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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七十九 ...

  •   朱文忠不无羡慕地说:“你们两兄弟感情真好。”他想到什么,放下茶杯,“沈书,你那个色目兄弟叫康里布达的,抢走的是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如果是旁人抢走的,沈书心里或者没数,可是康里布达,而且周戌五的描述,四四方方的匣子,金光闪闪像装了什么宝物。沈书怎么想怎么觉得像是黄缎面的匣子,要真是沈书想到的这件东西,那可不能说。
      沈书正色道:“看来康里布达是见到那伙胡人有钱,且还带着宝贝,就抢了他们的东西,他不是个好人。”
      纪逐鸢:“……”
      “他之前受了重伤来找我帮忙,我一时心软才收留他,想不到为了钱财,竟然能做出这种事,跑了也好。”沈书作出害怕的样子。
      朱文忠蹙眉道:“胡人没一个好东西!”

      就在这时,朱文忠派去胡人巷的手下也回来了,朝他禀报:“那附近的胡人大多已经离开,还剩下几家老弱病残的。”
      “三大胡坊呢?”朱文忠问。
      “三大胡坊都已经人去楼空,看门人都撤干净了,能带走的贵重物品都被搬空,属下等还入内看过,确信都跑了。落雁坊是车马行,车驾、马只也都被带走了,另外两间胡坊里,也只剩下一地凌乱,只有搬不走又没用的家什还留着。”手下答道。
      朱文忠示意他退下。
      “看来城里的胡人是彻底跟汉人撕破脸了,没跑的恐怕也是跑不掉,而非不想跑。”沈书沉吟道,“有马有车的,应该都是落雁坊的人,我听说三大胡坊背后是同一个主人,今夜摆明了劫财,连自己家都拆,看来是最后干一票就出城,好带着大笔金银离开滁州府。滁州府内没留下多少人,不会派人追捕了,你舅母回来恐怕会让你带兵到街面去巡视,是否还有正在偷盗的胡人,帮忙灭火,安顿受惊的百姓。郭家的未必肯起来,就不知道夫人何时能回来,今夜大概是不用睡了。”沈书把袖子一揣,安如泰山地坐着,大有不去睡了的意思。
      但朱文忠不同意,最后拿出少爷的派头,容色严峻地对沈书说:“你们奔波一夜了,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先去睡。往后有的是机会让你同甘共苦的,不急在今日。”朱文忠高声唤来仆役,带沈书和纪逐鸢下去休息。

      房间是沈书他们第一趟来便让人张罗好的,在朱文忠住的院子里东角一个僻静的拐角上,挺大一间房。
      “少爷说,就住一晚,委屈二位挤着睡几个时辰。启程前自有人来叫,二位且宽心歇着。小人阿金,就住在二位西侧的小房间,若还有需要用的,只管来叫小人便是。”
      沈书累得脱鞋的力气都没有,直接扑到榻上,脸挨上柔软的被褥便忍不住犯迷糊,直到察觉有人在替他脱鞋子。原本一路都是纪逐鸢服侍他惯了,从纪逐鸢受了五十军棍以来,沈书却不敢再放肆。
      想到纪逐鸢的伤,沈书当即翻身坐起,把纪逐鸢拖到榻上让他躺下,像是一只忙碌的小蜜蜂似的来回打转,把二人的鞋子都脱了摆在榻边,趿着一双木屐去取水。那阿金却十分周到,铜盆里盛着净水,架子上的棉巾子像是新的,摸上去干燥,还有些不知是否想象出来的温暖。
      沈书先给纪逐鸢擦脸擦手擦脖子,自己也擦拭干净之后,就着洗脸水倒进洗脚用的木桶里,两兄弟把脚并在一起洗脚。
      纪逐鸢往桶里看,只见沈书不止脚背皮肤白,且那层皮薄薄一层,能看到皮下青色的血管。纪逐鸢的视线上升到沈书的小腿上,便不再看了,他屏息片刻,神色如常地朝沈书问:“水泡没长过了?”
      “早就不长了。”沈书乐呵呵地说。
      这话背后含着的意思便是:天天都比从前走的路多,又几经长途跋涉,长水泡的地方只要长出来茧子,自然就不再长泡。
      桶里的水发出泠泠的声音,沈书的脚踏着纪逐鸢的脚背,他困得不行,眼皮已半是耷拉在黑白分明的眼珠上。
      纪逐鸢看着沈书打了个哈欠。
      “累了?”纪逐鸢不自主地伸手以拇指抚摸沈书的眉尾。
      沈书迟钝地抬起倦眼看了一眼纪逐鸢,脑子里像塞满白花花的棉花一样,轻软飘忽。

