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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吁嗟 ...

  •   接下来的一天里,阿修罗表现的很正常,或者说是太不正常。她抛着骨球和雷狼玩耍,后者再用鼻尖碰了碰骨球之后,很快就摆脱了拘谨和畏惧,满地撒欢的玩了起来。她坐在雷狼背上看赦生习武,看黛玉编花环,被黛玉用大大小小的花环套了一脑袋、一脖子,连小小的手腕上面都缀满了鲜花——整只魔鬼都从过去阴森可怖艳丽诡异的小人偶变成了芳香四溢蜂蝶环绕的鲜花娃娃——也再未流露出半分像心情那样的诡谲情绪。她甚至再没弄死任何生物,当赦生做好饭的时候,她还静悄悄的凑到黛玉身边坐下,等待着前者分给她一份。

      她开始像个普通的正常的小女娃娃,而这一点也太不正常了。

      赦生和黛玉是既安于她目前的正常,又不安于她目前的不正常。这样矛盾的心态使得赦生心底的躁意又悄悄的增长了几分,他已许下了承诺要陪伴阿修罗至死,可却无权代黛玉承诺什么。如此喜怒无常的魔物实在太过危险,他自忖还有几分自保的能力,可黛玉……必须设法把她送出阿修罗的掌控范围。

      心下暗暗筹划着,日头不知不觉已向西边划去,普渡神女们又收工回来了。黛玉对赦生的心事毫无所觉,只注意到阿修罗的视线久久的在停驻在一面太鼓上。那面鼓是普渡神女们的道具里最大的一面鼓,平时都由最有力气的呼铁背着,此刻搁在神台旁,皮质的鼓面在火光里泛着暗沉的光色。

      约莫是她顺着阿修罗的视线看得太久了,被呼铁注意到,粗声粗气的问:“你对我的太鼓有兴趣?”

      黛玉素爱丝竹的清幽之音,还真的对鼓类兴趣寥寥,但看了看阿修罗兴趣盎然的样子,也不好否认什么,当下笑道:“是很好奇,能借我敲一下吗?”

      呼铁打量了下她的小身板,确定眼前这根豆芽菜没有敲坏自家心爱的太鼓的本事,这才点了头。黛玉瞥了瞥阿修罗,起身走到鼓边,拿起那根对她而言分量过沉的鼓槌,朝鼓面用力敲了下去。

      “咚”,很沉很闷的一声。

      赦生飘游的神思被拉了回来,听到呼铁说:“黛玉,太鼓不是这么打的……”言下之意似乎颇有轻视,他下意识的便插言道:“我来!”

      虽然顶着一个乐盲的名头被家里人打趣过好多回,但赦生其实只是对其他乐器不感冒而已,他在击鼓上却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超灵感。尤其擅奏《吁嗟篇》,这首以古诗为蓝本的鼓曲是异度三族中流传多年的古曲,谁也不知道谱曲者姓甚名谁,可赦生头回听到时,便能够完整奏出。

      他敲过很多面鼓,当然了,也敲碎过很多面鼓。幸亏后者呼铁并不知情,不然他绝对不会允许赦生去敲自己的心爱的太鼓的。

      “咚!”第一下鼓声落定的时候,呼铁便知道赦生是个行家。他的鼓声沉浑有力,且结得干净利落,极富“力”之美感。紧接着一连串鼓声隆隆而起,如同飙风,如同奔雷,如同激流狂河。他用低沉的嗓音诵道:“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

      同声传译把他的诵声自动过滤为和歌,这下别说呼铁,所有普渡神女们都愣住了。这下别说呼铁,所有普渡神女们都懵了,他们还没有听过这样的和歌,只好求助的望向了黛玉。黛玉曾经也没有看到赦生露出过如此文艺的一面,怔了怔,方才注意到他们的目光:“这是一首古老的汉诗,名叫《吁嗟篇》,是诗人身世漂泊,动荡无依,愿与天火同归于尽,只求于世间有一丝留恋因缘的悲愤之情……”

      鼓声里,阿修罗的身体像一只小小的红色蝴蝶飘落而下,足尖驻于火堆跃动的焰光顶端。红袖舒展,忽然跳起了舞。

      赦生闷头继续击着鼓,并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化:“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

      那一株细弱的蓬草在命运的广漠之风沉沉浮浮。越过山峦长河,掠过田亩人烟,最终仍是无处可皈依。普渡神女中跳舞跳得最好的谷地被鼓声所传递的苍廖之意所摄,不由自主的排众而出,立在了火堆旁,衣袖翩翩而舞。谷地并不知道,在她身畔的火堆焰心之上有一位同样在振袖做舞的魔鬼,她只是渐渐沉浸于鼓声之中,把自己舞成了一只穿梭于翠叶之间的黄莺。

