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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二章 耳洞 ...

  •   很快就得到消息,海天文化因为假账和侵权已经接到了法院的传票。我心里微微发寒,我自然知道这都是因为有何白的干预。尽管很想跟对方讨个说法,但是我不希望何白牵连进去。
      我对他说,“下次不要再这样,与人结仇总归是不大好。”
      “这可不像是单伊的风格,”他笑笑,“为你,这是该做的。”
      我一时语塞。我看着他清淡的胡茬,想起一句诗:“水承载落花,你背负我的年华。希望这年华忘记了更换,我还能与你赶一场又一场人生的花宴。”年少的时候,幻想能和一个人一起垂垂老,在牙齿漏风的年纪还可以坐在一起讲古。如今,曾经路过的那些人,一个个成了记忆。
      幸而,我还遇见何白。

      我与何白的婚期定在八月初,给一些朋友发去了请柬。母亲终于安心。
      巧姐感慨地说,“单伊,很少有人能像你这样,找一个像模像样的老公。全是天分啊。”
      曼子恭喜我,“我终于为你放心了,幸好你及时从徐衍之那里抽身。”她曾经也劝我赶快与何白结婚,忘掉徐衍之。我曾经以为这实在太难,直到我与何白一起经历那些起起落落,我才了解,自己到底是幸运的。人世沉浮,绕一圈回到一个港口,好在还有个归宿。
      周五下班,在单位门口看到一个身影,瘦瘦的,拿一根盲杖。
      原来是凉墨。
      “凉墨?”我很惊讶。
      “单姐,你来了。”她握住我的手,“我有话和你说。”
      我有点吃惊,“怎么不事先打一个电话?我去找你就好。”
      “单姐,昨天你打电话告诉我你要结婚,我就想告诉你。但是电话里讲不清楚,所以过来找你。”
      “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东西。”
      她却摇摇头,“单姐,我只有几句话。”她有一点犹豫,“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但是徐大哥他实在很爱你。”
      我心口发颤。我曾经深爱过的,如今打算忘记的一个人,现在有人告诉我他实在很爱我。然而那又如何?
      “单姐,其实他早就离婚了。”
      我一惊,脑中顿时重重发抖,却说不出话来。他早已离婚,那又如何?我们却仍旧只是过客。
      “去年我和他曾经在亚戈广场第一次遇见你。之后不久,他就离婚了。”凉墨轻轻说,“一切都因我而起。他的妻子曾经请私家侦探跟踪,知道他和我走得近,就起疑了。徐大哥的妻子是很优秀的女人,只是疑心太重。后来她找到我,对我说:‘你可以去爱我的丈夫,放在心里爱,我为此感到荣耀,因为证明他是优秀的。但是既然他已经有了家庭,就请你退避三舍。’又说,‘你可以去爱,但是责任和义务,必须促使你去做一些不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的家庭。’我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也觉得冤屈,但仍然告诉徐大哥,我们不该走得这么近。”
      “凉墨,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你跟徐衍之,你们之间是磊落的。”
      她却苦笑,“徐大哥本来是很好的男人,但是她仍然和他争吵,两人之间好像从来不曾相爱过,后来,他们终于离婚。单姐,你知道吗?你是徐大哥最爱的人。”
      凉墨的话仿佛稀疏苍凉的雨滴,渗进心里。我觉得一颗心在往下沉。
      “他有一次喝酒,醉了,”凉墨继续说,“他对我说了很多话,我至今记得十分清楚。他说,‘单伊,我觉得幸运,那晚在车里等了你五个小时。我看着你的睡脸,发现自己正遇着一件从未遇见过的事情。’我知道他醉得厉害,把我当成你,向我说他的心事。他说,有的人拥有数次婚姻却从未拥有爱情。他又说,那晚你头一次坐他的车子,提醒他穿上外套,小心感冒,他觉得感动。对他说‘小心感冒’的女人,你是第一个。”
      我心里发酸。这样琐碎的细节他记得如此清晰。这个寂寞的男人。那晚我曾经在他的车子里睡着了,他帮我披上他的风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仍然深深记得他风衣上面的气息。
      “凉墨,”我轻声说,“他从没告诉我这些。我们之间,从来都只是朋友。”
      她怅怅地说,“他那晚喝了太多酒,和我说了很多。他说,那天你病了,他把你送去医院,当时特别希望那个生病的人是他自己。如果说那时候他尚且还能控制自己不走进你的病房,现在的他是万万不能控制了,所以只得站在一边远远地看你。但是时常又在夜里失眠,恨不能你时时刻刻就在他眼前,看见,摸着,听到。”
      我想起去年,我在公寓孤单无助,还是徐衍之撞开我公寓的门,将我送进了医院。孤岛中,是他伸出援手,叫人感激。时隔一年,却仿佛已经隔了一世。那时候,贪恋他给的温暖,所以爱他。不计得失,不计来路,不计后果。
      如今物是人非。
      “凉墨,我曾经那么爱他。”我眼眶湿润。
      “你们两个,你知道我牵挂你,我知道你牵挂我,就已经足够了。多么浪漫。”
      我苦笑,“凉墨,我与他,只是在错误的时间擦肩而过。我们是过客。现在我就要嫁人了。”
      凉墨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单姐,我知道你爱他。但是,你何必要让两个人都痛苦呢?”