      沈书鼻腔里嗯了声,脑袋就往下掉,纪逐鸢简直拿他没辙,要不是出掌及时,沈书的下巴正好被他的手掌接住,他就得从洗脚水里捞人了。
      纪逐鸢掌心微微起了一层汗,低声叫两次沈书的名字,见他没什么反应,心疼沈书累得狠,这还是第一次说着话,沈书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纪逐鸢把沈书拽到怀里,人也没醒,他让沈书半靠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擦干沈书的脚,再把他上半身扶着挪到榻上,纪逐鸢这才赤脚起身,趿着木屐出外把水倒了。
      回来时,沈书已经蜷着身子,朝榻里侧睡得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纪逐鸢的视线一点也不离开沈书,掀开被子一角,坐到榻上,侧身把人抱过来。睡梦中的沈书循着纪逐鸢温暖的身体,把自己缩在纪逐鸢的怀里,睡得愈发沉了。
      而纪逐鸢愈发地睡不着了。今夜留下的疑问太多,他本想同沈书说一会话,谁知沈书这么快睡着。
      其时纪逐鸢心中什么也没有想,实在是一颗狂跳的心装不下任何事情,除了满腔的滚烫,纪逐鸢正在一身精力无处发泄的年纪上,只想拿手脚动动沈书,或是碰一下沈书的腰。
      直到黑沉寂静的后半夜将纪逐鸢彻底吞入睡梦之中,他也仅仅是假装轻松地将一条胳膊搭在沈书的胳膊上,与沈书保持着二指宽的距离侧卧着动也不敢动。

      ·

      是夜,朱文忠一直不敢睡,等到马氏从其义父郭子兴处得来命令,当即带着五百亲兵增援城楼。
      整个滁州府,大半平民无法安睡,许多百姓失去住所,只得向亲朋借宿。稍有几个钱的住店,没钱的有些奓着胆子回家,能收拾出来便在家住。
      朱文忠收到手下汇报,二十二户人房子被烧,俱是小家门户,只有在旁人的屋檐下打地铺,顶着正月未尽的朔风,瑟瑟抖作一团。老人哀叹呻|吟,小儿尚且不懂什么是体面,整夜啼哭不休。
      这些惨状唤醒朱文忠一路被李贞带着到滁州来寻亲的记忆,朱文忠当即下令敲开街上的棉布铺面,挨家借出暂时用不上的被子、褥子甚至是哪怕一块能将人身体裹起来的旧布料呢。忙活到接近天亮时分,家中来人唤,朱文忠才与郭家的亲兵领兵打了个招呼,带回自己人。

      ·

      一夜无梦,沈书醒来时,正对上纪逐鸢刚睁开的眼,发现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对面抱作一团。沈书尴尬地连忙松开手脚,面上尴尬一赧,麻溜地下地穿戴。
      天才蒙蒙亮,纪逐鸢推开了半扇窗户,清晨冷冽的风吹了进来。纪逐鸢坐在榻畔,把靴子穿上,提醒沈书穿得扎实一点。
      “莫穿你那双麻鞋了,不是有一双靴子,穿上。今儿要启程赶路了,说不定一连数日都没地方换洗,多穿一点。”纪逐鸢弯腰从方才打开拿衣袍的箱子里刨出一顶麂皮帽子,走到沈书身后。
      沈书刚收拾好头发,为了动起手来方便,自从离开滨海,沈书是没弱冠也弱冠了,散发拖着打架的时候要是被对方抓住,那可就完犊子了。
      纪逐鸢给沈书把帽子戴上,沈书便不让他动了,让纪逐鸢去坐着,他才一出门,就见昨夜那位“阿金”早已等在门外,显是比他们还早就起身了。
      阿金脸孔冻得发红,含蓄道:“小人正预备唤二位起身,这就去打热水来,两位公子抓紧洗漱收拾,少爷刚才回府,让小人来请二位过去用饭。”

