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者》温茄茄

1、第 1 章

　　呆了半天，沈日月才将自己的眼睛从望远镜挪开。
　　08奥运的档口，他对那些体育的节目没什么兴趣，夏天夜里又热又闷，睡也睡不着，干脆弯到山上来看两眼星星。
　　午夜时分，天色沉如墨，只有零散的几颗星星闪着微光。
　　"荧惑乱，烽火起。"
　　沈日月愣了一下，随即匆匆地离开了天文台。

　　对于任何一个金融民工来说，2008年的最后两个月，永远难以忘怀。奥运会这一把鸡血，打得股市自由跳水，霜打过的茄子在十一过后终于反弹，雄赳赳气昂昂地要谱写一曲忠诚的赞歌。临近年底的证券公司堪比大年初一，没日没夜的开户，客户坐满了整个散户大厅，连总经理都要到大堂去顶班。
　　到了2009年的1月，柳文鹄已经两个月没轮上休息了，要不是法定节假日不开市，恐怕他这会儿早都出多入少了。他妈在电话那头直接宣布，要来南京看看孩子还活着吗。
　　柳文鹄接着电话差点热泪盈眶，亲人啊，你终于来了啊。

　　依照柳文鹄他妈的算盘，这一遭来过最好直接把儿子拎回家过年。柳文鹄听完直给皇额娘鼓掌，但是要连着一到过年，也就得熬到最后才走，柳文鹄也顾不上自己堂堂25岁的男子汉了，差不多要声泪俱下地跟亲妈表示不然你先来玩两天，再住两天，回头咱俩再一阵回家？
　　老太太略微寻思一下，他儿子这么大人，要是累倒了路上她也抬不动，恩准了这个思路，即日启程，前往南京。
　　办公室一听柳家主母要来，连王姐也没嗝出个屁来。总经理说给你批一天假，陪你妈妈好好玩玩。
　　柳文鹄赶紧谢主隆恩，心想两个月休一天，这大盘再不崩全办公室都得血祭。
　　当然他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毕竟全司上下靠大盘吃饭，这红红的阳线就是红红的票子，菩萨保佑，再红个两月吧。

　　柳家主母嫌弃跟儿子住一块，毕竟你想现在柳文鹄班都上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家里肯定也是垃圾成山恶臭非凡。
　　这点上你也不能怪他，觉都睡不饱了，谁还有心思在家搞卫生。
　　柳文鹄这家伙长得挺可爱，一头微微发黄的自然卷，一张略略婴儿肥的肉脸，皮肤白皙，四肢修长，一双眼睛圆乎乎的，鼻子又高，美中不足就是个头还没破一米八，不过也够用，一表人才，真心看不出来这人蔫吧坏。
　　这家伙请完假先回家美滋滋睡了一觉，一觉睡到他老妈距离抵达南京站还剩两小时，然后起床洗澡，顺带伸脚把那坨穿了都来不及洗的工装衬衫长裤往外头踢踢。接着套上毛衣羽绒服棉裤，严防"你妈觉得你冷"的发生，看着钟还剩一个小时一刻钟，掐着点再出门。
　　他都想好了，今晚上先带他妈玩玩秦淮河，夜泊秦淮近酒家，真实的美滋滋，等明天有空，再带她到新街口转转，买点新衣服年货啥的，喜庆喜庆。

　　柳文鹄这边赶到火车站，老太太那头就出来了。她儿子确实挺好找，一头卷毛，四舍五入就是一头巨型贵宾。
　　"这儿呢。"柳文鹄摆摆手，"首长同志，依我看南京城六朝古都底蕴丰厚，您今天就起驾十里秦淮，享受一下才子佳人的传统吧。咱爸今天不在，才子暂由我顶上。"
　　他妈点点头，儿子还是这么皮，她也就放心了。
　　柳文鹄先带老太太在白鹭洲吃饭。
　　河边一溜的餐厅，都是仿古的设计，沿着河边的包厢，能看着水面波光粼粼，两个字形容，那就是：得劲。
　　柳文鹄还是个半穷不穷的社会青年，只能带着他妈在大堂吃。大堂也有好处，门口坐了个姑娘弹古筝。这会儿天色转暗，厅堂里放的都是灯笼样式的灯，外头小风吹在珠帘上，伴着琴声，也不比包厢差到哪儿去。
　　还有几个不怕冷的老外，硬要坐在外头那套瓷桌瓷凳上吃饭，声音咋咋呼呼地，张口闭口就是fabulous amazing。
　　柳老太太吃了脆嫩嫩的藕夹，点评到："这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藕啊。"
　　柳文鹄瘪瘪嘴："现代化社会，科技养殖，科技封存，您就将就着吃吧。"
　　老太太点点头，确实挺好吃。哎呀，时代呀，日新月异，是不该她一个中年妇女指手画脚的了。
　　琴声悠扬，弹得人心里的烦闷全散了。老太太吃得高兴，突然进入絮叨模式，越看儿子越赏心悦目，开始悉数他爹当年如何风流潇洒，如何英俊倜傥。
　　柳文鹄一听这开头就知道坏了菜了，这顿饭怕是要坐到今晚打烊，他估摸着吃也吃得差不多了，赶紧喊人结账，进行下一个娱乐项目。
　　老太太是有点不满意："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还没说到你爷爷给你爸传授咱们家祖传的……"
　　"祖传啥啊祖传的，"柳文鹄赶紧打断她，"妈，你老公，一个社会主义新时代的科学家，你儿子，一个马克思主义熏陶下的五好金融民工，啥啊祖传的，忘了他吧，你老公真不会啥祖传的，只会研究橡胶轮胎，我订了游船的票，咱快走吧。"