      我摇摇头,苦涩地笑。凉墨天真,她不会明白,已经走了的爱,再怀念,也是徒然。而今,何白才是我生命里的男人。
      我不可一错再错。
      “单姐,你该想想徐大哥。他那么爱你。”凉墨仍旧劝我,“他那天醉酒,说了许多话。他说的一句一句,我都记得。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爱另一个人爱得这样深。这样深爱,却只是默默站在一边,甚至不想抓住澄清的机会。”
      “凉墨,我将要嫁人。”我静静地掉下泪来。
      “单姐,你爱他。我希望你好好考虑。”
      “如果我早知道他已经离婚,恐怕还有转弯的余地。但是……”
      “他早就打算告诉你,”凉墨打断我,“那天他给你打电话,你在约克咖啡,于是他去找你,但却看见你跟另外一位男人约会。他有几次等在你公寓的楼下,看见那个男人送你回家,他看见你们拥抱。又有好几次,他甚至在约克咖啡馆附近枯坐一夜,只因为你可能到那里去,然后他可以看见你,看你一眼就够了。他实在很傻,他说,有人照顾你,会比他好。”凉墨的声音开始哽咽,她不再说下去。
      我的眼圈肿痛,有泪水静静地浮上来。想起有好几次从约克咖啡馆出来,都感觉有人跟踪,那时并不知道原来就是徐衍之。我只知道我与徐衍之曾经默默深爱,但却不知他已经爱我至此。待到一切错过,回首时,恍然如梦。旧事已成回忆,只剩新的日子继续。
      “凉墨,”我说,“你知道,很多事情,错过了就不再从头。等你回头的时候,原先的两个人却已经咫尺天涯,永远都没有交集。”
      “你们彼此深爱对方。这是一切的前提。”
      “但是我现在爱我的未婚夫。我不能再次错过一个人。凉墨,你不要再劝我了。”
      她怔怔地面朝我,两眼无神,却怅然。只是握着我的手更紧了。
      良久,她说,“也许我今天不该来找你。他向来叫我不要告诉你他已经离婚,所以我一直保密。他希望你一切都好。他爱你爱到连开口澄清都不愿意。单姐,我多么羡慕你。有人这么深爱你。”
      我拥住她,“凉墨……”却哽住,发不出声音来。
      “单姐,希望没有对你造成困扰。”她吐出一口气,靠在我肩膀上说,“希望你能幸福。”
      “谢谢你,凉墨。”
      我明白,我曾经那么那么深爱过,如今却只剩了回忆,起起落落再也无法从头。但是还有新的日子等我继续。我不能辜负何白,不能再一次错过我爱的人。
      她放开我的手,提起盲杖,勉强对我笑了笑,“单姐,我先回去了。”她朝我摆摆手。
      “再见。”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转身的时候又说,“单姐,徐大哥爱你。不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再见……他在芬兰的时候,曾经给你寄过一本书。一切他想说的,已经在里面。”
      我顿时想起那本《逆水》,原来竟然是徐衍之寄给我的。连凉墨都知道他的情意。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凉墨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凉墨从来认为一切美好,又怎会懂得,逝去的感情已经无法从头。如今何白爱我如生命,为我等待和受伤,我答应嫁他,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我绝不能再辜负他。
      而我跟徐衍之,注定了只能在围城内外隔墙相望。很多人,如同过客匆匆,留下孤独的脚印,却没有一个交点。这这条路上,我遇见何白,于是不再孤独。我必须珍惜。
      我怔怔站了很久,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单伊。”
      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何白。
      “你怎么了?”他看见我发红的眼睛,很关切地问。
      我对他笑笑,“眼里进了沙子。”
      “我送你回去。”他并不多问。因为他向来不探听别人。
      他发动车子,我坐在他右边。
      我转头,看见何白的侧脸。街灯已经亮了,映在他脸上,很好看的轮廓。曾几何时,我用尽力气望眼欲穿,也只敢去看那个人的背影,想抓住却终是徒劳。而这一次,我只消一回首、一转身就能看见何白。面包天天有,爱情一世难得。我不能再错过。
