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序卦传》clover怡

13、无妄·大畜

　　【复则不妄矣，故受之以无妄。
　　有无妄然后可畜，故受之以大畜。】

　　东方还未露白，京城左军营内，一身材魁梧的男人在营地里耍着长刀，铿锵有力、威风赫赫。
　　此人面容刚毅，右额上的十字刀疤触目惊心，仿佛诉尽了他虽年轻却不凡的经历。
　　因这道疤的关系，他有了个外号，人称十刀。

　　这位十刀兄弟从小就没了爹娘，在贫民窟有一顿没一顿地跟着他的乞丐师父长大成人。
　　男孩子身体素质好，在这样的生长环境下，还楞是挺了下来，且力大无穷，只手便可抬鼎。
　　由于这一创举，被一大户人家看上，便买了他去当杂役。
　　幸运的是，这户人家虽然很大户，但一点也不飞扬跋扈，且不同于那些个抠死理的文臣士大夫，主人是一位豪爽的武官。
　　没错，正是当年带着太子出征平定南方的大将军。
　　大将军很喜欢十刀，看他闲时会在院子里偷偷练武，有模有样架势十足，觉得这是一个可塑之才，便常常会陪他一起练，照顾有加。
　　有一年左军正招人，大将军就推荐他入了伍。
　　十刀从此正式成为吃皇家饭的一小士兵。
　　可这原本平步青云的升迁路线，却因为一个字给毁了。
　　那便是——拗。

　　十刀少年十分的拗，他只要认准了自己的理，管你什么大将军、管你什么一品大员，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他都不服！
　　于是，在他十八岁那一年，一次出征的返程中，因为看不惯其他士兵欺凌良家妇女，便和人大打出手，竟把人给打了个半死！
　　这要放在街头小混混身上，自然没什么事，打不过人家是你活该。
　　但这可是在军纪严明的皇军之中！
　　私自斗殴是违反军纪，要受严厉惩罚的。
　　大将军身为一军统率，当然不会徇私枉法，再不舍得，也只能把那份爱才之心往肚子里吞。
　　他当即着人绑了这小子，留待回京发落。
　　于是，十刀少年再也走不了康庄大道，被发配守卫边疆去了。

　　边疆的生活不比京城，边疆的士兵也不比京城，个个骁勇善战、脾气火爆，一点点小摩擦都能大打出手。
　　长官兴许也是见得多了，加上天高皇帝远，只要不闹大，便任他们打打闹闹、欺凌弱小。
　　可这十刀少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从小在贫民窟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什么地痞流氓没见过？
　　起初，那些士兵们看来了个新人，集体上去想要寻事儿，两三次一过，却被他们瞧不起的新人给打服了，从此对他马首是瞻，不敢有半点违抗。
　　要说十刀脑袋上的刀疤是怎么来的？
　　还真是和这帮兄弟寻架斗殴中取得的勋功章。
　　其中有个家伙与他势均力敌，他们在一群士兵的起哄围观下，大战了上千招，给彼此身上留下了十几处伤痕，最终双双倒地，不分胜负。

　　这家伙一看就和那帮子只知道发泄攻击本能的士兵们不同，他是个有文化的，还是从京城来的！
　　十刀在和他的几番交流之后，便对此人十分崇拜，并尊敬地叫他一声虎哥。
　　虎哥在闲时会教十刀《孙子兵法》《六韬》等等兵家圣经，十刀那佩服之情是如滔滔江水，听课时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三年间，他正式从一名目不识丁的武夫流氓成长为了熟知兵法的优秀将领，职位也从普通的一个小兵被提拔为了千夫长。
　　而随着十刀阅卷万篇，越来越有文化的同时，有个疑问在他心中慢慢升起。
　　我那么拼，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疑问很快就迎来了解答。

　　易国国泰民安十年，相邻诸国一直摄于易国的国威，不敢大举进犯。
　　北方有个游牧民族，三年前刚立的国，国号为萨。
　　这个萨国的男儿可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们的国君以雷电之势统一诸部落之后，北方那一块土地却也因常年的斗争而残败不堪。
　　举国上千万的人口要吃、要穿、要过活，没资源怎么办？
　　隔壁不是有一只大肥羊吗？
　　刚建国才三年的年轻君主从来没有见识过易国强大的军事力量，自然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兵贵在一鼓作气，持续十年的边关平和，便被这一声巨大的鼓声打破了宁静。

