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0、第九十章 ...

  •   崔玄寂不记得自己醒过来多少次了。每一次的醒来都伴随着痛苦,但总是疼着疼着又睡着了。时而她做着稍微清醒一些的梦,梦中反复对自己说你快醒醒啊,但就是醒不来。时而她做着非常迷乱的梦,梦见自己或者还在战场上,被敌人的箭射成了刺猬;或者还在皇宫里,听说凤子桓出事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凤子桓。
      这次算是彻底醒了。本来她将睡将醒,感觉有人在擦拭自己的身体,即便动作极轻巧,依然碰疼了伤口。疼痛使她清醒,开始分辨周遭的情况。渐渐听见人声,然后听出来那是自己的母亲,然后艰难地睁开了眼。
      母亲激动地落泪,外面有人听见了,发出狂喜的声音。而她只能躺着,每呼吸一下都感到身上的每一个伤口发出的疼痛。她发现自己身上唯一可以自由移动且不带疼痛的部位就是脖子。这脸上为什么还敷着药?
      凤子桓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她先是觉得激动和高兴,继而又莫名地觉得悲伤。她想起来,在自己半睡半醒的这些日子里,凤子桓一直守在自己身边。好像有好几次,痛极醒来无法说话的时候,睁开眼她看见的都是凤子桓的面容,或者紧张,或者勉强微笑,好像还带着眼泪。她不知道带着泪的那一次是她高烧数日,外面甚至已经为她准备好发丧要用的东西了,连凤子桓都已经做好了告别她的准备。
      她睡了多久了?凤子桓还好吗?她只记得凤子桓当时抱着自己大喊自己的名字了,凤子桓有受伤吗?她现在身体感觉如何?母亲为什么在这里?别人呢?
      凤子桓进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抱她又不能,只能轻轻拉着她的手问她感觉如何。她喘口气,虚弱地说道:“还好……不知道,陛下……可好?”
      凤子桓的眼泪落在她腮边,“朕很好,朕很好。”然后又转过身去唤太医过来,一时又是人群让开,太医号脉,检查伤口。只有凤子桓的那滴眼泪还在她脸上不曾拭去。
      你怎么哭了?她看见凤子桓恋恋不舍地往后退去,母亲凑了上来。她想说别走,却没有力气;渐渐恢复的理智,也觉得在这样场合说实在不妥,毕竟她什么都不是。于是太医一边诊治,她一边问她母亲,我睡了多久了?正月初五出的事,现在是二月初三了。母亲为何在这里?你姑姑传书到咱们家,说你在宫中出了事,情况凶险,让我们过来准备着。
      即便母亲说得轻巧,她也猜到当时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卢寍破涕为笑,道:“哎呀,你不知道,当时棺材都备了五副,让我去挑。我说我实在挑不出来,都放着吧。到时候看是初一还是十五,决定用哪一个。结果你看,你用不上了。为娘的就不要你感谢了,但是你要感谢陛下倾尽全力救你,要感谢两位娘娘不惜代价地给你找药,还要记得感谢这五副棺材,它们都不想把你装进去哟!”
      她想说那就留着它们,且看我什么时候会进去,但没力气,痛觉占据了一切。
      秦太医说目前看来她的伤口已经不再发炎,就是愈合的情况不太理想,骨头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内伤只痊愈了一点点,往下要开始好好把伤口上被铲去的骨血肌肉都长回来才行。她看着秦太医的脸,觉得秦太医又比之前苍老了几分。秦太医发现她的目光,笑着对她说:“总之恭喜中郎将了,可算跨过一道坎,从鬼门关回来了。”
      太医们一去,没过多久又是一群人进来。除了在面前的母亲和凤子桓,她还听见背后有凤子樟和崔仪的声音。凤子桓脸上写满狂喜,一边感叹她可算醒了,一边又命人去准备吃的喝的,一边又说往下要如何给她进补,说着说着又摇头对她道歉。她来不及说些什么,人群后面传来谢琰的声音,说有军机要务,需要陛下赶快过来。凤子桓人不动,只是转过头去说话,她努力移动左手,拍了拍凤子桓的手背,“陛下,去吧。不要为我耽误大事。”
      凤子桓转过来看着她,她从未在凤子桓的大眼睛里看到这样的情绪——哀伤,忧虑,眷恋,不舍,卑微。
      “我不会有事的。”她补充道。
      谢琰无奈地催促,凤子桓只好去了。
      等足音不闻,她立刻要求见秦太医,表示想要一些止疼的药物。又和母亲说起在自己昏迷期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卢寍不假思索,一股脑地全说出来了。她听着凤子桓如何为自己着急,如何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为自己保命,如何一天一天地给她输送真气,如何直到现在都称病不朝守着自己:她感到窝心,接着感到酸涩。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看,凤子桓是爱你的,她只是没有说出来,没有直面自己的心,现在她明白过来了,你也应该接受。然而这个声音太微弱,大一些的声音却在说:凤子桓根本不清楚她是爱你还是怜悯你,如果是因为怜悯而非真正的爱,那也不过是一场冤孽一场空;往下无论凤子桓会如何,你都要冷静,不要让她的一时冲动挑动你的内心,不要一不留神让两人都陷于新的地狱。
