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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殿下,娘娘请您进去。”鲜卑婢女出来请凤子樟,她点头,跟着进去,仅仅带着自己贴身侍女之一的哲珠。凤子樟今天为了来见段妃,穿着素白的衫,大红的袄,紫色的长裙曳地,腰间一条素白帛带,头上一支雕花木簪。对此,哲珠一开始觉得这样不行,颜色虽艳,到底没什么花纹,不够瞩目,去见出了名的服色花俏、脾气怪异的段妃,断然要被数落抢白;就算是衣服上让了她,簪子怎么能戴这么朴素的款式,应该戴金的!
      凤子樟却说,段妃心高气傲,我们有事相求,还光彩夺目地出现在她面前,还想不想办成事了?
      进门一看,好嘛,段妃段岂尘一身大红大绿,头上左二右一戴了三把金簪,左额还贴了一个红花钿,活像一朵花在枝头上开得正艳、把叶子都压住了。那裙子虽是黑色,恰如树枝,绣花之复杂瑰丽,把她整个人衬托得又像个金枝上开的花了。
      “见过段妃。”
      “哎呀,南康王来了,真是稀客。来人,上茶。给哲珠姑娘赐座。” 段岂尘从榻上起身,是为了迎接凤子樟;这会子迎接算完了,便又坐回去了。凤子樟余光望见一个婢女正抬走一架胡床{21},看来之前也没打算这样接待她。
      段岂尘懒洋洋地开口道:“皇上前天传旨说南康王要来找我有事,我这一天天的早早起来,打扮一番,等着南康王来,等了两天,今天南康王总算来了。”
      “有劳段妃姐姐,是我连日不得抽身,让段妃姐姐久等了。”
      “南康王平日都做些什么,居然这样忙?本宫听说,南康王才从开善寺里回来。本宫早先遣人去开善寺上香祈福,还听见南康王的琴声了呢。”
      凤子樟不用看都知道哲珠头上要开始冒烟了,“就是在开善寺滞留太久,导致府上杂务累积,又逢开年,我虽得圣宠不就封国,但封国里的事情我还是要管一管的。若非陛下有事相托,我也不敢前来叨扰段妃姐姐。”
      她看着段岂尘那鲜卑人的细长眼睛眨了眨,眼神从她脸上移开、望向茶杯、又迅速地看回来,俨然翻了一个不显山露水的白眼,心道此人过了这么多年性子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再给她点糖吃,大概就好了。
      “实不相瞒,此次所求之事,唯段妃姐姐可以做到了。”
      “哦哟?不知是何事?”凤子樟示意段岂尘摒去左右,段岂尘于是摆了摆手,让四下都告退,“都退得远远的,别碍着人家南康王。”等门都关了,足音不闻,凤子樟方道:“我奉陛下之命令,需要南下私访。但是往南很容易遇到认识我的世家子弟,为了隐匿身份,我需要找段妃姐姐借一两副面纱。”
      “面纱?面纱这满建康难道还少了?你难道?”
      “正是。我要借的,是只有段妃姐姐这里才有的面纱。”
      段岂尘望着她,一脸疑惑。凤子樟拿出难得的微笑补充道:“这建康城,还有谁能坐拥段妃姐姐这样丰厚多样的首饰?”
      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走出来了。走了没多远,告别一群又一群问好的女官,哲珠忍不住问道:“主子,咱们此行不是机密吗?告诉了段妃不怕她泄密吗?”凤子樟笑,“你且想想,她能告诉谁?”哲珠眼珠一转,点了点头。
      “你想啊,”凤子樟道,“她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主仆二人的身后,段岂尘的宫里,凤子桓前日收到的进贡的羊腿送到了。皇帝的赏赐从来不缺,只是皇帝本人很久没有踏足过这里了。段岂尘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远道来此,这硕大宫苑就是她唯一的天地。

      这边厢凤子樟主仆二人不日出发,那边厢崔玄寂听说凤子樟去见过段妃,就暗地里让自家下人去南康王府外观察,果见每次送入府中菜蔬不如往日多,又见南康王数日不到宫中来。与凤子桓平日闲话时,故意说起当日上巳与南康王说了些什么,凤子桓笑答之。崔玄寂看她只字不提让凤子樟来宫中见面,总觉得有诈,但坐实不了怀疑。将此事告诉崔仪之后,崔仪说无法判断南康王是去干什么的话,就先让亲族们注意就行。
      “此去出建康,你觉得她能去哪儿?”入夜饭毕,照旧四下无人的桃花树下,崔仪问道。
      “我以为,北出广陵是不可能的,往南肯定会先去会稽。”
      “为什么先去会稽呢?”
