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门》我见远山

1、第1章

　　中夏五年，春。
　　东北三省的内乱在一个寒冬过后刚被和解，华东、华南地区又为了海域划分打了起来。
　　四月中旬，战火开始向内陆蔓延，华中地区的将领纷纷被俘，被迫加入下一场战役。在此期间，一直没有动作的张家却是准备迁回西北陇西地带，决心远离无名而起的战争。
　　春寒刚过，却仍料峭。张家的队伍赶了五天路，终于到达了白狼山境内，翻过这座山，便是陇西——张家的本部。已近傍晚，白狼山一带幽静异常，在山脚下向上仰望，远远地能够窥见山尖的皑皑白雪，有融化的积雪汇成溪流潺潺而来，却是冰凉刺骨。
　　俞景勒了马往四周勘察了一番，隐隐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奉将军之命护送老夫人回府，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特意选了人际荒凉的小路，可是走到这里，白狼山的巍峨立在身侧，仿佛徒生了几百双眼睛，盯紧了他们的一言一行。
　　“俞副官，”老夫人的贴身丫头小桃小跑着来到队伍前面，道：“老夫人问还有多远，今晚能不能找到地方落脚？”
　　俞景看着周边昏暗下来的景色，愈加忐忑不安，牵着马道：“告诉老夫人，今晚连夜赶路，明日正午差不多就到了。”
　　小桃应了声，裹了裹棉衣，回过头的功夫看见林子里闪过一点绿光，接着，一声接着一声的长啸从山谷里往四面八方铺开。
　　“狼！是狼！！”小桃喊了一声，嘴巴顿时被俞景捂住了：“别出声！”
　　周围所有部下已经拔出了枪准备射击，俞景的左手也按在了腰侧，但是同一时间，他也明白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枪声会刺激狼群不断来袭，也会暴露这支队伍的位置。尽管将军已经放话不再参与各方争夺，虎视眈眈者仍不在少数，都指望抓住将军的把柄杀之后快。
　　而老夫人，是最好的选择。
　　俞景轻声在小桃耳边道：“去老夫人那，不要出声。”
　　小桃点点头，眼睛来回在四周打量，虽有惧色仍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掂着脚跑去老夫人的轿子旁，小心地抬起轿帘：“老夫人。”
　　张老夫人年近古稀，但双目有神，面色红润，白发挽成后髻，只缀了一根银钗，未着林罗绸缎，正坐在轿中把着一串佛珠诵经。闻声侧身掀起帘子朝山林望了望：“遇见狼了？”
　　小桃应了声，等着听老夫人继续说：“不打紧，白狼山地段的狼都有灵性，不吃人。”
　　小桃松了口气，又想起老夫人之前的问话，回复道：“俞副官说今晚连夜赶路，明个儿正午就到了。”
　　张老夫人点头道：“和俞景说，别放枪，只管走就是。”
　　“哎。”
　　小桃放下轿帘，整了整衣裳，再看旁边的山林已经朦朦胧胧一片，天色更暗了一些，不过心里的惧意倒是散了一大半。老夫人菩萨心肠，有知天意的本事，说这里的狼不吃人准是没事儿。小桃清了清嗓子轻声和旁边的护卫们道：“把枪放下，老夫人说只管往前走。”
　　前头，俞景翻身上了马，打了个手势。
　　周边的人纷纷收了枪，只是更加谨慎了些，绕过密林小路上了坡。
　　刚才长啸的狼群不知突然去了哪里，声音渐渐弱下来之后霎时就陷入了一片寂静，然而这种时候只会让人更加不安，俞景不时加快些速度往前探路，又不时停下，确定老夫人周围的安全。就这样又走了约一个小时，白狼山几乎快要被甩在身后，俞景刚要松口气，却见前面的缓坡上驻足了一匹狼。
　　那头狼昂着狼首，四肢垂在身前，两只眼睛散着幽幽晃晃的光，就停在队伍前头。
　　俞景再次勒了马，却是没下来，也那样停着，和那狼对视。
　　“俞副官...这...”身边的部下不知如何是好，俞景示意不要轻举妄动，一人一狼似乎在较量着什么，周边只有风声和簌簌的树叶作响。
　　突然，那狼抬起了身子，前肢抓地伸长了后腿，像是抻了下腰的模样，朝俞景望了一眼，转身往坡下走。
　　俞景身边的部下互相看了看，不敢作声。
　　“跟上。”俞景道，他私认为这只狼是特意来找他们的，而原因，只能跟着去看看了。
　　俞景从十几岁开始便跟着将军，从陇西集结，钻过大雪封山的原始森林，淌过宽茫黄沙的长河，也走过滚烫炽热的戈壁。他们被人追杀过，和虎兽寄居过，也差点丧命蛇口。但是身为张家人，无论是老夫人、已过世的老将军，还是现在家里牙牙学语的稚子，都秉承一个道理：万物有灵。
