。
　　“女孩子要多喝牛奶皮肤才靓！”阿姨似乎知道小贞想什么。
　　“阿姨有个外甥现在学医，现在天天都有新说法，这阵子是牛奶。”萧楠解释。
　　阿姨又说了两句牛奶的好处，自去厨房了。
　　“大学生活怎么样？” 小贞问。
　　“很不一样！好像很自由，但是考试前熬夜比高考前还多！”
　　“同学呢？”
　　“同学来自各个地方，什么样的都有。”
　　“别的方面呢？”
　　“还有什么别的方面？就那样啦，还是说说你吧，爷爷说在你们那里多少还是会吃些苦，看你，晒成这样。”
　　“还算好。合我胃口，而且以后工作据说不愁。”
　　“说起来，你再有一年就要实习了，应该是我们同学间工作最早的一个了！”
　　“是吗？你和我们班同学有联系吗？”
　　萧楠本来是转校生，哪里会和相处不到一年的高中同学那么多联系。可小贞这么一问，萧楠的眼神却闪了闪。
　　逻辑上说，萧楠不需要和任何同学有联系就可以判断小贞是工作最早的一个——因为小贞进的是个职高，只有三年。
　　但萧楠此刻乱了阵脚，头脑并没逻辑，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她和陈昊青成为一对也很正常。两个同在异乡的高中同学，陈昊青颇有点小才华，也算得上小帅一枚。况且陈昊青对自己的感觉在高中时就很清楚了。再说了，萧楠无须就陈昊青对小贞交待什么。
　　“也没什么联系，想当然而已……”萧楠最终错过了这次坦白从宽的机会。
　　也许是酸奶喝多了，小贞觉得从嘴里到胃里都酸苦酸苦的。
　　“这算什么？”小贞想，“找了男朋友也不说，这算哪门子朋友？更何况男朋友还是一个圈子的……”
　　小贞再怎么假小子，到底是个女孩，一股气窜上来，冲着萧楠嚷嚷：“我看你就是和陈昊青有联系吧？当谁不知道啊！”
　　话音一落，一片寂静。
　　萧楠张张嘴只是说不出话来。她本就不懂分辩，何况此时莫名觉得理亏。
　　半晌，小贞丢下一句：“真没意思，我走了。”说罢转身走了。剩萧楠一人发呆。
　　周宜贞真的再没联系萧楠。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她想——说起来两人不过认识两年多，其中还有一年是异地。周宜贞自认并不小心眼。陈昊青并不是他男朋友。其实陈昊青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又或者，自己对陈昊青的那一点朦胧的好感能不能称得上喜欢呢？
　　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萧楠没把她当朋友——周宜贞想——没有关系，我从来不缺朋友。
　　事实也是如此，剩下的假期也好，返校也好。周宜贞过得热热闹闹。
　　她很少想起萧楠。只有一次吧，大概。同学一起去校外新开的咖啡吧尝鲜。她看着满水单不知是什么滋味的各种咖啡名称，最后点了奶茶。
　　她喝了一口，很甜，但并不浓郁。嗯，不是煮出来的茶，她想。
　　***
　　交流学院西门外的小咖啡馆是学生们自习的另一个圣地。萧楠坐在窗边，支着头看着窗外。五分钟过去了，桌上的红茶已经不再冒气，那本大部头也没翻过页。对面的陈昊青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眼前晃。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这本书不是这周必须看完嘛！”陈昊青凑上前端起杯子，“来，先喝口茶。”
　　萧楠转过头笑笑，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有些凉了……”
　　“等等。”陈昊青接过茶杯又端上茶壶，去吧台加了热水，倒了冷茶。回来并不落座，站在桌边放下茶壶，先用纸巾将茶杯边的水擦拭干净，倒上热茶，将萧楠的书往旁边推了推，再将萧楠肩头的披肩向上拉了拉。
　　这本来是学校附近的小咖啡馆，统共也不超过15桌，大家要不低头看书记笔记，要不也是窃窃私语，只见一小伙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衣服却是简单的深色仔裤白色衬衫，肩上搭了一件深色针织衫，虽不说多英俊，但干净阳光，书卷气十足，只是左耳的一个小耳钉和光脚套着的船鞋透露了一点小个性。这男孩嘴角带笑眼神温柔，只围着桌边的女孩忙活。
　　那女孩长发披肩，既不过分顺直也没刻意烫过。小小脸庞，五官标致，轮廓清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能看到她眨眼时睫毛忽闪忽闪。服饰非常简单，浅色牛仔裤和黑色针织衫看不出任何款式，脚下一双半旧马丁靴。只是披了条大大的粉色羊绒披肩，衬得肌肤异常白净。此时她端坐窗边，抬着脸，墨黑的瞳子十分安静，心安理得看着男孩张罗。
　　好一对花样少男少女——任谁看到这场景都会感叹。一旁桌子的一对学生情侣也是如此。男的看了好一阵子，扭头问女朋友：“那是我们学校的吗？”
　　“女的是，英语系的，水房常见到。”扭头见男友不说话，又看过去了，忍不住伸手在他腰上一掐，调侃道，“怎么，喜欢？”
　　男的笑了，很客观地评价：“咱们校美女太多了——尤其西语系。但她感觉很特别，不说校花，至少该评个系花也不过分吧，怎么从来没见过似的，freshman？”
　　女的也不生气：“人家都大二了，跟咱一届的。不过你没见过也不奇怪，她挺低调。成绩很好，但很少参加社团活动。虽然人很随和，但貌似没什么特亲密的朋友，男朋友也是外校的，你当然见不到。对了，她们宿舍说她家很不一般哦！北京也有亲戚，每周末用奔驰来接……”
　　萧楠不知道邻桌在议论些什么。她端起茶杯放在嘴边，轻轻呼了口气，看小小的茶杯泛起涟漪，完了却又没喝，把茶杯放下了。