      “姑姑不是说皇帝对大族不信任吗?不信任自然会想办法打听她想要知道的事情。除了南康王,皇帝又别无他人可用。所以她很可能会派南康王去周围打探。朱世景镇守广陵,她不会怀疑朱家。那只剩下去会稽,看看谢家的情况。”
      崔仪连连点头,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崔玄寂想了想:“我打算给谢琰去一封信。让她小心着。我们两家自问心无愧,让南康王看去了也不要紧。我看南康王冰雪聪明,为人正直,唯一要担心就是她的安全了。否则要是出了事,则大祸临头了。”
      崔仪拍拍她的肩膀,“就这么办吧。只是,玄寂,你聪明过甚,要小心在皇帝面前不可全部显露。”
      “明白。”
      她明白这道理,于是努力控制。但凤子桓每次对她有所嘉许,唤她名字的时候,她总是情难自控。或许是自己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已经严格自律了这么多年,在这最危险又最诱惑的方面再也绷不住这根弦了。
      “玄寂,你来了。”
      “参见陛下。”
      “怎么样?新到的兵士们,你可满意?”
      四月初一,州郡奉命选拔上来的羽林备选卫士们到了。凤子桓抽时间在朝堂上发了一通有理有据的脾气,把台城宿卫不利的问题分析了一遍,说服朝廷增加重设编制,另增粮饷——由皇帝的私家府库和中央财政各出一部分,将空出的一些营舍暂时作为羽林住所等等。
      “回禀陛下,各州郡……”她也不想说粗看就知道哪些州郡是专门挑选了人、哪些州郡送上来的一些人是滥竽充数的,“人数都齐了,正待训练和评估,或许会有所淘汰。护卫台城,臣自当恪尽职守而已。”凤子桓笑笑,摇头,放下朱笔,抬头看着她道:“你的职守,也包括寻找符合你的标准的士兵,因为朕选择你,就是选择了你的能力和以它为标准的标准。”
      “是。臣——”
      “你不用总是这样嘛。既是近臣,”凤子桓起身离开御座,“还成天拘谨于这些礼节,你累,朕更累。以后不必如此。冠冕堂皇,绕来绕去,多费劲儿?就像朕刚看完的奏疏,要是只说有用的话,只写一半的字就好了。浪费一个人的时间,等于谋害他的性命。浪费朕的时间,就是在谋害天下人的性命哟。”她走到崔玄寂身边,伸手搭在崔玄寂肩膀上,把她弓着腰的上半身扶直,“朕之近侍,礼法何必为你所设{22}!朕说没有就没有!以后特准你在只有朕与你的场合,无须称臣,用‘我’字就好。”
      她不敢看凤子桓,一为礼法,二为私心。她听那些微的凤子桓呼吸的声音,也知道凤子桓在笑。
      “走吧,你陪朕一块儿去看看这些新来的卫士。”崔玄寂还想反驳呢,凤子桓让立刻摆驾,一切从简从速,不要那么复杂的卤簿{23}跟随。
      两人在虎贲军原先相当宽阔、现在显得拥挤的练武场上视察预备部队。凤子桓还专门要来了名单,叫出各州郡举荐的最优者,一一见过,又让他们在自己御驾面前直接比试。有人名不副实,吓得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凤子桓问崔玄寂这样的能用吗?按理应当立即发还,崔玄寂说却还要等待后续考试评估,也许是圣驾当前,太过紧张。凤子桓说好。那人以为重则人头落地轻则回家种地的,没想到就这么罢了,连连叩谢。
      凤子桓看了一阵,赏赐了一些胜者,就和崔玄寂回去了。崔玄寂闹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只能陪着。幸好天气温暖,百花盛开,出来走一走人也舒服些。“天气这样好,”凤子桓坐在车内,扭头对骑马随驾的崔玄寂说:“咱们直接去华林园{24}。”
      直入园中,过假山,穿层林,一行人马直至清暑殿{25},凤子桓才让在这儿停下。传令今天就在这里用膳,有事一并奏到这边来。女官领命去了,又复上茶来。凤子桓愣了愣,崔玄寂看她是想说话又没说,一边陪着。凤子桓让大部分人下去,望着门外的天渊池{26},又看一眼崔玄寂,突然道:“朕看这官服虽然穿在你身上非常合适,但到了夏天不免热得慌,玄寂,改日朕下旨叫人给你换一身可好?又轻便又舒服的。”
