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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十九章 永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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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无尘的画在美术馆最后一天展出,我又去了那里。新年伊始的时候,在那个下雪天,何白曾经带我来过一次,那时候静静地欣赏,心里不住地惊叹。但是如今人潮拥挤,所以再也不感觉惊艳。这样的画,是独处的时候用来静静回忆的,没有办法与太多陌生人共享。
回家的路上,接到母亲的电话。
“伊宝?!”她的声音很急。
“妈妈,什么事?”
“伊宝,你快过来,你爸爸……你爸爸他……” 她的声音已经崩溃。
我立刻觉得不妙,我知道父亲最近心脏常常不好,上一次突发心肌梗塞是半月之前。“爸爸怎么样?”我竭力想冷静。
“你快来医院……你爸爸他……快不行了……”母亲哭得说不出话来。
顿时好像有人自头顶给了一击,天旋地转。我听到自己的心脏突突地颤抖。立刻向母亲问了医院地址,拦了计程车就赶往医院。
已经晚了。
我没有来得及与父亲说上最后一句话。
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到母亲伏在父亲的病床前,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一味地颤抖抽搐。心电仪已经没有了波形。
事情竟来得这样突然。我招架不住,在床边瘫倒下来。半刻钟内,只晓得眼泪从眼眶里面汩汩而出,心口发不出声音。我和母亲就这样伏在父亲病床前,我们伏在父亲逐渐僵硬的身体上,失声痛哭。这个身体,曾经是我们母女的支柱,是我们依赖的强大支柱,如今再也没了。
“爸爸……”我在模糊的视线后面,看见父亲仍旧冷峻英武的脸孔,恍惚觉得还是一场梦。他只是在睡着,安安静静,再没有任何留恋。
“爸爸,我爱你。”我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爸爸,我爱你。可惜他已经听不见。一直以来,我总是吝啬于表达自己,当一切无可挽回的时候,才知道爱得彻骨。但是晚了。
我竭力让自己不发出恸哭声,只是颤抖着流泪。身旁的母亲已经再也经不起进一步的崩溃。我抱住她的头,紧紧拥住她。“妈妈,还有我。你还有我。”我的眼泪落在她的头发里。母亲抬头看我一眼,把我抱得更紧。“老天爷实在太不厚道,我上辈子一定犯了罪孽,但是也不要罚他……我宁愿死的那个是我啊……”母亲靠在我身上,又一次痛哭出声。
旁边的女看护,也红了眼眶。
我无力地拥住母亲,心口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抽水机在运转,尖锐地绞痛。我们都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最后一次。
我们在医院待到很晚,不知该去哪里。
临近半夜的时候,何白来了。
“单伊!”他急匆匆地跑过来。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恍惚。“你怎么来了?”我乏力地问。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扶住我的肩膀,认真地看着我,“单伊,不要倒。”
仿佛又一阵凛冽的寒风当头一击。我这才理清了视线,看清楚他的面孔,他头发和衣领凌乱,衣服被雨淋得半湿。
我拿手揉了揉眼睛,才发觉哭得太过,已经肿痛不堪。身旁的母亲这时也抬起头来,看到何白,她只说出一句“小何……”便又有泪水从红肿的眼中继续涌出来。
何白轻抚她的肩膀,“伯母,节哀顺变……”他轻轻拥住我们,不再说话。
我感激他在我最危难的时刻,站到我身边。此时,任何旁的人给我的安慰和支持,都叫人产生想要依赖的欲望。“谢谢你,何白。”我又掉下泪来。
他轻抚我散乱的头发,说,“希望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单伊,不要倒下。”
他一再对我说,“不要倒下”。他的眼睛那样有力地凝视我,让我错觉回到了童年时代,受到挫折的时候,父亲就会说,“伊宝,不要被打倒。”
我终于克制不住,眼泪再次汹涌出来。何白紧紧搂住我,让我靠在他的肩上。
一切如梦。
生死两茫茫。
第三天,父亲的遗体在殡仪馆火化。
何白送我和母亲回家,又帮我们叫了外卖。但是母亲说没有胃口,只喝了一口粥就回房间睡了。
我在门外听到她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又想掉泪。哪里还吃得下食物?