　　秦淮河在南京原来也挺有名的。
　　有名的臭。
　　赶上白色垃圾那阵风，开始治理以后，倒真的蒸蒸日上。现在国内各个景点加班加点地搞项目，争评5A风景区，夫子庙也不例外，领导班子琢磨着秦淮河，硬搞出来几个风光无限的游船项目。
　　一艘龙舟，没有导游，只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开船和放广播。广播里到什么地儿就解说什么地儿，也比较简单。沿岸新增了一些表演，好像是按着红楼梦还是坊间故事弄的，柳文鹄没什么兴趣，也整不太明白，反正大概跟他妈说说，就领着人上船了。
　　船上除了他俩都是华裔，满口都是马来语和英语，叽里呱啦地震得柳文鹄耳朵疼，他顺口就催那师傅赶紧开船。
　　师傅说我这准点开，再等会儿。
　　柳文鹄心想这都满成这样了，你等鬼呢。
　　还好他话没说出口，这会儿船上又上来一个人。
　　这个人长得很高，上船的时候佝着背都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柳文鹄忍不住看了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就觉得妈的还是应该别看。这人估计三十多岁，一张脸白得厉害，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上面还有一道疤。眉头紧皱，下一秒就能杀人的紧皱，阴鹜得让人胆寒。
　　而且更不巧的是，船上没什么空位了，这人贴着柳文鹄坐了下来。
　　柳文鹄不动声色，把老妈往自己身边拽了拽。
　　哎，反正就是20来分钟的事儿，别往心里去。

　　然而并不是他们俩想不往心里去就真的能不往心里去了。
　　老太太还好，看着河边景色和广播，和隔壁那伙外国人一样，惊喜不断，大呼小叫，相机手机拍个不停。
　　柳文鹄本来想提醒他妈，那几十万像素的手机就别拍了，照片上就是几坨光晕有啥好看的。
　　但是他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主要是因为旁边那个大个子一直在座位上扭来扭曲。
　　柳文鹄心里太悲愤了，我这么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什么要坐在一个蛆旁边啊。这他妈到底是一条蛆，还是一个人妖啊。
　　哥哥啊，放过我吧。

　　老天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周遭安静了下来。
　　这会儿，他妈和那些外国人都如痴如醉地盯着河边一处灯光秀。
　　柳文鹄心想能有啥好看的啊，又低下头来沉思隔壁那位大哥。
　　那位大哥还没停下扭动。柳文鹄心里都要崩溃了，他拉了一把母后大人的袖子，老太太一点反应也没给他。
　　河边传来的琴声越来越大，不知道换了什么曲子，弹琴的用的力气贼大，震得他耳朵疼。
　　隔壁那个人突然不扭了，坐住了以后，伸手摸了一下船板，然后叩叩敲了两下。
　　船上的人如梦似醒一般回过神来，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自己的亲妈也回头说道："你这个死孩子，拉我干嘛？"
　　柳文鹄狐疑地看了隔壁那个人一眼。
　　只见那个人望着窗边，风淡云轻，一点也看不出刚刚扭来扭曲的二椅子样儿。
　　柳文鹄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这个人五官长得挺好，轮廓分明，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左眉近刘海处有一道浅疤，柳文鹄也不知道他自己刚刚是怎么看的，竟然觉得那道疤很狰狞，这会儿看起来却还好，倒是给这张苍白的脸平添了几分气概。他的背挺得很直，脖子梗在那里，十分僵硬。
　　合着他的身高、肤色、动作，加上这个脖子，柳文鹄心里倏地冒出两个字：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