　　时任千夫长的十刀凭借其敏锐的军事直觉，在某个黑云压城的早晨登上城墙，远望塞外。
　　发现远处升起了一柱烟雾，他当即回去报告了长官。
　　十日之后，萨军大规模袭来，迎接他们的却是等候已久的易国守军。
　　萨国国君预计的一场奇袭没有上演，倒结结实实地被拦在了城墙之外。

　　然而现实却没有那么乐观。
　　尽管边关守城的将士们做好了应敌的准备，但他们不过区区两万人，这还是加上从邻近守城调过来的士兵人数。
　　萨国却是倾巢出动，拼上了性命要拿下这一仗，那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
　　回京报信请求支援的信差在一大清早快马加鞭上了路，可这一去一回少说也得要三个月。
　　两万人对二十万人的攻防大战即将上演！

　　长官很器重虎哥和十刀，在战局僵持之时，把二人召入大营，询问计策。
　　虎哥说：“如今敌众我寡，不宜正面碰撞。我方据地势之优，城墙坚固，而对方万里行军，却势如猛虎，势必为粮草不挤。持久必胜。”
　　十刀却缓缓问道：“城内粮食可撑几日？”
　　这一问便戳到了长官的痛处，他拧眉答：“一个月。”
　　十刀又问：“援军何时才能到？”
　　长官的脸色更加难看：“最快也要三个月。”
　　十刀淡淡说：“剩余两月的粮该如何？”
　　长官无言以对。
　　一旁的虎哥听出了十刀的意思，又想到这人平时横冲直撞的性子，愤然起身，喝道：“你疯了！这是让全军将士送死！”
　　十刀却痞痞一笑：“怎么会送死呢？不过小小恶作剧一下。”

　　这世上有三种人。
　　一种人只看眼前，一种人能看十步，一种人可看百步外。
　　虎哥若是第二种人，那十刀显然就属于第三种人。
　　他这个徒弟早就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
　　虎哥只看到萨军势如猛虎，却忽略了这一两日的扎营驻守。
　　其实萨军不缺粮，他们都破釜沉舟来打仗了，还惜这些粮吗？
　　若是能攻下易国这个香饽饽，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耗，吃亏的只能是守城的那一方。

　　长官按着十刀的计划，趁半夜三更，遣一五人小分队走城池的地下水道偷偷溜出了城。
　　在天明之前，悄悄绕到敌军的粮草库里给放了轰轰烈烈的一把火。
　　粮草库离敌军扎营处还有一段距离，这个时候正是熟睡之时。
　　俩看守也都迷迷糊糊的，等到浓烟呛鼻才惊醒大事不好！
　　如此一来，逼疯了萨军上下，第二天攻城势头更加猛烈，而易军却依旧坐城中岿然不动。

　　坚守不到十五日，萨军气势大减。
　　萨国国君见到那边关的铜墙铁壁甚至连个窟窿都没砸出来，仰天长叹，时不待我也。
　　便率军回去了。
　　——所有人都是那么以为的。
　　城中上下皆是欢欣雀跃，夜里更摆起了庆功宴。
　　十里长街，酒香四溢，个个得胜的将士们喝了个烂醉如泥，四仰八叉地倒地就睡。
　　却也是天未明之时，城门的缝隙里阵阵浓烟侵入，没过多时，城门前乌烟瘴气，什么都看不清。
　　宿醉的将士们感觉到了呼吸的不畅，个个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远处一大片的浓雾正以风速朝自己逼来。
　　真所谓危急关头见英雄啊。
　　虎哥第一个清醒过来，大喝一声：“敌袭！列队！”
　　那些个士兵们还没完全醒过来呢，哪里有什么军纪严明啊？一个个连走路都七倒八歪的，歪歪扭扭站成了一道弧。
　　十刀是其中最清醒的一个，他熟知“骄兵必败”的道理，昨夜压根就没沾酒。
　　这会儿站出来，说道：“虎哥，如何反击？”
　　虎哥：“必是萨蛮子去而复归，兄弟们，跟我上城墙杀他娘的！”
　　这一句喊得可谓震天撼地，下头的将士们个个都振奋起了精神，跟着大喊口号。
　　也恰恰在此时，更大的吼声从城门方向传来。
　　然后就见长官连滚带爬地冲他们跑来，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我们，降吧！”