      前面是红灯。停车的空挡,何白伸出右手按CD机的按钮。我握住他的手。他柔和地看我一眼,温润地微笑。我的手心,是他手背的质感与温度。
      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眼前,此刻。这一次,我要抓住。如今,我可想,可看的人,只能是何白。
      晚上回到家,我想起那本《逆水》。翻开来,里面并没有任何笔记,只有禅意十足的铅字,尚带墨香。书签还夹在其中的一页里。这本书竟然是徐衍之寄给我的。不带任何目的与深意,他寄给我这本书。这样想的时候,我将书翻到尾页,却忽然被震住。
      原来上面有两行字。那字体,我认得:
      单伊,现在我在寒冷的芬兰看到这本《逆水》,想起你。如此逆水而生,你我都是知天命的人,容易对命运敬畏和顺从。但是,其实我早就有立场来问你:现在的你是否还会想起我?
      他说我们都是知天命的人,所以容易对命运敬畏和顺从。他向来把世事看得很透,所以知道我们都不会轻易修改自己的剧本,即便是错过,即便留下遗憾和疮疤,也要精致地对待每一件事。原来,一切缘起于错的时间,错的缘分,如果能未卜先知,我一定不与你擦肩。回首一场空,才知道此处不堪行。
      似乎听见心底微微龟裂的声音。两个人,曾经那样爱过,亦只是徒然。
      现在,我得为新的生活负责。

      何白很快为我和母亲置了一套大房子,并作为新房。但母亲说什么也不愿意搬出老屋。我知道那里有她半生的记忆,她舍不得。
      我劝她很久,她也只是说,“你跟小何去新房,我一个人在这里,等我实在走不动了,再搬去和你们一起住。”
      “那我还是跟你一起住好了。”
      她却狠狠瞪我,“新婚夫妻哪有和岳母一起住的?”
      “我还是和妈妈一起住。”我挽住她的胳膊。
      谁知第二天下班回家,母亲已经把我的行李收拾好,整整两大箱,放在客厅里。
      我大吃一惊,“妈妈,没有人这样赶女儿出门的。”
      “新婚夫妻总得有二人世界,我不希望这把老骨头拖累你。”母亲说着,却眼眶发红。我知道她实在不舍得我嫁人,却仍然巴望着我赶快嫁出去,似乎只有嫁了人,女儿才会有依靠,她才放心。
      世上的母亲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很无奈,只说再等几天,婚期并没有到。母亲这才允许我在家多住一段时间。

      巧姐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中旬了。火炉之城的天气,叫人透不过气。巧姐一身灿烂从机场出来,亮紫色长款T恤,深紫色紧身裤,简直像足了十几岁小姑娘。
      “半年不见,你居然年轻了好几岁!”我笑着拥抱她。
      “在日本,唯一学会的是,零下十度还能光着小腿穿超短裙。”她得意似的。
      我大叹,“你可以向我传授时尚心得。”
      “要结婚的女人果真不一样了。去年这个时候你还是抹布衬衫一头散发,现在居然也开始有时尚嗅觉了。”巧姐说,“何白跟你总算是修成正果。我也要投入新一轮的工作。”
      她与我大谈她即将开始的新工作,谈日本的天气,谈一些趣闻,甚至告诉我,日本的情趣用品店有多么创新。原以为遭遇婚姻变故的巧姐,回来必定向我大倒苦水,控诉负心人。现而今她早已经恢复过来,眼神饱满,连额头都更加清澈明亮,一身亮紫十分青春耀目。
      我打趣她,“你这个样子完全可以吸引十几岁的男孩子为你倾心。”
      她笑,“男人越是踩你,你越是要光鲜一点。即便是离开他,也要风光灿烂,不能让他看轻你。”呵,抛出大女子生存真理。
      “果真是铁娘子李楚乔,就算把你一个人丢在南极,你也照样能险境重生。”
      “你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她问。
      “还有一个月。”
      “恭喜你。”
      “也祝贺李楚乔女士重获新生。”
      我们刚走出机场大厅的门,就看见何白的车子驶过来。原以为他今天有会议不能来,谁知他却准时赶到了。
      巧姐与何白相互寒暄一番,拉他到一旁说,“好好对待单伊。”
      “当然会的。”何白说。
      “你如果亏待她,我会把你切成一段段,丢进太平洋。”
