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未老》见昀

67、迷雾（五）

　　段然以前并不是住在华山不回家了，那次他回到清江府，便和唤安还有姐姐一同去了一个文学大家族举办的诗词酒会。

　　他便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柳听风。

　　在那位文豪族长的盛邀下，十七岁的柳听风在开席时抚了一曲琴音，一曲之后掌声雷动。

　　叶晗也在台下叫了好，柳听风不经意间抬眼一看，有人告诉他那是晋王的五公子，旁边的更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姜砚，他便礼貌的笑了笑，彬彬有礼不亲不疏，段然也回了一礼。

　　柳听风目光只是多看了几眼并未注视他的姜砚，姜砚则拽拽叶晗的衣袖，让他坐下来喝酒。

　　就这么话也没说的见了一面，记忆力极佳的柳听风居然在山路上认出了段然。

　　彼时薛尘刚死不久，他带着家人出逃，小妹还保持着以前的叛逆已经让他怒火中烧，他们薛家已经没了从前的半分权势，这点被娇惯出的毛病要是不改，迟早有一天会害死所有人。

　　泥泞的山路间，瓢泼大雨下，为了救人的段然成了个泥人，浑身狼狈的不行。

　　可或许是那双眼睛太明亮了，又或许是那样的相貌风采不该出现在一个平凡的山野农夫身上，柳听风多看了几眼，差点震惊的目瞪口呆。

　　最开始带着疑问和不安接近段然后，柳听风做出了“失忆”这个猜测。

　　后来陆陆续续听闻了姜丞相的一些传闻，他这才确定了眼前的这个不光瘸，而且连表情也做不出一个的年轻人就是曾经也惊才绝艳的叶氏五公子。

　　这么一对比，真不该知道他和段然谁更惨。

　　但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段然若是被人寻到，他身后可站着一个皇朝！

　　柳听风原本不屑于利用他人之事，可为了保护余下的那些血亲的安危，他也顾不得许多了，要是有人找来，他或许就只能把段然当做人质捏在手里，这样最为稳妥。

　　所以两个人必须至少得是朋友。

　　可是段然太善良了，相处下来这几年，柳听风完全无法相信这是个曾经手握利刃斩妖除魔摒弃六欲七情的修仙者。

　　从一开始的试探和利用，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那个青年在那里默默挣扎，养育着一个原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妹妹，看着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什么都学会了，柳听风不由自主的想帮帮那个人。

　　起码，要是能让这个人知道世界上有人想对他好，也是不错的事情吧......

　　段然上来就回绝了柳听风的好意。

　　“柳员外，平白无故的我受不起这些好意，您不是授鱼者更成不了授渔者......您救不了我。”

　　段然明明失忆了，可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柳听风眼底隐藏的不安。

　　两个人若是在还未发生变故时相逢于江湖，或许还能做一对知己，可翻天覆地之后，除了死敌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身份诠释两人。

　　段然心想他还真是傻的够可以，段三那种看不起任何人的样子，却在第一次见面就对着柳听风全家嘘寒问暖，他要是不认识柳听风都不可能。

　　段三原本估计是想在借问村住两年就走，可却没想到在这里惊喜的遇见了曾经的主人的血脉。

　　他是个忠实的狗，不可能放任主子的血脉流落在他看不到护不了的地方。

　　后来段然捡回了叶唤安，在他家里相遇的那一刻，曾经分别在各自国家占据了最大才名的叶唤安和柳听风就各自认出了对方。

　　柳听风那时就想跑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却依旧留在这里。

　　这是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明明只是过眼云烟......哪有他和家人的命重要呢？

　　段然听柳听风提起林清禹和叶唤安都放过他的事，道：“他们这个觉得也做的挺艰难的，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谁都知道，可他们还是这么做了，你没杀过人，你和你的家人都是干净的，放心的活着吧，我要去找人了，谢谢你的马。”

　　柳听风却依旧没有放开缰绳。

　　段然困惑的看着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柳听风微微低头，苦笑一声，“方才那个人来找我，他说他放过我了，条件是，让你三天之内绝对不能出借问村，不管用什么方式。”

　　柳听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叶唤安真的做的太绝了，连他都找来，不知道抱着的是什么心态。

　　心中本该早有眉目了，可真听到这句话，段然还是气的肺快炸了！

　　“他说什么你都听，柳听风你又不是他的侍卫！让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段然差点一剑鞘甩他头上，“现在要抓你的是我弟弟不是他弟弟，我要去见他，谁说都不好使！”