“总得吃点东西。”何白轻轻拍我。
我抬头看他。这两天我和母亲日夜难眠,面色都像重病人,特别是母亲,憔悴得连颧骨都凸了出来。何白也是,黑眼圈,胡茬,头发凌乱。
“何白,真的谢谢你。辛苦了。”我感激他。
他牵动嘴角,“你肯让我在这种时候陪在你身边,我该谢谢你。”
我觉得温暖。悲凉又温暖。父亲在世的时候,虽然每天忙于生意,但如果是我的事情,他也会尽力陪在我身边。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曾经患过阑尾炎。那时租住在单位附近的房子里,一时间竟然找不着可以求助的人。给家里打了电话,父亲立刻赶来,背我下楼,送我去医院。我醒来即看到他坐在我病床前面,一向严厉寡言的他,竟然双眼通红,看到我醒来,只说了一句,“伊宝,听护士的话。”然后又去奔波他的生意。
那个时候还在心里埋怨父亲不够关心自己,但是到现在,哪里还有人来对我说一声,“伊宝,听护士的话。”我又想掉泪。
“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失去一个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是怎样一种痛苦。”我颤声说,“以前看到别人生离死别,只觉得遥远,仿佛是彼岸的事情。现在才知道世事难料。”
身旁的何白黯然地看着我,伸手替我擦掉泪水。“逝者不能重生。伯母和你都还要继续活下去。很多人,患绝症,或变成孤儿,或者遭遇天灾人祸,然后失去至亲。但是活下来的人,要尽力地活。”
是啊,生老病死比起现实的某些千疮百孔,已经算是仁慈百倍。我深吸一口气,“我以为我一度是有力量的。但是现在才知道,有时候人真的不堪一击。”
他握紧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怀里。
心里仿佛淌过一阵激流。是的,为了母亲,我也不能倒下。我伏在他的肩膀上,默默流泪。从未流过这么多的泪。而何白也只是默默然坐在我身边,替我拭泪。
良久,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还有我。伊宝。”
我听见他心口的声音,温润有力。他叫我伊宝。除了父亲,他是第一个这样称呼我的男人。这称呼让人心里发热。
我的泪不自觉地滴落在他肩膀上。
很快,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飘进来傍晚清淡的花香,又是一个晚春。这样一个晚春,我失去了父亲。
我起身去厨房里找出两瓶酒。这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酒,烈性的,很容易醉。
“何白,能不能陪我喝两杯?”
他看了看我,“只两杯。”
我斟满两杯酒,递一杯给他。然后我仰脖就喝完了一大杯伏特加。心口和喉头都火辣辣地疼。
他并不阻拦我,只是看着我喝完一杯,又倒满一杯。我喝到第三杯的时候,他说,“这样的喝法,当心会吐。”他拿过我的酒杯。
我木然颓丧下来。
“我以为,”我抬眼看着何白,“我以为我什么事情都能抗住,我把自己当成铁娘子……甚至没有考虑过失去父亲,我会怎样。”
“人生总不是在不停地失去。只不过这一次,你失去的太多,你甚至没来得及准备好。”他握住我的手。
这一次我没有挣脱。我抓住他的手,那只手掌中的温度叫人依赖。原来,我本身只是一株芦苇,弱不禁风。我以为自己从不依靠任何人,不依靠父母,不依靠男人。但是我都错了。
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够茕茕孑立地活。
我叹了一口气,脑中开始眩晕。我问何白,“你的爸爸,有没有陪你枯坐一夜,听你说心事?”
他摇摇头。
“我的爸爸,”我说,“他就陪过我这么一次,只一次,听我的心事。但我记得一辈子。他并不是一个好好丈夫,也不见得是好好父亲。但他爱我,他也爱妈妈。他催我结婚,怕我无依无靠;他费心经营事业,想给我一份好嫁妆;他从不让我担心,心脏出问题到现在已经五年,我却两年前才知道;我生病的时候,他总是叮嘱我‘听医生的话’;他还不喜欢我和咖啡,不喜欢我听爵士乐,不喜欢我穿牛仔服……小时候,总以为父亲是磐石,有人欺负我,大喊爸爸,他就来救三五岁的女儿……”我喃喃地念着,觉得头越来越重。
何白继续帮我拭泪,然后让我靠在他肩膀上。“单伊,你比一般人坚韧。” 他的声音很轻,“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正在和男朋友吵架。我在想,这是我见过的最有活力的一个女子。后来每次见你,你都像包裹了一层坚韧漂亮的外壳,还带刺。所以你看上去从来不会受伤。但是我知道你的心里其实比谁都需要依靠。一个女人如果总是象你这样给自己造一座围墙,难免会陷身孤岛。况且你固执,从来不愿接受你围墙以外的事物……”他断断续续,喝一口酒,又说,“其实,你内心比任何人都柔软。”