　　——“你开了城门？！”

　　十刀几乎是狮子吼出了这一句话。
　　长官已经抖若筛糠，口中只会念叨：“疯了，他们疯了！”
　　接下去这些将士们看到的那一幕只能够用“人间地狱”来形容。
　　一间间民宅被砸，一个个百姓从睡梦中被惊醒立马掉入了死亡的深渊。
　　黑云压城、旌旗蔽日，痛苦、挣扎、叫喊，一幕幕、一声声，全都在刺激着士兵们的感观，践踏着他们的心灵。
　　他们再也忍不住了，全都红了眼，抡起家伙冲向前方那些凶神恶煞。
　　一方是训练有素士气正高的萨军。
　　一方是盛怒至极却各自为战的易军。
　　但谁也阻止不了这一场实力悬殊的对决。
　　十刀在愤怒的人群中拼命地喊叫：“虎哥——！”
　　加入了红眼队伍的大哥挥舞着长刀，见人就砍，却是丝毫没了人性。
　　十刀应付着来袭的萨军，左推右挡，艰难地追着虎哥而去。
　　他仿佛能够看到这一场乱战的结局，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废城。
　　他每走一步，脑中的这个影像便清晰一分。
　　深深的恐惧在此时袭击着他，一种即使在饿死的边缘都没有体会过的恐惧。

　　——“虎哥！”

　　而他唯一能做的，却只是一声声喊着这个名字，希望那个人能够回头。
　　但事实却让他绝望。
　　一声嘶吼，一道寒光，一串血珠。
　　十刀眼睁睁地看着目光追随的那个身影缓缓地回过了头，四目相对，却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一瞬间，他所有的感观都被剥夺。
　　在那个安静无比的世界之中，所有的景象全变黑白，只有眼前那人最后的回眸，那绝望的眼神蓝如冰，底下却隐藏着一点不灭的红光。

　　——“保家卫国。”

　　这四个字虎哥没有说出声，但十刀从他的口型中读懂了。

　　继续下去，这会是一场血淋淋的惨败。
　　十刀没有犹豫，当即转头就走。
　　一刻之后，一声巨响震动了整座边城。

　　——“杀——！”

　　只需要一个字，所有易国的将士们眼神倏地一变，被畏惧支配着的愤怒转变为了刚毅与果决！
　　凌乱的作战也变得统一有序，在阵阵鼓点的统领下，竟然把攻势抢了回来！
　　一战告捷。
　　一战成名。
　　戍守边关三年有余的十刀，一道圣旨，被召回了京城。
　　他也正等着这一刻，不再迷茫、不再彷徨。
　　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也只有他能做到！

　　深宅大院中，另一人也做出了决定。
　　她收拾好了所有行装，往肩上一背，毅然决然地抛下了这一宅子的荣华富贵，踏上了艰辛的道路。

　　冷风萧瑟，风卷残花。
　　暗红色的大门内，简单朴素的正堂，一张木桌、四把交椅，便是全部的家具。
　　墙上却挂着一幅精致的画像。
　　易国的开国皇帝目光如炬，正气凛然、不怒自威。
　　在他的注视下，四人围坐一堂。
　　木桌上一根蜡烛晃着孱弱的光芒，空气中飘着一丝森森的凉意。

　　“此处阴冷潮湿，不如由老臣为殿下另寻住所？”
　　“不必劳烦尚书大人，有四壁一盖足矣。”
　　“是啊，爹，你我二人事小，祖宗后代事大。”
　　“贫嘴！……你们真的决定了？”
　　两个年轻又坚定的声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