　　柳听风张了张嘴，路边草丛里却忽然传来一阵嘶吼。

　　小黑唰的冲了出来，要不是柳听风闪的快，看起来能直接扑他身上去。

　　想闪开就得放开马缰，马被小黑吓了一跳，下意识扬起马蹄想跑，被段然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顺势就骑了上去。

　　一上去段然还有点晃——他以前出门几乎都是御剑，小时候学的骑马没忘到后脑勺去，他还真是对得起教他骑马的大哥。

　　小黑气势汹汹的拦在柳听风身前，段然打了个呼哨：“谢了，小黑！”

　　那晚过后小黑没有和他们一起上山，反而是转身就跑的没了踪影，也不知道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一直都没有被找到。

　　柳听风无奈的看向段然。

　　他确实是来给段然送马的，他讨厌姜砚那个人，他们之间也是横亘着血仇的。

　　可是柳听风忽然后悔了。

　　段然的动作那么决绝，有那么一瞬间，柳听风几乎感觉他以后再也看不到段然了。

　　“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话刚一出口，柳听风就自嘲的笑了笑。

　　何止是姜砚，他和段然之间的血仇，段然在恢复记忆后还能好好和他说话，都是意料之外的意外了。

　　“......江湖路远，这种话还是不说了！”谁料段然居然回复了，马上的人回首望来，眼中似有星辰闪烁，“柳听风......有缘再见。”

　　段然不恨柳听风，灭了晋国的是他舅舅，而薛尘已经死了，这段恩怨已经了结了，柳听风当时也没有二十岁，只是有些才名，纵然不喜欢战争，纵容薛尘再怎么拿他当亲生儿子疼爱培养，也做不到左右他舅舅的想法。

　　叶唤安认为柳听风享受着郑国带来的荣耀，郑国覆灭了，他便也应该承担那些悲愤的名为复仇的怒火，可他也终究还是放过了柳听风。

　　就这样吧......

　　当断则断，否则若是招来一身孽障，谁也不知道有什么结果等着自己。

　　小黑“汪汪”叫了两声，追着段然跑了。

　　只剩柳听风一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一直看着段然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

　　那个人来的如此轻易，走的也是，就如同一抹晚霞余晖，不过在世上存在了朝夕的片刻，轻轻一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柳听风想回应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沙哑的从喉中吐出了这一生说的最艰难的两个字。

　　“......再见。”

　　这两个字一出，仿佛是和数年过去一刀两断般，提醒着他该清醒过来了。

　　叶唤安说的没错，他这一辈子说不上是个好人，更没有传闻中的半分清光霁月，只是当年未曾惊鸿一瞥，偏偏在最为落魄的时候遇见了彼此。

　　段然感觉到小黑一直跟着他，回身赶了赶，却没有任何效果。

　　这只平时死活不肯离开居住地的大黑狗也不知道怎么了，死死的跟在段然身后，导致柳听风的这匹马像是磕了药似的四蹄倒的飞快。

　　没办法，吓的。

　　段然见没有效果，反正活尸也不会觉得疲惫，只好由着它去。

　　马匹上有些颠簸，段然忽然感觉胸口的衣襟里有什么东西扎了他一下，他掏了掏，掏出了一支海棠花。

　　这支海棠花因为颠簸有几个花瓣都已经被碾碎了，整朵花显得蔫哒哒的，已经没有任何观赏性可言了。

　　段然就是用膝盖，都能想到这是谁在什么地方，放到他胸口衣襟里的。

　　耳畔似乎响起了一个极轻极清的声音，有人柔声道：“那年我喜欢的白衣少年骑着马停在海棠树下，春日的阳光正好，从此我就喜欢上了春天、海棠和他。”

　　段然心痛的嗓子眼都发紧——他无法想象叶唤安看着一具焦黑的尸骨时的心情，更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对一个“已死之人”说出这句话的。

　　这句话里蕴含的少年的期望太过浓郁，沉沉的压在了段然心口。

　　恢复记忆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自己也会被人这么的视之如命，他只是个存不存在都没什么区别的山村少年，是被这个世界遗忘了的，连个血脉相连的人都没有。

　　不被人需要，也不被人喜欢......

　　叶唤安越过整整七年光阴的生与死，一把抱住了他。

　　原来真的有人愿意用生命来守护另一个人的人生，原来在他脚下踩空的时候，也能有一个人一把拉住他，道一句“我在”。

　　不知不觉间，滚烫的热泪猝不及防的流淌过段然的脸颊，随即又迎着风化为了冰锥，让他的心一点点的钝痛起来。

　　现在的段然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去见叶唤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