      “谷地!跳得太好了!”其他四个普渡神女们笑着喝彩,黛玉也跟着鼓掌叫好。此时四个普渡神女在欣赏同伴的舞姿,赦生在一心一意的闷头击鼓,雷狼在用爪子扒拉着被它长长的颈毛掩住的般若骨球。唯有黛玉一个人知道,她所就叫好的对象并不仅仅是谷地,而更是在她身边的火光之中舞蹈着的阿修罗。比起娇俏敏捷的谷地,样貌稚嫩的阿修罗的舞姿便如同一枝层叠盛放的绝艳之椿,就那样枯寂而灼热的在幽谷间开放着,无人欣赏,却震人心魂。

      那确是神魔方有的诡艳奇崛之舞,非有缘者不可见的天魔之色。

      “飘飘周八泽,连翩历五山。”

      “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

      “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赦生沉声而歌,鼓槌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伴随着最后一记雷鸣强音,鼓面应声而破。谷地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一蹦三尺高,躲回了火缘大姐头的身后。呼铁则发出了一声远超过中年男人该有的声调的超高音尖叫:“我的鼓!”

      赦生甫一从《吁嗟篇》的意蕴里醒转,便听到了他这声凄厉的惨叫,不由逃避的转过头去:“我赔。”

      “你要怎么赔!你们仅有的钱还是典当了黛玉的发簪换的!”呼铁悲愤的吼道。

      上一刻绮靡悲烈的气氛霎时化为乌有,一片尴尬的沉默中,谷地偷眼瞧了瞧赦生,脸红了红,怯生生的从火缘背后探出头来:“呼铁你不要急啊,银鍠赦生都说了自己能赔,就一定能做到的。”

      “换张皮做鼓面即可,”赦生说着,扒拉出这两日从打来的野味身上拔下来的兽皮,熊皮、野猪皮各一张,因着他处理的手法利落,全都脱剥得十分完整。阿修罗已从火光之上飘到了他的身畔,眼睛黑幽幽的,情绪莫测。赦生只做视而不见,抱着两大卷兽皮往呼铁脚边一放,摊开,一熊一野猪的形状大略可辨,“选一张做鼓面,另一张是赔偿。”

      “你兽皮多你了不起啊,你弄坏了我的宝贝鼓,这根本不是赔两张皮子的事!”呼铁兀自气鼓鼓。

      鉴于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赦生只得抱起手臂,诚心求教:“那你觉得该怎么赔偿?”他生就了一副于男性而言过于艳丽的面孔,素日里只觉形容美艳,可果真蕴着肃然之色之时,便觉有一股肃杀威仪横生眉间。呼铁瞟见他这副神色,登时怂了,火缘连忙打圆场:“这张野猪皮做了鼓面还有剩余,熊皮你们就留着自己用吧。等过了明天路禁一开,还可以跟人换些钱用。”

      “明天路禁就会开?”黛玉敏锐的抓住了她话里的信息。火缘见赦生的注意力从呼铁身上也移了过来,无声的松了口气:“是的,下午表演时听到鬼御门的人说,要在今晚夜九时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对整座江户城的妖鬼邪祟展开清剿,争取在不动明王缘日把江户城内的所有不安定一扫而空。”

      夜九时,正是华夏所说的子时,两日交替之时,阴冷之夜最为深浓的一瞬。而明日是本月的二十八日,正是时人所称的不动明王缘日,利扫除障难,断灭邪祟。

      “等熬过明天,你们再小心改扮一下,应该就能下山了。”火缘说。

      终于能够摆脱通缉犯的身份,黛玉和赦生却没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是不动声色的瞄向阿修罗。在普渡神女们的视野中,这对璧人并坐火边,中间只相隔了尺余距离。而唯有他们自己方才明白,在他们之间,还严丝合缝的虚悬着这个诡异的红衣女童。他们是很想离开,可是到如今,已经不是他们想离开就能离开了。

      谷地一下一下的揪着不知从哪里拽来的草叶,低垂着脑袋,乌发之间露出的耳朵红红的:“赦生……黛玉,你们以后打算去哪儿呀?”这幅小女儿情态引来火缘恨铁不成钢的一推,谷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端端正正的坐好,偷眼觑向黛玉和赦生,见前者并无愠色,后者似乎并未察觉她适才不慎流露的微妙情愫,松了口气之余,心下又泛起淡淡的失落。

      被偷看的两人并没有体察到她短短一瞬间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对视一眼,神色俱是凝重。赦生道:“自然是回乡。”

      “回乡?爱宕山吗?”

      “回乡?回你们所来的异世?”

      谷地脱口而出的询问与阿修罗的问声同时响起。赦生默然,黛玉则叹道:“当然,那是了结与此地的因缘之后的事。”她瞥向阿修罗,眼光深处分分明明的写着坚定的宣告,“我们,总有自己的归处。”

      阿修罗没有说话,只是本自如白瓷的小脸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凄白。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不是我说,赦生啊,你连钱包里不多的几个子儿都是黛玉赚的,居然还敢招蜂引蝶?
    赦生:谁招蜂引蝶?哪里有蜂蝶了?
    作者菌:啧!
    感谢20799471亲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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