　　陈昊青觉得今天的萧楠有些不对——她一直在走神。萧楠很少走神，她很专注——专注的听课，专注的做功课，听自己瞎侃也很专注。当然，陈昊青很早就发现萧楠就是听不相干的人胡说也很专注，似乎她的专注是一种习惯性的礼貌。
　　“在想什么？”
　　萧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陈昊青，突然反问：“这个暑假你跟小贞联系了吗？”
　　陈昊青先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然后茫然地摇摇头——他找到萧楠后基本没想到过小贞。暑假去了写生，回家也只找萧楠，同学聚会更没去过。
　　“说起来是很久没见了。再回去应该聚聚。”陈昊青说，“不过她在干什么呢？”
　　萧楠没有立即回答，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轻轻说：“她……大概要实习了吧…….”小声得像是自言自语。
　　陈昊青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关心，自然没有追问。其实，陈昊青自己也有些心事。他考虑良久，还是按捺不住：“楠楠……”
　　萧楠回过神来，闻声抬头，陈昊青只看到一对乌黑清亮的眸子安静地看住自己，没来由的心里有些发虚。想想，自己又没做错什么，于是大起胆来：“我说……这次放假去我家……见见我爸妈？”
　　萧楠没想到是这话，垂下眼想了想：“你觉得是时候？”
　　“什么是不是时候的。咱俩一起一年多了，我爸妈都知道。”
　　“那是你父母提出来的？”
　　“倒也不是。虽然他们也念叨过……不过咱俩一起快一年多，上上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吧？”
　　萧楠听到“上门”突然噗嗤一声笑了。陈昊青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但已经开口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咱们又不是异地不方便，放假串串门很正常的，父母也放心。再说……”
　　“再说什么？”萧楠笑。
　　“再说你爷爷跟前就你一个孙女儿，我从来没去过你们家，他从来没见过我，也放心？或者……他知道我们的事儿吗？”
　　“我们算多大事儿，要这么兴师动众吗？”萧楠答得很随意。
　　这突然提醒了陈昊青：“那在你心中，我们到底算多大事儿？”
　　“那在你心中呢？”萧楠反问。
　　陈昊青看着萧楠，她表情既不狡黠也不较真，只是这样不紧不慢的一句，就好像是问晚上在几食堂吃饭一样。
　　陈昊青想，又来了。
　　他从第一面见到萧楠就认定她是他的女神。原来觉得心里喜欢她，看着她，想着她，画着她就十分幸福了。上了大学能跟她成为一对，他心里不知高兴的怎么样。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来说，这真是有生以来最大的事。
　　但是，以后要怎样呢？陈昊青沉浸在粉色的初恋中还没来得及想。其实想不了那么远，就眼前，陈昊青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他们从来没吵过架。陈昊青自然是对萧楠百依百顺，但萧楠半点小姐脾气没有，十分讲道理。偶有意见不同的，陈昊青还争论两句，萧楠却总像今天这样避重就轻，从不分辩。
　　陈昊青不是觉得吵架好，只是觉得萧楠一不使小性子，二不表达自己意见，太过冷静。有时他宁愿萧楠无理取闹一次，不然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现在又是这样，说到底陈昊青只是隐隐觉着萧楠对这段感情不如他投入，似乎连家里也没告诉。到底多大事儿呢？陈昊青当然不是要谈婚论嫁，翻译过来，陈昊青大概只是想问：你这么藏着掖着，是不是没把我们关系当回事儿呢？
　　陈昊青心里有些小委屈。萧楠的反问不是撒娇也不是生气，她只是不想说——不是没得说，是不想说。因此，他没有回答，萧楠也无心追问。
　　两人都低头看了会儿书，陈昊青还是忍不住又开口了：“楠楠，真的，不然放假我去拜访你爷爷吧。”他没敢说父母。
　　萧楠抬起头看到陈昊青倾过身子看着自己，知道这孩子认真了，于是也合上书坐直了，认真解释：“不必了。我们家本来不是宾客盈门的类型。爷爷也很少在家招待朋友，我突然带别人回家很奇怪。”
　　好像是这么回事，陈昊青想，可是——
　　“可是周宜贞去你们家！”
　　萧楠一愣。是呀，小贞去的。小贞算什么人？萧楠自己也不明白，只大概的回答：“周宜贞……,小贞不是‘别人’。”
　　“小贞不是难道我是？”陈昊青愤怒了。
　　看着这个大男孩一脸愤愤的样子，萧楠又笑了：“you have no idea！”
　　陈昊青靠在椅子上想了想：“我知道了，你爷爷不同意你大学谈恋爱！”
　　“爷爷到目前为止还没想过我会谈恋爱。”
　　“那就是你怕你爷爷不喜欢我！”
　　“我不怕，但他一定不喜欢你。”萧楠很坦白。
　　“我有那么拿不出手吗……”陈昊青脸都黑了。
　　“不是。无论你高矮胖瘦，只要你是我男朋友，爷爷都不会喜欢。”
　　陈昊青一下子泄了气，不说话了。
　　萧楠赶紧安慰：“好了好了。我说咱俩好好的，没事儿找事儿是干嘛？再说了，现在离放假还早着呢。到时候回了家再安排！”
　　陈昊青听她口气有松动，又兴奋起来：“楠楠，你真可爱！”
　　萧楠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