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亓官

18、陆 筹划之三老宅

　　大西路美丽园的仇家老宅位于弄堂的最深处。从弄堂口开始就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大户人家的氛围。三层楼的砖木结构，独门独户独院，无不显示出主人当年的显赫。
　　管家给仇菁菁开了门，两人往屋里行去，只见院中的玉兰树高过楼顶，背景是玲珑有致的阳台和仇菁菁最喜欢的八角形大窗子。
　　仇菁菁在玉兰树下仰头向上，禁不住生出一点异样的情绪。
　　去年的这个时候，父亲还和她在树下喝茶，给她讲宝藏的来龙去脉。那故事与于小祺讲地大同小异，只是在众海盗夺了宝藏以后，他只说是进了洪泽湖就藏起了宝藏，没说那些火拼与内战。
　　“……那一年他自觉时日无多，便让我没事多陪陪他。反正你老爸我那时生意也少，也闲得慌。就这样啊，他就没事断断续续地讲给我听。你看我给你讲了三天，他可是给我讲了大半年呢。”
　　“那宝藏最后到底藏到哪了？他没告诉你吗？”
　　“这个啊……他还真没说，反正肯定是在洪泽湖里。不过他虽然没说在洪泽湖的什么地方，却给了我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父亲喝着茶水，笑语茵茵。
　　“藏宝图?”
　　“为什么这么猜？”
　　“说书的不全是这么说的吗？主人公在无意之中做了好事，结果就得到了无法匹敌的财富。”
　　“哈哈哈哈……”
　　仇作人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周永生到底给了他什么东西，甚至在他遇袭重伤临终之际，交待给冯坤宁的，依然只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比如让她凡事不要太逞强、早点出嫁等等。只是那时候只有冯坤宁一个人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只说了这些。毕竟这些话怎么听都觉得象是冯坤宁自己说的。
　　仇菁菁笑着摇摇头，把这些思绪抛在脑后，对于父亲是不是真的关于宝藏什么也没说过这一点，如果自己不能解开宝藏秘密的话，恐怕永远也不会证实冯坤宁的话是真是假。
　　盯着依旧郁郁葱葱的玉兰树瞅了一阵，仇菁菁隐约觉得父亲的笑声仍然在空气里回荡，她的眼圈有些湿润，急忙抚抚眼角，抿着嘴唇走进屋子。
　　仇菁菁走进厅堂，说：“我要歇一会。”
　　她把包往几上一扔，整个人蜷在沙发里，休息了好一阵子，这才懒洋洋地起来，上了二楼，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一次走了，也许就不回来了。