我望着他。他那双眼睛深邃,沧桑的质感。曾几何时,父亲的眼睛里也有这样的质感。
“何白,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跟我爸爸一样。”
他温润地牵牵唇角,凝视我,又轻轻吐出一口气,“你累了,单伊。”他轻手抚摩我的眼眶。那里流了太多的泪,现在已经麻木。
我对他苦笑,然后乏力地靠在沙发上,脑中尽是父亲的面孔,慈和地对我微笑。我酒量并不好,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宿醉的混沌感还在我脑中发酵。
我睁开眼,看到何白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里,正对着我。他没有睡,只是看着我。我仿佛又闻到一阵烟味,很熟悉的味道。
“爸爸烟瘾又犯了。”我信口说。说完,立即反应过来:我哪里还有爸爸?于是又有泪水涌上眼眶。
何白坐到我身边来,揽住我的肩膀说,“我刚刚去阳台上抽了一支烟,天就亮了。你再休息一下。”
“你该回去工作了。”我说。
“你这个样子,叫人不放心。”
“我又不是玻璃人,哪里那么容易就碎?”我强撑着说。
他摇头,“我下午才有事情。上午在这边陪你和伯母。”
我点点头,又睡了下去。梦里,有人为我披了一张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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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里整整昏睡了两天,终于稍稍清醒。我深知从此以后,我不仅要支撑自己,我还要支撑母亲。这个世界,值得哭的事情太多,生命是一种幻觉。但是活着的人还得尽力地活。
第三天,我很早起床,梳洗工整后去了一家杂志社。现在我必须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不能再让母亲担心。幸好那家的编辑和我很熟,所以很爽快地答应我去他们编辑部上班。
曼子又来看我,看到我干净利落的样子,微微欣慰。“我就知道单伊没那么容易倒下。”她说。
“单伊没那么容易倒下”——曼子与何白说同样的话。然而又能怎样呢,世界之大,总会让我们遇见悲欢离合,长痛短哭。我现在还能站着没有倒下,已经很幸运。
这段时间,母亲很惦念何白。因为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他伸出援手,一路陪伴,每天都来我家探望,所以母亲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家人。
“总算还有人这样关心你,我也放心了。”母亲对我说,“总算,还有个何白……”她说着又开始掉泪。
每次听母亲这样说,我只是默不作声。事到如今,母亲已经太脆弱了,她一心把何白当作女儿的依靠。如果能让她放心,随她怎样想都无所谓。
日子流水一般,酸涩地淌过。转眼入夏。
自由撰稿人和杂志编辑的双重身份并不轻松,但温饱无忧,已经好过很多人。我慢慢习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写稿至深夜,母亲端了夜宵进来说一声“早点休息”,让人温暖。心里空洞的时候,就熬夜写作至天明。如果可能,我倒宁愿日子平平淡淡就这样下去,但上天常常不遂人愿。
五月底的一天,我从杂志社回家,看到母亲正在对着一部电视剧唉声叹气。我凑上去看,是一部都市男女爱情戏。再一看,我不禁大惊——台词,人物,故事,一切都出自之前我写的那个剧本。但是我记得之前并没有听说剧本通过,甚至还被钟磊批评过一次。又是谁拿了我的剧本拍了这样一部剧,而原作者毫不知情?哦,我想起来了,某一次钟磊告诉我,黄先生要看看我的剧本,我毫不顾忌地将剧本整个交给他。后来我离开电视台,他再也不跟我联系,我便以为剧本早就石沉大海了。现在却不知不觉已经被拍成了电视剧,实在荒唐。
原来剧本早已被盗。我实在太大意了。
“真见鬼!”我气不打一处出,“他们盗版就盗版,竟然连人物姓名也懒得改!”
母亲一愣,看看我,“伊宝,这部戏是你写的吗?”
我点点头。
“但是我看片头的编剧,好像是姓夏。”
我立刻明白过来,我的血汗剧本被盗用,现在已经署名小夏姑娘,那个面相单纯的小夏。我早该知道,她并不如想象中的单纯,只不过有一双纯洁的欺骗人的眼睛。我也该晓得,再纯洁的眼睛,也可能有一个心怀叵测的主人。这位小夏,实在心机深重。
我重重吐出一口气,“他们在盗用我的剧本!”
