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小姐》cat0290

34、老愤青

　　那么赵阿吉究竟去哪了呢？
　　话说她本来是想先去找狐狸他们，然后慢慢商量运送女鬼骨灰的事来着，然而走了没几步，却碰上个老头子。
　　那老头子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一脸快要咽气的悲惨模样。他躺在路边虚弱地呻吟，见着赵阿吉经过便颤微微地喊：“姑娘……姑娘……”
　　赵阿吉就好管闲事，便是这老头子不喊，她见着了也要过来看看的。“老爷爷你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老头子眯缝着沾满眼屎的小眼睛，可怜兮兮道：“姑娘你不认识我了吗？咱们见过的。”
　　赵阿吉挠挠头，一时想不起来。
　　老头子很没面子地咳嗽两声提醒道：“前几天，在应天府的大牢里……”
　　赵阿吉恍然，叫道：“啊！你是差点被狼大哥吃……呃！没什么！”自离了大牢，狐狸也懒得跟她解释那件事，狼更是个不会为自己叫屈的主儿，是以她直到现在还以为是狼想吃这老头儿呢。生怕照实说了会吓坏了他。是以话到一半硬是改了口。
　　老头儿却是个人精，见她这般便料定她不知详情，于是立刻演起戏来，大哭道：“你终于想起我了呀！你那两个朋友不是好东西！他们嫌我邋遢，就打我，还想来咬我呢！”
　　赵阿吉甚是尴尬，她想对于人类来讲狐狸和狼确实算不上友善，不过他们对自己却好得很。她自己可不能跟着老头儿一起骂他们是坏东西。
　　老头儿又道：“我本来就是土埋半截儿的人了，被他们这么一折腾啊，更是活不了几日了。你们一走，衙门里嫌我碍事，就把我给扔了出来。可怜我没本事，大半辈子什么都没挣下，又没儿女赡养，死了死了还得暴尸荒野……”
　　赵阿吉只听他哭得好不难过。于是道：“老爷爷你别哭了。我这就带你下山，给你找个好地方养老。”
　　老头儿一听立即转啼为喜，道：“好啊！你来背我下山！”
　　这可是个艰巨的要求！若是旁人还真不一定能做得到！
　　打个比方说，街边有个穷要饭的，生的一身疮，鼻涕口水满脸淌，离着五米远就闻着一股子粪坑味儿，那个肮脏恶心就不用提了。随便一人路过，突然爱心大暴发把全身所有的票子都倒给他，这个容易。可要身儿贴身儿地跟这要饭的亲密接触，就没几个愿意了！
　　然而出身孤儿院的赵阿吉却对此毫不在乎。被爹妈遗弃的痴障残障儿多了，平日里他们都互相照顾，接屎端尿都是平常事，哪个娇情哪个才算是讨厌。是以她背老头儿背得那叫一个顺溜干脆，一丁点儿嫌弃的意思都没有。
　　老头儿伏在她矮小胖乎的身子上，一对小眼睛提溜乱转。
　　他指挥赵阿吉往东走往西绕，目的是避开那三个妖怪。他可是跟了他们好几天，好不容易才逮着赵阿吉撂单的机会的。以是分外不能马虎。
　　当然了，昨夜他们妖鬼相斗他也见着了。按说鬼这种东西，不过是人死之后的执念。轻轻易易便可化解，可那鬼却是个执念极重的，又是满心不甘穿着红嫁衣上吊自尽的，死后还被弃尸于这阴蔽之处，想不养成厉鬼都难！他本打算着在几只妖怪无力支持时再过去帮上一把，这也算于他们有恩，到那时再要求这小丫头什么也方便。却不料那狼妖煞气忒重，硬是把那厉鬼给反克了！害得他临死之前想逞把英雄都难！唉……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啊……
　　赵阿吉又不是傻子，被这老头儿指点了几次便感觉不对劲。不过她从来也不把人往坏处想，还以为是老头儿害怕再被狐狸和狼欺负，所以才支她绕路的。她寻思着反正天色还早，不如先把这老头儿安顿好了，再去找朋友们也不迟。
　　赵阿吉力气大，走得也快，不用半天时间便找到个只有六、七户人家的小村子。她本想使些小钱，在这里给老头儿安个家，岂料老头儿就是不愿。
　　老头儿抹泪道：“我苦了一辈子了，难道老了也不能住在城里吗？”
　　赵阿吉无奈只好去找人问路。得到的消息却是最近的扬州城距此也有五日路程。