      室内的鸟架子空着,朱文忠站在窗边,外头泥沟里便是忍冬藤,顺着窗外的竹排篱蜿蜒而上,绿意盎然。
      沈书与纪逐鸢从外边进来,另一头,有个脸生的仆役带着李恕也过来了。众人俱是没太睡醒的样子,除了李恕昨夜勉强睡得三个时辰,沈书与纪逐鸢也就睡了不足两个时辰。
      更别提朱文忠,忙活一整晚,此时脸色青中带白,颇有点儿虚。
      四人围着食案坐下,下人端上来一盘堆成宝塔的十二个包子,热气腾腾的一盆绿豆圆子汤,再是一人一海碗羊杂面,实打实的素白索面,浇头是卤汁煮得略带脆劲儿的羊肚、羊肠切条。
      最后上来的是一碟瓣蒜,李恕忙不迭便拿了整个白圆的蒜头,手指一拈,搓开分给众人。
      沈书摇头。
      纪逐鸢也没要,倒是朱文忠接去,心事重重地用指甲抠开蒜衣。

      昨夜虽是倒头就睡着了,其实睡得不好,忙活一早上,再坐下来,谁想朱家的厨子是真的手艺强。脑子麻糊糊的沈书鼻子里嗅闻着早饭的香味,也渐回过神来,先喝了一大口面汤,鲜香热腾的汤汁令他头皮有些微发麻,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这包子很不错,少爷这里伙食一直这么好?”李恕吃得乐呵,睡了一晚起来,全然没有了昨夜被追得狼狈不堪的倒霉相。
      “尝尝,猪肉嫩豆腐。”朱文忠正要下筷子,纪逐鸢已夹起一个包子放在沈书手边的空碗里。
      朱文忠一哂,仍是夹起一个包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沈书先是闷着头吃,一碗面嗦得见底儿了,纪逐鸢又给他盛了半碗圆子汤,沈书手贴在温热的碗上,放下筷子,朝朱文忠问:“文忠兄像是彻夜未睡?”
      朱文忠长吁出一口气,筷子贴着碗口轻轻敲了一下,叹道:“舅母回来后,我上街巡城去了,到处都有人没地方住,在别人的屋檐下就那么睡了,大多是老弱妇孺,看着可怜。”朱文忠吹开汤,抿了一口,心事沉重地说:“何不食肉糜啊,搁在两个月前,他们就是我。”
      闻言李恕放下了碗,他这一口是喝还是不喝便很成问题。
      “饭还是要吃的,你就是不吃,也匀不到那么多遭难的百姓头上。”沈书道。
      “沈书,平日里咱们里头,数你心肠最软,你还能吃得下去饭?”朱文忠端详沈书。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谈的是什么?你先得顾好了自身,顾好了小家,才能为天下承平出力。这是往大了说。”沈书道,“往小了说,若是你自己先饿着,病着,又何来力气再为国为民做什么?那都是虚的,名声固然好听,实在是不顶用的。”
      沈书一口气喝完了半碗汤,擦了擦嘴,郑重其事地对朱文忠说:“要全一个虚名容易,要终身节俭也容易,可养不好这副皮囊,对天下事,也就有心无力了。文忠兄是挨过饿的人,咱们这一桌子都是挨过饿的人,饿肚子什么感觉,不必我来细说,那种时候真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一时的怜悯起不了作用,救得一人容易,要救得万人不易,吃一个卒子容易,为了吃一个卒子而满盘皆输就不值当了。”
      “再说,今日早饭这么丰盛,想是能上路了。”
      沈书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纪逐鸢手指抵在沈书的背心戳了一下。
      “不是那个上路,我是说待会要启程去和州了吧?”沈书忙道,“跟郭公禀过了吗?”
      “舅母昨夜去时提过了,正是想着多吃一些,下一顿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儿。”朱文忠回答道,看来是心里再堵,也非得拼着这口劲儿多吃点。
      看朱文忠多拿了个包子啃,沈书知道他已想通,便不再劝。看见街上的流民,长着心的人当然都会难受,这难受却是没用的,只要打仗,盗贼劫匪,甚至是所谓的“义军”、“红巾”、“苗军”,随时都有机会冲进普通人的家里,拉走他们的男人去打仗,抢走他们的女人去生孩子浆洗做饭,杀死没了力气的老人,把孩子煮着吃。
      这条根,始终要落在不打仗上。