      崔玄寂刚要开口,又想起凤子桓刚才的话,“回陛下,不必了。就算礼法不为我所设,可嘴长在别人身上,说得还是我。既有规章,就服从规章。我也不过是历任中郎将之一而已。”凤子桓闻言微笑,好像很满意这回答似的,“子樟说你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并没有说错啊。”
      “我并非在乎我的名声,如今之辈,多口中雌黄{27}。我在乎的是陛下的名声。”
      凤子桓愣了一下,殿上一时安静,只闻屋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而崔玄寂独自望着风景。
      凤子桓试探崔玄寂这么久,倒试探出个未曾料想的真心来。寻衅是不可能的,拉拢竟然也不能?按理,她不应该轻信崔玄寂的这番话,可是崔玄寂说话的样子,就像说一件很平常的、像“今年雨水也许过多”一样的话,让她不得不相信。
      “玄寂。”
      “在。”
      “你觉得如今世族风气如何,就这些现在生活在建康的世族子弟们来说。”
      “我以为,不止建康城中,如今很多世族子弟,好虚浮空谈,多软弱无用。”
      “虚浮空谈,比如说什么呢?”
      “比如爱好清谈,镇日说玄理老庄,全然不通俗务。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无论文武,皆不能济世。不能济世,偏又看不起做实事的人。所以全然无用。”
      凤子桓笑了,“建康城中子弟如此,是一时风气。可何你就大为不同?你不好谈吗?”
      “回陛下,我不喜欢清谈,非常不喜欢。我的观点与陛下相似,无用的话,不说最好。不得不说的,简练精确为好。清谈浪费时间,徒争意气与口舌罢了。家父从小管教严格,一日到头,我与家兄练武学文,寒暑未歇,其实没什么说笑的空闲。”
      “豫章公亲自教得你们兄妹二人吗?”
      “除了辞赋文藻是姑姑教的,别的都是家父亲授,尤其是武术。稍长一些,我就被姑姑带在身边教导,兄长则被父亲带着。”
      “原来如此。你像你父亲,也很像你姑姑。崔相善言辞而不好争论,是朝廷中难得的极有德行之人啊。不过你在建康,就没有参与过一次清谈吗?朕曾听说你们世族聚会的邀请,比朝廷征辟{28}何人做官的御旨都要有效力。”
      “陛下说笑了。聚会不到,三番五次,也无非被人骂,渐渐那个圈子疏远罢了。朝廷征辟不到,要是有三番五次,恐怕就是藐视朝廷了。我在建康,的确也参加过清谈之会。姑姑要我参加,说未必非要赢不可,但是要去知道知道是怎么回事。”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说来听听。”
      凤子桓身体前倾,把手肘靠在案上,崔玄寂见她的样子,笑了起来。这笑容逆着一点光,让她平日里严肃的五官显得柔和可亲,凤子桓只觉如夜半醒来见枝头花开,心中有意外之喜。
      “我去了两次。与人辩起来,总是说着说着便把别人的玄理说破了。”
      “说破了?”凤子桓笑,“如何说破?”
      “那时我们论圣人到底有情无情,对方非要说圣人无情,按理,我就当坚持圣人有情。他以圣人为何有情问我,我便说圣人如若无情,如何能察觉和理解他人的情,如何能以情晓喻凡人。对方又问我,圣人如果有情,如何能克己,如何能达到中庸的境地等等。我便说,既为圣人,有情不等于不能克制和管理好自己的情,有情不等于纵情,圣人若要克己中庸,需要的不是消灭情感,而是克制情感,合理适度地管理自己的情感。要是圣人无情,何来的仁?对方竟然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有情就会影响中庸,我便说尊兄喝不喝水和喝太多水难道是一回事吗?当时便有人大笑。对方又说,圣人如若有情,岂不是累于外物,不能超脱?言下之意圣人是不累于外物的。我说,孔子教书,收束脩为礼。孔子为束脩所累了吗?再说这个问题难道还不是回到了有情不等于滥情?”