　　她劝老头儿道：“老爷爷，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找我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不爱跟他们一起走，所以我只去告诉他们一声就回来。”
　　老头儿一把拉住她，哭道：“你骗我的！我遇到过好多这样的骗子了！起先都说要帮我，结果都没回来。”
　　赵阿吉拍胸脯保证：“我绝不骗你！”
　　老头儿打滚儿耍赖，“我不信！我不信！”
　　赵阿吉满脑袋黑线，怀疑自己遇上了老顽童。

　　赵阿吉为了跟老头儿周旋，忍痛从箱子里拿出一根看起来最不值钱其实也不可能不值钱的金钗，送给村里一户人家。叫他们把家底儿都掏出来，做几道好菜给老头儿吃。她自己则打算趁老头儿吃得痛快时偷偷溜走。
　　老头儿却精明得很，赵阿吉一动，他这边就叫：“啊哟！这饭干了。丫头去给我倒点水。”“哎呀！这鸡骨太硬，丫头帮我剔出来。”“哦哟哟！了不得！饭吃光了，可我还没饱，丫头再去添些菜来！”
　　赵阿吉只被折腾得晕头转向。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了，她拍桌子怒道：“老爷爷你有什么吩咐一次说完好吗？”
　　老头儿的眼泪唰——就下来了。他哭道：“我真是命苦啊。还真心以为遇上了好人，能在死前享几天福，岂料也是个势力的。”他又故作隐忍，擦抹眼泪，哽咽道：“好姑娘。无论如何，我老头子谢谢你。我知你贵人事多，不敢拖累，你去吧。”
　　赵阿吉最看不得这个。满肚子怨气立时全消了，还对老头儿生出了愧疚感。她只好再来赔不是，安慰道：“老爷爷你别哭了。刚才是我不好。不该冲你发脾气。我只是有些挂念我的朋友们，怕他们找不到我会担心。你就在这里吃着，我跑着去找他们，告诉他们一声就立刻跑回来！”
　　老头儿眯起小眼睛，“他们会担心你？我看未必。”
　　赵阿吉道：“为什么？”
　　老头儿道：“我且问你，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赵阿吉道：“因为意见不和。我想去做一件事，他们不乐意，闹了点小别扭而已。”
　　老头儿道：“既是好朋友，一个想做什么，另几个应该全力帮衬才是。岂有说不到一块，就分开的道理？”
　　赵阿吉道：“这个……我们立场不一样，观点不同，你不懂。”她心说狐狸他们最讨厌人类，而她偏偏要帮人类变成的鬼的忙，那几个能乐意才怪！
　　老头儿摇头道：“我瞧是因为他们烦了你了。”
　　赵阿吉道：“怎么可能？他们对我从来都很好的！他们事事都帮着我，这次为了帮我找妈妈，还特意跑了这么远的路呢！”
　　老头儿冷笑：“哦！原来不是朋友，是保姆。”
　　赵阿吉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老头儿转着小眼珠，慢条斯理道：“你那些朋友们一定很有本事吧？”
　　赵阿吉颇有些自豪道：“那当然！”
　　老头儿特不屑道：“那你就是看中人家这点才跟人家交朋友的吧？”
　　赵阿吉叫道：“哪有？”
　　老头儿道：“那你跟人家一样有本事吗？”
　　赵阿吉张了张嘴，想起狐狸的博学，狼的勇悍，青龙的无敌，有些惭愧地小声道：“我也有些本事。我的力气大得很呢。”
　　老头儿哈哈大笑，表情夸张得好像听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赵阿吉满脸通红，跺脚道：“有什么好笑的？换个旁人把你从山上背下来试试？早就累趴下了！”
　　老头儿道：“力气大算什么本事？只要有钱，百来个壮汉也雇得，到时候别说背我个糟老头子，便是要背座山也只视银子多少而已。”
　　赵阿吉听得心下别扭，可又依稀觉得有点道理。
　　老头儿趁机又道：“如此看来，你那些朋友定是厌了你这无能的，所以趁个机会把你甩开了。你不自己好好思悟一番，还要厚着脸皮去找人家，真个不知羞耻啊！”
　　“你瞎说！”
　　“那好，我再问你，你们分开时，是他们先走的？还是你先走的？”
　　“……是他们。”
　　“那他们有叫你跟上吗？”
　　“……没有。”
　　“有跟你约定哪里碰面吗？”
　　“……没有。”
　　“有说叫你去找他们吗?”