      何白笑着说,“世上好男人还是有的,比如我。”
      巧姐也笑起来。
      在车上坐稳,巧姐便忙着分派礼物。她给何白买了一款手表,却给我买了一顶帽子,小小的瓜皮式帽檐盖在额角,边沿有一簇簇白色的短羽毛,戴上去就像一只天堂鸟,很精致,也很奇突。
      “也许是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时尚嗅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流行这样的帽子了。”我说。
      巧姐却十分赞赏它,“这可是难得的限量版啊,伊丽莎白二世也曾经有一顶。”又说,“单伊,如果认得单身男士,记得给我介绍一个。”
      原来,巧姐不仅痊愈,而且对婚姻重新乐观起来。好比单伊,也是在一条路口流连忘返了好几遭,才晓得,原来站在路口等你的那个人,从未离开,于是伸手去抓,还能抓住。
      巧姐经历了失败的婚姻,不仅没有产生抗体,反而更加重视自身气质,对待男人也更加明智。我由衷地为她高兴,于是说,“何白有一位生意上的朋友,英国单身男士,英俊潇洒事业有成,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巧姐却摇头,“我一向对蓝眼睛的男人敬而远之。曾经有一次看音乐剧,邻座是一位英国男人,问我中国女人都怎样称呼自己的丈夫,我说一般称呼爱人。结果他很吃惊,直说,lover是情人之间才有的称呼,你们怎么能这么随便呢?可见,不同背景的人永远不能生活在一起。就好比我的前夫,虽说是中国人,但很早就去了日本。他在日本生活了太久的时间,思想观念变得十分大男子主义,让人受不了,我们才会离婚。”
      “但是你现在已经痊愈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光鲜,管他英国男人还是日本男人,你绝对可以应付。就算是印第安男人,你也能周旋自如。”
      我说完,他们都笑起来。
      何白的车子将巧姐送到新的公寓,靠近人工花园,一居室的房子。一切从新开始。
      临下车时,巧姐又对我说,“你在即将褪色的年纪,还能遇见何白,这次要好好珍惜。”
      “我当然知道。”我心里温热。
      我想起何白求婚时送我的耳环,上面刻的四个字:一期一会。一个沉甸甸的约定。
      我却没有耳洞。
      第二天下班,我去了单位附近的步行街,让精品店的女孩子帮我用打耳洞机穿了两个耳洞。我希望自己结婚的时候,最好能够戴上何白送我的耳坠。
      一周以后,我已经能够取下那两枚用作穿孔的小耳钉了。帮我穿耳洞的女孩子手法太拙劣,以至于右耳的耳洞太偏上,而何白送我的耳环很小,所以戴上去有些挤,整个耳垂被微微挤成一个滑稽的形状。
      我仍然戴着这幅耳环去上班。就好像已经结婚的女人戴着自己的钻戒。它让人有悄然的幸福感。
      何白看到我耳垂上面的那幅亮闪闪的耳环,竟然感动到眼眶发红。他很激动地拥住我说,“我从未想过你会为我打耳洞。”
      我忽然又感到歉疚。我从未为他做任何事情,但是他却为我付出太多。我靠在这个男人肩膀上,听到他的心跳,强有力,一如他深情的坚持。

      婚期近了,母亲格外喜庆,逢人就说,我的女儿伊宝就要出嫁了,请你吃喜糖。她想与全世界的人都分享她的喜悦。
      何白打趣说,“如果你早几年遇见我,说不定伯母现在早已抱上了外孙。你也少走很多弯路。”
      “何老先生,”我故意说,“现在我和你结婚,只是因为剩女难嫁。”
      “一个是生锈的女人,一个是破落户男人。倒也相配。”
      我笑起来。他时常同我相互挖苦,也时常让我笑。我知道跟他在一起,是最自然的。他照顾我,但并不是从头到脚的保护,他懂得给我留一点独立的空间;他有沙文主义的毛病,但也会与我商量,征求我的意见。
      婚宴前几天,我把行李都搬进新房。此前虽然与何白相处很久,但一直没有同居,甚至从未触到底线。他骨子里亦是老式的男人。他曾经日日周旋在女人玫瑰堆里,但现在对于我,他并不随便。我该早点知道,他原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给凉墨打了一个电话,确定她能够来参加我的婚宴。去了巧姐的新公司。她如今是一间广告公司的业务经理,铁娘子风头正劲。曼子与石瑞城又请了年假到南非旅行,享受生活,时不我待。他们临走时,我照例让曼子帮我带两瓶香水。