      不到巳正,隶从于朱家的将领留在城中的家眷,云集在朱家的门庭内。朱文忠分派亲兵护送,浩浩荡荡的数百人从滁州府向和州出发。
      启程之前,马秀英修书一封,命一年轻的家仆先行,到和州报信。
      马车不够用,每一辆都挤满了人,沈书提议让朱文忠派人找些板车,马车先紧着女眷坐,实在坐不下的老人孩子,便用板车拖着南行。
      队伍从街上过,有些眼尖的流民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加入到朱家的人马之中,有亲兵拿着刀枪驱赶,朱文忠实在看不下,制止了手下。渐渐地,六百余人的队伍,出城时已有近千人。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城门自然要盘问,见到马车中坐着郭公的义女,守城将领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夫人可还有钱?”沈书随在马秀英的车中,也是朱文忠的安排,方便随时帮着拿个主意。能出谋划策派上用场的文人,都随军出征了,谁也没想到滁州府内会突然有胡人作乱,眼下只要平安出城,好歹能打的也有五六百人,路上没什么可担忧的。
      马秀英即刻使唤丫头从随车装的几个匣子里取出一个来,一看便是女子的妆奁,想是有不少金银首饰在里头。
      将领嘴上推辞,手却立刻接过匣子,让手底下人放行。

      车帘放下后,婢女蹙着眉头骂道:“一起子贪财小人,夫人往那边送的银钱还不够多么?”
      马秀英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婢女只好收声。
      “让沈小兄弟见笑了。”今日出城原是马秀英同郭家已经说好的,流民虽是自发跟上来的,但要不拿点钱出来摆平,跟在队伍后面的数百人,说不得要被留在滁州府里。马秀英也是心软,暗暗地想:凡有一丁点办法,谁会愿意离乡背井呢。
      “便宜行事,无甚好笑。”沈书没在车上坐多久,便找借口下车去走路,随队跟了一会,纪逐鸢骑马带他。

      “你屁股真没事了?”沈书才一上马,坐在纪逐鸢怀中,忍不住就问。
      “有事没事不会看?”纪逐鸢不耐烦道。
      沈书嘀咕道:“我又看不见。”不过纪逐鸢昨晚也骑马了,没见着有什么不妥。
      “有车为何不坐?”
      纪逐鸢这话问得,沈书窘迫得耳朵发红,那红通通的耳廓又在纪逐鸢的视野里晃来晃去。他心不在焉地听沈书咬牙回答:“一位是年轻夫人,她带那个婢女,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我怎么好坐。还不如给我一匹马,就匀不出我这一匹马来了吗?你们个个儿都骑马,偏偏要我坐车。”
      “还不是保儿哥哥怕畜牲颠了你,这是疼你呢。”纪逐鸢调侃道。
      沈书扭着身就想下马,纪逐鸢手臂一紧,沈书挣不动了,他也真的怕从马上摔下去。谁骑马谁勾着马磴子,沈书是个捎带的,没有马磴子勾,便不住拿脚踹纪逐鸢,脚往后是使不上劲,踹了几次都没踹到实处,偏偏纪逐鸢的笑声落在沈书的耳朵里,两人坐得太近,他连纪逐鸢的呼吸声都能听个一清二楚,听到他笑,沈书不折腾了,省得他哥心情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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