　　“……没有。”
　　“有说会回来找你吗？”
　　“……没有。”
　　“这不就是厌烦了你，想甩了你吗！”
　　“……你调拨离间！”
　　老头儿见再怎么说都不管用，只气得拍案而起！“臭丫头！”
　　赵阿吉后退一小步，“干嘛？”
　　老头儿运了半天气，猝然叹道：“无事。”
　　赵阿吉眨巴眨巴眼睛，她都摆好逃跑的预备姿势了。
　　老头儿望望她，苦涩一笑，“罢了。你去吧。”
　　赵阿吉愣着没动，她怀疑要么是老头儿说错了，要么是自己听错了。
　　老头儿又道：“本来呢。是我自己不好。得人陪的时候，不叫人陪，没人陪了又想人陪……罢了罢了，你快去找你的朋友吧！你既觉得他们是好朋友，便好好处着，莫要到老来……算了，你快走吧！”
　　赵阿吉听出他支吾的言语中有自哀的意思，心中好不难受，于是宽慰道：“老爷爷，你别难过。我一定会回来陪着你的！我跑着去跑着回来，很快的！”
　　老头儿苦笑。
　　赵阿吉又擎起三根指头朝天发誓道：“我赵阿吉发誓，我找到好朋友们就立刻回来陪老爷爷，耽误一秒钟就滚到山沟里摔死！”
　　老头儿怔住。半晌释然一笑，小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然而这种神情只维持了不到一秒钟，他又恢复了方才的无赖模样，撇着嘴巴道：“你说什么跑着来回，找见朋友就回来陪我。可要是你的朋友们不在附近，你好几天也找不到呢？那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赵阿吉为难，“这个……”
　　“你去把那墙角的扫把拿来，我教你个跑得快的法子！”

　　老头儿说，世间万物多有灵。高等灵识的会思考，会动作。比如人，动物。低等灵识的会呼吸，有微弱的意识。比如植物。扫把却属于无灵体，是植物尸体和人类思维的结合创造物。归类为工具，死物。
　　老头儿教给赵阿吉的，就是给这个扫把一个灵识。
　　这又要说到人类灵识。人类的灵识是所有生物中最强的。所以人死会成鬼，而别的生物，包括妖怪死了，都不会成为鬼。这是因为人的执念最重，想的东西最多，欲望最强的缘故。
　　老头儿有意无意地问赵阿吉：“你知道妖怪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赵阿吉总结过去和那三妖在一起的日子，笃定道：“是天天吃好吃的！”
　　老头儿道：“不错。妖是兽变的，兽类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吃饱，是以就算他们修成了妖怪，这个念头也不会改变多少。而人不同。人类太聪明，强大的念力无处发泄，就变成了欲。念力愈强的人，欲则愈多。而欲重到极至，便是执念。人死之后执念未消，就化成鬼。执念弱的鬼，一阵风便可吹散了，执念强的，则可凭不死执念吸生灵精气自修成精。”
　　赵阿吉想起那红嫁衣女鬼，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
　　老头儿继续道：“不过俗语说‘鬼怕恶人’却是不假。需知厉鬼虽强，却属阴物。阴阳轮转，有成辅之能。是以常人以为祥物能克鬼，实是大错特错了。其实祥物与阴物因本性相反，互不交集，彼此精气又有益养之能，是以并不相冲。便好像八字重的命硬之人永不见鬼，八字轻的易得阴阳眼之理一般。唯有煞气极重的，心志坚定者，可不受阴鬼执念所惑，令阴鬼无法吸食被煞气所覆的精气，方能反克。”
　　赵阿吉又想起青龙看不见鬼，狼吃女鬼的经过，似乎正是如此。心中不由对这老头儿肃然起敬。
　　老头儿又叹道：“若论心志坚定，却是人类最弱了。人间纷乱，红尘繁华，有几个熏染于此还心思单纯的？人有大智慧，先天又是极好的，若非有这些敝病，便可个个都算神仙了。”
　　赵阿吉奇道：“神仙是很难修练的吧？就算人人都是平常心，也不可能都修成神仙啊！”
　　老头儿笑道：“哟！丫头还懂‘平常心’啊！是我小老儿低看了你了。失敬失敬。”
　　赵阿吉羞得脸红，“平常心就是尊重自然规律，和客观事实的一种从容淡定的心态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老头儿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可偏偏这点是世间人最难以做到的。再说神仙，你以为神仙是何物？”
　　赵阿吉道：“神仙就是那种会飞的，不死的人，比如王母娘娘，玉皇大帝什么的。住在天上的！不过……”
　　老头儿追问：“不过什么？”
　　赵阿吉咬咬嘴唇道：“我不信。”她想说现代科学已经发了无数人造卫星上天了，没瞧见什么天宫神仙的。但是又怕跟这个差了五个世纪的老头儿说不明白。
　　老头儿一拍大腿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说得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什么狗屁神仙！都是假的！假的！”
　　赵阿吉被他激动的模样吓了一跳。
　　老头儿欢喜道：“人人只道修道修佛的修行够了就成了神仙。却不知只是死了而已！话语里头说得好听叫升仙，飞天的。其实就是死了！修行好的能活得久一点，修行坏的活得短一点。古有彭祖爷寿活八百，其实只是异类而已！我就以为他身上有妖怪祖血！”
　　赵阿吉心说这老头儿还真爱编闲话。不过蛟魔也说过古时有人、妖交合的事发生，也不排除有那种可能。
　　老头儿又冷笑：“世人真是愚蠢，整日里拜神烧香，岂知天上若住那么多神仙，谁还看得见青天！”
　　赵阿吉无语。心想这家伙似乎还是一老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