      或许你不爱我,你只是以为你爱我。
      稍晚,凤子桓回来的时候,她支开母亲,留下她和凤子桓独处,然后就开始劝说凤子桓恢复上朝,理由是横竖自己现在也醒了,她母亲也在,陛下没有必要天天守着她身边,更何况现在依然是战争时期,正月已过,老不上朝对于士气也有影响。凤子桓闻言先是诧异,崔玄寂还要劝说,但一时喘不上气,轻轻咳嗽,凤子桓立刻吓得答应,“好好,明天朕就恢复上朝,你别着急。”
      崔玄寂心说我不着急,但是说不出来。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
      凤子桓问她现在身上感觉如何,她说疼还是疼,但是秦太医拿的药她吃了,没有适才那么疼了。凤子桓望着她没多久眼睛便又红了:“想想当日,真是……恐怖之至,千钧一发。朕都不敢想,当时万一有哪一点不对,会怎么样。”
      崔玄寂微笑,“当时情况,岂容他想?反正我现在也好好地在这里,陛下也无须再想了,没有如果,也没有万一。”
      凤子桓道:“你可知这其中的缘由?”
      “什么缘由?”
      凤子桓遂把窦弥之事尽数告知。
      崔玄寂听完,良久不语。凤子桓犹在自责:“其实都是怪朕,不怪别人。若非朕把你留在身边,予你那样大的责任,你又怎么会为人所害。”
      崔玄寂阻止道:“陛下,这是什么话,这都是——”
      “你应该做的。朕知道,但何尝不是帝王身份所碍呢?朕若不是皇帝,你也无须舍命来救,甚至根本不会有这些事情……”
      崔玄寂无奈道:“陛下……就算不是陛下,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会舍命来救的。”
      凤子桓抬起头,崔玄寂看见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感到一阵心痛。好像失明已久的人,突然看得见了,被阳光刺痛了眼。
      于是她打断凤子桓下面想说的话,直接建议凤子桓早点去休息,自己也准备要睡了。凤子桓即便略感奇怪,还是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凤子桓虽然显然因为国政繁忙而减少了来见她的次数,但依然对她殷勤备至。每日送来的进补之物多到她看了就愧疚。若非秦太医出面控制说她再是要进补也不能这样乱来,她俨然要被这无尽的羹汤奇珍给撑死。那日崔仪和谢琰来探望,她便问,如今仗打得如何?两人如实告知,她立刻道:“战争还未平息,我就这样消耗资源。无论是重要的药材补品还是运输的人力物力,都应该用来支援战争,怎么能用在我身上?”
      崔仪和谢琰面面相觑,说那都是皇帝自己的钱,她们只能劝谏,实际上是管不了的。崔玄寂问凤子桓之前是如何做的,二人知道无从隐瞒,只好全说了。崔玄寂听后,当晚再见到凤子桓就劝她不要如此,说要是让外面觉得皇室尽全力只为救我一人,皇家和陛下的名誉还要不要了?
      凤子桓不想与她争辩,便说你夺回广陵有功,这是应该的。果不其然崔玄寂就用“应该的也要有个度”来挡。凤子桓还没说什么,崔玄寂又说自己不过是建议,不愿也不能指责皇帝的作为,皇帝要能听进去便好,要不能,她也没有办法。
      你生我的气了?你生我的气了。凤子桓感到手足无措,她感觉自己的王牌无声无息地被崔玄寂拿走了,虽然想想,这王牌本来就是崔玄寂交给她的。
      凤子桓叹气道:“玄寂,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只是觉得对你愧疚,毕竟你身上的伤都是……都是我造成的,我只是想要补偿我犯下的错误。我过去做了太多亏欠你的事情。虽然去年一年里你我皆为人所害,但我没有控制自己的脾气,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使你无端受了那么多罪,皆是我的过失。现在我会——”
      “陛下——”崔玄寂想要坐起来,凤子桓连忙上去扶,“你并没有做任何亏欠我的事情,那些也不是你的过失。陛下知道,我也知道,我们想要的做的事归根结底是对的,只是方法上或许有误,无须为了一点波折就责怪自己。”
      “玄寂……”
      “陛下,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恩准。”
      “如今你有什么会是我不准的吗?你说。”
      “既然如此,请陛下准我辞去羽林中郎将一职,五日内出宫回家休养。”
      凤子桓几乎被惊呆了。
      “玄寂,你若是觉得我做过过了,我削减就是。等你差不多消耗完那些之前购来的,我们再说。今日秦太医还与我说你的用药可以改一改,没药和乳香就可以大大地削减——”
      “陛下。”
      “……”
      “陛下,刚才还说要恩准的。”
      “玄寂……你为什么要走?”