      一切,仿佛欣欣向荣。
      我以为,我跟何白,我们能够走下去。

      那天回家,刚刚进楼道,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单伊。”
      我猛然回过头,看见了徐衍之。清洌黯淡的眉眼,线条明朗的轮廓。恍若隔世的一张面孔。
      我心里微颤,“是你。”
      他一笑,有些苦涩,“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只是微微地笑着,无话。我亦找不出话来说。我们之间,事到如今,错过的,早已回不去。已经太无奈。
      我也看他一眼,心里莫名发酸。
      “进去坐着说话?”他朝我说。
      我点点头。
      我们坐进他的车子里。他把音响打开,开始一支老爵士的曲子,是我第一回坐他的车子时,他播放的那支曲子。我们都还记得。
      良久,我说,“原来,你已经从日本回来。”
      他转头看我,“这一次,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法国那边的工作室开张了。我将会去那边定居。”
      “不再回来?”
      “也许不会再回来。”
      习惯漂泊的徐衍之,现在终于要在法国落地生根了。那片土地,跟他最相配。
      “希望你一路顺风。”我说。
      “也祝你幸福。”他已经知道我将要嫁人。
      从遇见到擦肩,到错过,我们从来都只有祝福的立场。但我们从来都是朋友,知心的朋友。
      他接着说,“始终记得很多年前,在浦街,你穿白蝴蝶结公主裙,样子可爱至极。”
      “但现在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早已没有青春可言。”
      “仍然是孩子。”他意味深长。
      我叹了一口气。
      “单伊,”他忽然凝视我,眼光疼痛,“也许我们上一世太过幸福。所以这辈子注定无奈。”
      是的,一座围城,我们始终只能在城墙内外。我之前并不知道他早已离婚,现在才知,他原来这样隐忍。
      世上无奈之事十常□□。更何况是缘分。
      我曾经深深地以为,我与徐衍之,我们彼此,不看见,不听到,只是想念,便可以深深地领会彼此。的确,以前是这样,现在亦没有改变。只是我们的立场,从来都是只是朋友。仅此而已。若我一早知道他已经离婚,以我的个性,也许事情会完全不一样。但是时光不能回头。我现在有爱人,一个曾为我等待和拼命的男人。
      我只轻轻说,“希望你工作顺利。”
      “谢谢。”
      再也无话。
      但我能听见彼此内心不平静的声音。
      想起一首歌的歌词:那么多的人,有拮据的灵魂,想不安分,却身无分文。最美的时分,在摩天楼顶层,想要认真,也要有个身份。
      我与徐衍之,正如两座分别上下的电梯,擦肩,然后越来越远,再无交集。他该去遇见新的人,而我该尽力去爱何白。
      隔了很久,我说,“我该回去了。”
      他转过头,看我良久,眼中似乎有无限遗憾,但终于说,“再见。”这次恐怕是永别。天各一方。
      我会想念他。如同想念一个老友。
      我拉开车门,又听到他说,“单伊。”
      回过头,看见他眼里微微发潮。他轻轻握住我的肩膀,把我的头按在他的心口。我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推脱。靠在他胸口,听见他一颗心跳得很苍凉。
      然后他放开我,洒脱地对我说一句,“再见。”语气是沧桑的,带着他一贯温润的笑。我有点凄然。我会记得他的笑,也会想念他。终究是爱过的,会留下关于一场爱的印象。
      “再见。”我心里微酸。
      回到家里,何白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他不会下厨,但习惯叫外卖。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随口说一句。
      他看着我,扯出一个笑,一双眼微微发肿发青。
      我给他倒一杯茶,“你好像很累。”
      “公司有人辞职。”
      “很得力的手下?”