　　汽车稳稳地停下来，楼青山从车里钻出，站在仇府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宽额方面，魁梧精明，今年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可是多年操持，面相上却要显老得多。
　　弄堂口潘门的岗哨在看到仇菁菁后，第一时间通知了他。楼青山急忙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赶回来。现在美丽园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势力的人盯着，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潘门对仇菁菁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其实这也是在看潘门对宝藏是怎样一个态度。
　　对于这样一批富可匹敌的财富，楼青山不是没有动过心，只是他仔细考虑过后，还是决定放弃了。因为有几点疑问他认为根本解决不了。
　　首先，这些年他跟着师傅仇作人努力打拼，潘门是怎么起家的，可以说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人。所以，压根就没有什么从宝藏里淘出的第一桶金。
　　其次，依照师傅那么精明的头脑，豪爽的性情，这批宝藏如果真没问题，这二十多年间他早就有机会不声不响地起出来了，哪还会等到现在？
　　所以，要么是根本没有宝藏，要么就是这批宝藏有着无法解决的风险。只是，如果真地是那么高的风险，连自己的师傅也解决不了，他不觉得自己就行。
　　在他看来，这个乱世之中，有钱挣没命花的事情太多了，谁敢保证自己就能活过明天？从这一点考虑，宝藏的存在根本就没有意义，至少对于潘门、对于他来说，没有意义。
　　然而很多人都不会这样想。前些日子不断有各方势力的人来找他，让他疲于应对。
　　表面上看，潘门前几年很是风光，但是和青红帮还是没法比的，更不用提当年的斧头帮。时势比人强，斧头帮在王亚樵一死之后还不是说倒就倒了？自从这两年日本人加强了占领区的扫荡力度，加上□□同意敌后武装可以暂投敌营以保存实力，就导致原来潘门的许多客户都成了伪治安军编制，武器交易大减，潘门生意过于单一的缺点就此暴露无遗。
　　如果只是单纯生意上的落败可能还容易应对一些，宝藏的消息一出，各方觊觎，潘门立刻就成了砧板上的肥肉，处境岌岌可危。
　　楼青山细细筹划良久，先秘密与唐先生达成了协议，得到重庆的保护伞，反手又将一切卖给张劲庐，做个顺水人情，免得76号对潘门压迫太狠。反正只要能把宝藏的事全推给仇菁菁，再与她割裂开，至少保住潘门没什么问题。
　　再说，冯坤宁的存在他又没泄露出去，那至少小师妹的安全应该就不成问题。为了潘门，她总不会以为自己不怀好意吧。
　　自嘲地笑笑，楼青山轻轻按下电铃。
　　管家过来开门，看到是他，说：“原来是楼爷。大小姐刚收拾完东西，吩咐您要是来了，就直接进去找她。”
　　楼青山心中一动，“师妹收拾东西了？”
　　“是啊，看样子是要出远门。”
　　“好，我知道了，于叔你去忙吧。”楼青山抚抚额头，仰头看看白兰树，抬脚便往里行。
　　楼青山进来的时候，仇菁菁正在对着厅里的那幅画出神。那是他爹爹亲自画的，画的是新娘坐在轿子里被众人簇拥着正往新郎家走去，到是有那么一点点喜庆的味道，只是笔法不好，颜色更是淡淡的几笔，聊胜与无。
　　画的名字是《桃之夭夭》，右下角一行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仇作人于民国二十六年秋。
　　桃之夭夭出自《桃夭》，是《诗经·国风·周南》里的一篇，是贺新婚歌，也即送新嫁娘歌。全文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意思是说：“翠绿繁茂的桃树啊，花儿开得红灿灿。这个姑娘嫁过门啊，定使家庭和顺又美满。翠绿繁茂的桃树啊，丰腴的鲜桃结满枝。这个姑娘嫁过门啊，定使家庭融洽又欢喜。翠绿繁茂的桃树啊，叶子长得密稠稠。这个姑娘嫁过门啊，定使夫妻和乐共白头。”
　　江南一带一些乡村里举行婚礼时，都要唱这三章，以示祝福，甚至不少婚庆人家还要贴“之子于归”的横联。
　　仇作人画这画的时候，仇菁菁刚满十五岁，已经是可以考虑婚嫁的年龄，所以他满怀感慨地画完，还要求仇菁菁一定要把这画作为嫁妆带到婆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仇菁菁痴痴地轻轻唱着，声音清婉流转，少了几分喜庆，却多了一丝悲伤。
　　日光流水一样洒在屋内，迷离如旧梦前尘浮光若影，化做一缕惆怅覆上他的心头。
　　“小师妹，你又想起师傅了？”楼青山静静听着，直到她唱完一段，这才出声询问。
　　仇菁菁缓过神来，面色清静平和，说：“我爹爹遇害的事情还没有什么线索吗？”
　　去年年底，仇作人在太行山与八路军做了一批军火交易，返回途中，接连几次遇到埋伏，随行的潘门弟子全部战死，仇作人身受重伤。
　　冯坤宁是得到遇袭消息后，首先赶到接应的人。在商丘，他与南下的仇作人会合。
　　两人由陆路转往徐州，结果途中又两次被人追杀，仇作人就此耽误了治疗，还没到徐州人已经不行了。
　　冯坤宁先是把已死的仇作人藏在柜子里，混在迎亲队伍中走了两个乡镇，又搀着他上了长途客车，如此才避开对方支撑到徐州。
　　在徐州冯坤宁迎来楼青山和其它潘门弟子后，随即和楼青山一起展开反击。虽然两人将出面暗杀的人全部杀掉，却没有查出幕后的人。对方处事小心，一见不妙，立刻壮士断腕，将所有线索都掐断了。
　　楼青山脸上闪过一丝愧色，说：“从目前的调查看，几次实施暗杀的凶手身份复杂，来历各有不同，军人、乞丐、商人……都是为人所雇，但是幕后主使是谁，暂时还不知道，只知道应该是个男的。”
　　“对方是什么人，大体的猜测方向有没有？”
　　“没有。只能说对方肯定交游广阔，在北方颇有势力。那几次的交手，出手的人不少都是一些当地不知名的组织、土匪或者山贼之类的。所以我怀疑对方也是道上的人。”
　　“道上的人？那小宁子算不算？”仇菁菁沉吟一阵，脱口而出。
　　“他？”楼青山面色凝重，考虑良久，斟酌字句地说：“只要他能解释清楚为什么能比我还快地接应到师傅，那就没问题。不过我直觉上觉得他应该没问题。”
　　“我的直觉也告诉我说，他没有问题。可是前段日子有人对我说，女人的直觉都是错的。”
　　楼青山眸底浮出仇菁菁的似水容颜，忽尔想起那件事，于是饶有兴趣地一笑，“在金山寺，他也接应到你了？”
　　“哎呀，你还够胆提这事？”仇菁菁杏眼圆睁，“算计到我的头上了，我告诉你，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了不起重伤，要死哪那么容易。再说了，你要是死了，怎么配作我的小师妹啊。”
　　仇菁菁一阵郁闷，“……你这话我怎么听不出来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呢。”
　　“嘿嘿。我只是觉得冯坤宁既然总是守在你身边，那时候，说不定也是类似的原因，所以也守着师傅啊。”
　　“这……”仇菁菁仔细去想，觉得大有可能，不由得一阵心烦，“唉，算了，不提他了。”她想起今天回来的目的，从包里翻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递给楼青山，“今个回来，我就要退出潘门，从此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恩怨休戚，互不纠缠。”
　　楼青山接过信看也没看就揣到怀里，说：“好。明天我再帮你登报打个广告。”
　　仇菁菁冷笑一声，“你也不挽留一下，还打广告，真是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啊。”
　　楼青山沉稳一笑，“如果全世界都不知道，小师妹你的苦不是白受了？再说了，你我心里都明白，这只是骗骗那些外人用的。难道你写了这封信，潘门就不再是你的潘门了吗？”
　　“这话还在理。那师兄就再帮我个小忙，把我安静地送出去吧。不要让外面的那些眼线知道。”
　　“小意思。”
　　两人一起往外走去，行了几步，仇菁菁忽然问：“师兄？”
　　“嗯？”
　　“其实在金山寺……你是不是挺希望我死的？”
　　“啊。啊？……”楼青山一惊，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看着仇菁菁款款而行的背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急忙跟上，“小师妹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希望你死呢？”
　　“哼。”
　　“小师妹，我真地没有那种意思啊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这么老实……”楼青山跟在仇菁菁后面，不停地解释。他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抹着额头的汗水，背后也早就被冷汗浸透。
　　明明知道她不过是因为金山寺和刚才自己挤兑她的事在耍小性子，自己偏偏不敢得罪这位太过精明的小师妹，楼青山心中叫苦的同时，忽然想起某位古人曾经说过的话：千万不要得罪女人。
　　楼青山的心中不禁感叹，这句话……他妈的太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