      “一则我伤成这样,一年内都难以恢复正常行动,等到恢复到可以履行职责更不知道需要多久,显然已经不适合担任这个职务。我与姑姑、谢琰还有二位娘娘都聊过了,现在吾豹做得很好,陛下可以考虑让他接任。二则,我说到底也只是朝廷官员而已,即便当时因为一开始伤得太重不能移到别的地方去,现在也可以了。留在宫中,于礼不合。”
      凤子桓闭上眼睛深呼吸,“你留在宫里,更加方便太医们治疗,不是吗?”
      崔玄寂有气无力地答道:“陛下,我不过普通朝臣,动辄让这么多太医守着我,已经是僭越了。长此以往,对陛下和我都没有半点好处。何况我现在也好了许多,可以挪动了。陛下如果担忧,恩赐太医们隔几日去看一看我便好。”
      凤子桓不说话,崔玄寂也不催促,两人就此沉默着,天上星辰也静谧无语。
      当日,崔玄寂醒来、神智恢复时,凤子桓还在外间与众人讨论平乱的形式,说道应该如何围困残存的叛军,应该尽量迫使他们投降还是消灭其有生力量。凤子桓尚举棋不定,听见崔玄寂的声音后立刻不再想这些事情。往里走的路在她的狂奔下被缩减为短短几步。看到崔玄寂眼神如旧的时候她是那样狂喜和感激,这是她的人生至宝,如今失而复得。这一个多月里,她每次去看崔玄寂,即便崔玄寂还是不断地劝谏她,她却从不恼怒,照单全收,乖驯温和不似往常。
      她只是隐约觉得崔玄寂有些奇怪,言语中仿佛在躲着她。无论自己示好还是示弱,往日会叫崔玄寂脸红的那些话现在已经不能为她苍白的脸色增加色彩,以为会叫崔玄寂感动的话她也不为所动。凤子桓一度担心是自己前后反差太大,叫崔玄寂受宠若惊了。但无论是出于保护自己的尊严、还是觉得现在的情况彼此都是历经劫难自当好好珍惜,她的真心她的想法她的苦衷,她都没有说,她只想给崔玄寂看自己的行动。
      你看,我已改过自新,我想好好珍惜你,我们能不能像断掉的骨头那样接上重来呢?
      “是我叫你失望了。”凤子桓说,“是我之前做的事情,伤了你的心。对不起。”
      “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玄寂,你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我想了许多。”凤子桓坐在崔玄寂的床边,眉头轻蹙,眼底微红,“想我们的当初,想我们的开始,想我们曾经经历的事,想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想你的无怨无悔。我渐渐明白,在这世上我能做的能抓紧的人事物其实非常有限,时间更有限,余下的生命里,我不想像之前那样过了,更不想……你的真心就此白费。你因为爱慕我而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如今到了我为你做些什么的时候。所以,玄寂,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凤子桓没有在崔玄寂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一毫的欣喜,于是感到惶恐,立刻补充道:“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也尝试着爱你,好吗?”
      崔玄寂沉默着,凤子桓的心也随之缓缓沉没。
      “陛下,为什么呢?是因为怜悯我受了伤,还是因为觉得世事无常?如果是因为觉得世事无常,想要珍惜眼前,陛下眼前的我,是我,是陛下以为的我,还是皇后的替代?”
      “玄寂,我……”
      “陛下,你当真确信你爱的是我,不是别人的影子,也不是你以为的某个幻影吗?如果你心中还留着皇后的影子,并未从中解脱,我们就无须因为一时的脆弱而互相折磨。陛下若非真的爱我,我们就免了未来可能的伤心绝望和艰难维持了,最好不要开始。”
      凤子桓恨透了自己此刻的无话可说。
      “陛下,放我去吧,也放了你自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