      “是。”
      “你一向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烦心。”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但是嘴角和眼神很疲惫。忽然,他握住我的手,问一句:“你会不会离开我?”
      我一愣,也握住他的手,“何白,我们要结婚了。”
      他凝视我半刻,放松下来,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交给我,“你实在很粗心。”
      我接过来,才知道是我的钥匙,刚刚到楼下的时候拿出钥匙准备开门,就遇见了徐衍之,没想到那个时候我弄丢了钥匙。
      心里忽然一抖。何白在楼下拾到我的钥匙,想必也一定看见我进了徐衍之的车子,一定看见我们拥抱道别。所以,他刚才问我会不会离开他。
      “何白,我与徐衍之只是朋友。”我觉得很歉疚,想解释,却发现自己口拙。原来,我很在乎何白误会我。
      我自知,即便我心里还有一块小小的空间,那里始终住了一个徐衍之,但此刻我的爱人是何白。我既然已下定了决心,就不会让自己打擦边球。然而我又无法解释,无法使何白明白,我是一心一意要和他结婚。
      他却只是站起来,拍拍我肩膀,“晚上去看电影吧。”他笑得自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我先去换身衣服。”他的兴致很好,令人释怀。
      他愿意包容我的一切。我心里却微微发酸。
      晚上,两个人头一次去看了一场电影,又去夜市吃宵夜。逛了整条吉庆街,吃豆花、热干面,喝小摊上的奶茶,活脱脱两个十多岁的少男少女。
      他说,“当年还在大学的时候,和室友一起来这里吃宵夜,觉得实在是人间美味。”
      “何老先生,你的口气,已经像老太爷了。”
      他扬眉,又笑,“情圣卡萨诺瓦晚年还整理了一部《波兰史》,而且有一位年轻的修女和他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柏拉图爱情。”
      我不禁失笑,“金子涨价了。不过你一向买得起,还可以往自己脸上多贴一点。”
      “单小姐,”他皱起眉头,“我好歹是你的未婚夫,你的唇枪舌剑可以收一收。”
      “关于婚姻,我只信奉太太万岁。”
      “糟糕,我已经误入虎口了。”他故作后悔状。
      我们笑作一团。
      刚刚离开奶茶店,我下台阶的时候不慎踩空,何白赶紧过来扶我。看了看,人没有受伤,只是一只高跟鞋的鞋跟断了。
      “我今天可以买彩票了。”我说。
      他立刻在我跟前蹲下来,“上来吧。”
      我一愣,随即知道他是要背着我走。但在这夜市的人潮里,我觉得不好意思,只说,“我去小店里买一瓶强力胶,就可以处理鞋跟。”
      他却直接拉过我的胳膊,让我伏在他背上。我挣扎一下,却被他拉得更紧。我只好就由他把我背起来。我和他都已经不再是浪漫少年,夜市中人来人往,这样由他背着,心里无端地有些尴尬。
      但却有温暖从心口蔓延开来。
      “何老先生,你一定背过很多个女人。”我伏在他耳边说。
      他想了想,“不下一百个。”
      “除了现在的一个,其余每一个应该都是沉鱼落雁国色天香。”
      他轻笑,“哈,事实是,何白原本是一个破落户,如果没有事业撑住,恐怕没一个女人会看他一眼。”
      “所以如今和大龄剩女单伊,刚好绝配。”我也笑起来。
      与他在一起,任何时候都会自然而然,甚至我已经忘记傍晚时他看见我与徐衍之的遇见,我不用担心他会误解。
      我轻轻说,“谢谢你,何白。”
      他只是一笑,“为了你,我做了许多‘第一次’。”
      我随即明白,这是他第一次在闹市区背着女人走路。他为我做了许多的第一次,我会记得。而且他向来不探究我,亦不追究是非过错,从不给我压力,叫人感动。
      迎着街灯,我看见他下颚上那道伤口,因为我送的那支剃须刀而留下的伤口。我忽然觉得心疼。
      他背着我走过整整一条街,到了停车场,把我放进车子里,我说一声“辛苦了”。他却很认真地看我半刻,说,“耳环和你很配。”
      我笑了。那时他向我求婚时送的耳环,里面刻有“一期一会”。为了戴这耳环,我去打耳洞,忍受了半个月耳垂发炎的痛苦。从前没有想过会为一个男人做这样的事情,只觉得这种浪漫是属于少女们。而我在即将枯萎的年纪,还能遇见这样的浪漫。我觉得感动。