“这么这么欺负人呢?!”母亲马上担心起来。
我心里窒闷,嘴上却说,“没事的,我会去找他们弄清楚。”
“伊宝,”母亲又问,“你是不是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
我摇头,“妈妈,我写剧本,给一些杂志写东西,混了这么些年,还算有些硬朗。他们不会为难我,要踩也是踩那些还没站稳脚跟的人。”我只是安慰母亲罢了。她一向以为我写的剧本曾经播出过,已经是脚跟稳健了。而一个单伊女流之辈,家世已尽,运气平平,又没有姿色去傍一个王老五,哪里就那么容易站稳脚跟了?我也不必说出实情来,何必叫母亲更担忧?
但我必须去找人弄明白。
不该我的,我不会去要一分;但是属于我的,万万不能让别人占去了一丝一毫。对于一个拿笔杆子的人,每一个字都是她的血汗,不容亵渎。
这样想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完全不知天高地厚。那位小夏,既然已经署名该剧的编剧,背后一定有人在帮她搭台撑腰。
我立刻打车去了电视台钟磊的办公室。甚至没有通过他的秘书,我就直接推门进去,劈头盖脸甩出一句话,“我那个本子,你卖给谁了?”
他原本还摆了一副笑脸,一听到我的话,他立刻明白,却只说,“我当时给投资方看了,但他们并没有回话。至于后来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也不清楚。”
“那么对方负责人是谁?”
“单伊,”他沉下声音,“你该知道,遇到这种事情的人,并非你一个。”
“我只问你,把我的本子卖给谁了?”
他叹一口气,“你听我说,我并没有从中拿到一分好处。只是张总,我得罪不起他。你也一样。”
“哪位张总?”
“海天文化的老板。”
原来是签过合同的投资方。我重重吐出一口气,“钟磊,你尽管在别人的头顶和脚边滚来滚去,你比旁人圆滑,所以能够滚得很好看。”
他的脸色马上难堪起来,嘴唇抽动两下,并不再说话。
我又说,“记得以后适可而止,当心滚下了陷阱再也爬不起来。”我说完转身摔门离开。
我得去找那位文化公司张总。而小夏姑娘,必定已是他某个金屋里的金丝雀了。辗转了几路车,终于来到那家海天文化所在的写字楼。但是总经理秘书告知我,老板还在开会。我只好坐在他办公室外面等。秘书也拿我没办法。
两个小时以后,终于散会。刚才的秘书小姐迎上去告诉其中一人,“有一位单小姐找。”
那位张总却只看我一眼,就径直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我立刻跟了进去。
“张总,你好。”
他看我一眼,又低头去看文件,“你是?”
“我叫单伊。”
他立刻又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显然知道我的来历。“你写的本子不错。我们基本上不用改。”他笑。
“所以我来追讨我的那部分稿费,还有署名权。”
“你未免太天真了。”他已经不耐烦。
“我手上还有我们最初的签约合同。”
“合同?”他一声冷笑,“就算合同上按有十个指纹,我说它不作数,它照样不作数。谁能证明它是你写的?”
“张总,做人不能太嚣张。”我气结,“我知道自己是蚍蜉撼树,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但是属于我的,一分一厘我也要争回来。至于合同,你说它不作数,我会有办法让它作数,剧本,我也自然有办法证明它是我写的。如果张总想对簿公堂的话,我可以奉陪。”
他听完冷笑一声,点燃一支烟,吐着烟圈说,“你也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了,怎么就这么天真?我生平最怕麻烦。你信不信我花个十万八万把你做了?”他语气平和,却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禁一抖,“你在威胁我。”
“我很忙,没时间威胁人。”他冷冷地丢下一句,按铃招来下属。
我还没来得及争辩,已经有两个黑色西装的男人进来站在我身边,“单小姐,请。”他们下逐客令。
我气不过,想挣扎,却已经被他们强行推出办公室,押送到楼下。
先前自以为自己见多了社会阴暗面,但是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真正知道这世界的千疮百孔。
接连两天,我都去那栋写字楼,但从没遇见过那位张总,只好找来他办公室的电话,好容易拨通,却是秘书接的。
“请让你们老总接电话。”我说。
总算听到那位张总的声音。一听是单伊,他便要挂电话。
我胸中的一口闷气无法排挤,“张总,我已经请了律师。”
“单小姐,我说过,我生平最怕麻烦。”对放语气僵硬。
“你可能从来没有和小女子斗过法。也许这几天你会收到法院传票。我会出示证据。”我毫不示弱。
那边一声大笑,“还从来没有人和我张某斗法过。单小姐,你该小心一点。我已经说过,任何事情我都喜欢利落一点解决。聪明识相的话,就好好写你的文章,否则后果自负。”只几句话,却有些狰狞。
我吐出一口气,“那么,法庭见。”
不自量力的人多了,不差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