　　犹记得在东北森林，将军中了毒，救民恩人还是一只会采灵芝的狐狸。从那以后俞景便开始不再胡乱杀生，时至今日，也难免萌生了跟着这只狼走的念头。
　　那狼踱着步子下了坡，回头看了眼俞景，似乎在确定他跟了上来，随即迈开四肢跑到了一块巨石后面，俞景策马跟上去，巨石后面的景象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里的一块平地上，居然躺着一个人。
　　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侧卧着蜷缩着身体，背脊能清晰看见渗出来的血迹，大多已经干涸。这人身边围了四只小狼，见到俞景便作出了呲牙的动作，似在恐吓。
　　前面带路的狼明显更强壮一些，只扫了下尾巴，那四只小狼便老实退在了巨石后面，聚在一起磨着爪子，发出呜呜的低吟。
　　头狼吭哧着鼻息在那人身边转了转，贴着鼻尖嗅了嗅，又拱了拱那人的颈窝，才重新抬起头看向俞景。
　　俞景捏着缰绳的手攥紧了些，叹了口气，还是下了马。
　　这狼，怕是要俞景救了这人。
　　见俞景下了马，头狼呜呜了两声，在一旁的石头上磨了下爪子，又围着地上的人转了一圈，转身带着四只小狼消失在了不远的密林里。
　　“俞副官...”目睹了这一场景的部下有些犹豫。
　　俞景摇了摇头，朝队伍后面看了一眼，道：“派人给老夫人递个话，就问...”俞景望着脚边生死不明的人，捏了捏鼻翼：“救不救。”
　　在这空档，俞景摘了手套，翻了这人的身子，先是探了下脉搏，紧接着翻找了口袋，可惜空无一物，而在这人身下竟是还有块血淋淋的生肉，俞景皱着眉头挑起来看了一眼，不是人肉，眉头才略微舒展了一半。身边的部下给俞景递来手帕，俞景没接，伸手拨弄开这人的头发，虽然天色昏暗，这人脸上的泥土也脏兮兮的窥不见真容，但俞景确定的是这人年纪很轻，还是个孩子。
　　“俞副官，你看。”部下抬着这人的手道：“练家子。”
　　俞景摩挲着男孩的手指和那老茧的位置，太阳穴嗡嗡的跳，随机一把扯开男孩胸前的衣服布料，果真看见了左肩处那发褐色的弹孔。
　　身后，小桃小跑着赶上来：“俞副官，老夫人让把人抬上轿子。”
　　俞景这才接了手帕，低声道：“这人不能救，他...”
　　“救！怎么不救！？”
　　众人闻声回头看去，张老夫人竟是自己下了轿子，小桃忙扶过老夫人的手，“老夫人，您怎么下来了？您腿还疼着呢。”
　　张老夫人偏头望了眼地上那孩子的脸，望着比自己小儿子都还嫩些，手里的佛珠不觉拨的快了些：“抬轿子上，再走快些，天明就能到家，派个人回去喊思慧过来，可不能耽误了。”
　　老夫人身后的家丁已经上前抬起了男孩，俞景张了张嘴，没吭声，待家丁归了队，忙前忙后去准备棉被和应急纱布止血的时候才在老夫人身侧低声道：“老夫人，那孩子可是中的枪伤。”
　　这里面的事不言而喻，若救了他，再牵扯到其他部队的恩怨，将军那边平白惹了麻烦。
　　老夫人哼了声，斜眼叱道：“哪个男子汉没中过枪？你没有？我儿没有？”
　　俞景没敢再搭话，眼看着老夫人跟着上了轿子，心里一并紧张起来。
　　“所有人，”俞景喝道：“抓紧赶路！”
　　这队伍踏着暮色在山谷里兜兜转转，总算又踏着晨雾抵达了陇西县城。张府大门刚刚打开，扫地小厮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见有抬着轿子的护卫一路小跑从门前吆喝着跑进了大院。
　　张老夫人被小桃牵引着喘着气跟在后面，只吩咐着俞景赶紧喊思慧过来。
　　俞景也没敢耽误，昨个夜里，队伍行进至县城外的山口，轿子里这男孩突然发起高烧，张老夫人不停催促着，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愣是让俞景的部下换了轿夫，以行军的力气跑回了府里。
　　张思慧过来的时候，本还想着和母亲打个招呼，结果张老夫人劈头盖脸一顿叮嘱，直接把人推进了屋里。
　　俞景也难得有了喘口气的时间，看了眼怀表招来下属问道：“将军什么时候回府？”
　　“昨个儿将军派人捎了口信，说是后天能到。”
　　俞景捂着额头望着现在府里一片混乱的场面，真心实意道：“还是晚点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