      他又说,“单伊小姐,但愿我七十岁的时候还能背着你走过一条街。”
      我顿时一阵感动。“何老先生,”我看着他,“只怕到时候我已经是个老太太,头发稀疏皮肤发皱,别人只想疏远。”
      “那时候,我也成了糟老头子,只配跟你这个糟老太太坐在一起讲古。”他微笑,悠悠然发动车子。
      他的眼底流动着深意。而我也明白,所谓的两个人一起,应该就像刚才我与何白走过那条夜市,你吃一只热狗,我捧一杯奶茶;就像,我做好晚餐等你回家吃饭;就像,我偶尔切菜伤了手指,你很细心地帮我贴一张创可贴;就像,有时我早上起床会发现你已经离开,床头留一张便签:微波炉里有热牛奶和蛋糕……
      这叫做生活。
      相爱相持,静看日月与流年,如此老去就很好。
      车子驶过一条小街,何白看我一眼,轻轻说,“单伊,明天,我们去拍婚纱照。”
      “好。”
      “我之前一直怀疑你是否爱我。现在我放心了。”
      我心里发暖,“在你面前,我通体透明,没有你看不透的。”
      他一笑,正要答话,却忽然猛地拨转方向盘。一瞬间我看清了,前面原来有个小孩子过马路,正走在拐角路口中心。何白发现快要撞上他,于是赶紧闪躲。
      车子猛然朝路边冲去,撞上一座墙壁。我感觉身子重重砸在车窗玻璃上,继而眼前一黑。
      半刻钟内,我清醒过来,不禁大惊。整个驾驶座已经血红一片,还有血从何白的头部流出来。我们竟然遭遇了车祸!我只受了轻伤,但何白已经人事不省,不断地流血。他为了保护我,打转方向牌朝左边撞上一面墙,自己受了重伤。何白,傻子何白!
      我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慌。
      我慌忙掏出手机,拨打120求救。然后下车,把何白从车子里抱出来。他的头就那样靠在我怀里,额头已经被血染红一片,气息已经十分微弱。我紧紧搂住他,不住祈祷救护车快点到,不住地唤他名字,“何白,坚持住……”继而已经颤抖着发不出声音来。我的泪水与他的血混作一片。
      救护车终于到了。何白很快被送去急救室。
      两个小时,仿佛漫长的两个世纪。然后他终于被推出来,头上已经缠满纱布,浑身已经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拉住周围的一名医生,“医生,他有没有事?”
      “我们已经尽力,该做的都做了。如果有运气,他会在四十八小时以内醒过来。但是他伤及颅骨,具体会怎么样……”那位医生摘下口罩,“我不敢保证。”
      这样的回答仿佛一个晴空霹雳,我再也不能镇定,几乎崩溃下来。
      何白被送入一间加护病房,我不顾医生劝阻,伏在他床边握住他的手,“何白,求你,不能放弃……求你……你曾经说,以前如果不是卖力工作,常常会在安静的时候感到自己已经活够了。但是现在我恨不得你我有九条命。”
      他十分安静,再也听不见我说的话。眼下,又有谁来帮我?
      我不断掉下泪来,一个人,爱的时候,会脆弱不堪。而我万万经不起第二轮的永别。上帝啊,但愿你让他醒来。
      我手里还握着何白钱夹里面的那张照片,那张我与他的合影,已经有点滴的血迹染在上面。合影里的男人笑容游刃有余,女人微微有些无措。那正是我们很久以前在一个广场上的合影,他一直保留着。我们唯一的合影。我们说好明天一起去拍婚纱照。命运啊,弄人。
      我不敢想象我的生命里失去何白会怎样——如果失去他,就不会再有人和我拌嘴,不会再有人与我相互挖苦,不会再有人听我酒后哭诉,不会再有人雪天里带陪我去美术馆看无尘的画,不会再有人为我在雪中等待,不会再有人在我悲恸崩溃的时候对我说“单伊,不要倒下”,不会再有人在我寒冷的时候为我披一张毛毯,不会有人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拼死保护我,不会再有人为我播放六国语言的生日快乐歌,不会再有人背着我走过闹市的一条街,亦不会再有人与我一期一会……不会再有一个人……我不敢想下去,心里已经开始分崩离析。
      我轻轻靠在他心口,对他说,“你知道我爱你。等你醒过来,我们结婚。我等你。”
      现在谁能让他醒过来,谁就是我的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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