      凤子桓听到这里,已是大笑,“那么,哈哈哈哈,那么,然后怎么结尾了呢?”
      “对方怒气冲冲,与我吵了一番。我认为他说得绕来绕去无非这些,后来也感觉很没意思。当时同去的有我的表兄卢浩,替我解了围,换了个话题。主人家也换了个人一起对谈。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参与清谈了。”
      “最后一次,从此就再也不叫你了?”
      “有叫过,我也不想去了。何况经此一次,我恶名在外{29},也就没什么人想与我谈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人!这说法,就好像在棋盘外下棋一样!但是朕喜欢,非常喜欢。”
      “所以,我觉得清谈无非斗智,而有那个时间斗智,为何不做点实事?嘴皮子磨破了,也只能多几口喝水罢了。于己于国,都毫无益处。”
      “是是是,玄寂所言极是。你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家都被你给吓跑了啊。”
      殿内回荡着凤子桓的笑声,湖边本有白鹭,闻声不知是受惊还是觉得聒噪,振翅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21}亦称“交床”、“交椅”、“绳床”,是古时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来自于北方,故称胡床,类似于今日之马扎。
    {22}史上此言出阮籍之口,“礼岂为我设邪!”
    {23}天子出门专用的仪仗。汉应劭《汉官仪》解释:“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兵卫以甲盾居外为前导,皆谓之簿,故曰卤簿。” 原是指车驾、护卫,仪仗(执举金瓜、宝顶、旗旛)和乐舞为后世陆续增加,有着“明制度,示等级”的功效,最早由仪卫扈从演变而来,汉代才正式称为“卤簿”。
    {24}华林园,又称华林蒲,是六朝时期的皇家园林,位于台城内。建于孙吴,东晋时定名,宋时基本成型,齐、梁时更造,梁末被毁,陈时复建,隋灭陈时彻底被毁。位于今南京市人民政府、南京市外国语学校、九华山至太平门一带。
    {25}本不属于华林园,但刘宋时两者融为一体。457年,清暑殿改名为嘉禾殿。
    {26}元嘉二十三年(446年)改造。池中有祓禊堂。江总评价称“晓川漾璧,似日御之在河宿;夜浪浮金,疑月轮之驰水府”,“瑰鸟异禽,自学歌舞;神木灵卉,不知摇落”。
    {27}信口雌黄的原典。说西晋的王衍虽为名士,一旦发现自己在说的东西前后矛盾,立刻改变说法,所以当时的人说他“口中雌黄。”如晋·孙盛《晋阳秋》:“王衍,字夷甫,能言,于意有不安者,辄更易之,时号口中雌黄。”
    {28}征辟是汉代选拔官吏制度的一种形式。征,是皇帝征聘社会知名人士到朝廷充任要职。辟,是中央官署的高级官僚或地方政府的官吏任用属吏,再向朝廷推荐。
    {29}清谈,一般有三种形式。一是两人对谈,即所谓主客对答。一个人对某一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谓之“主”;提出不同见解和质疑者,谓之“客”。主客互相质疑对答。二是一主多客或一客多主。不过主客双方都以一人为主,其余者可以插言。三是“自为主客”。当别人对问题都无高见可抒时,某人可以就此问题自问自答以发表见解。此处选取“圣人有情无情之辩”为题,由我自己编造了一次交锋,没有历史根据。因此也不能说真实的“圣人有情无情之辩”就是这样的,应当比我编造的要高深很多。此处崔玄寂失礼(至少在文中设定和一般辩论看来)是在于她始终和对方站在不同的理论体系中,就像玩游戏不遵守同一套规则一样,对方使用二元对立,而她使用辩证法,有些鸡同鸭讲。P.S.我认为这个辩题用辩证法解决就完了,根本没必要辩论,就像说耶稣的人性和神性问题,他既有人性又有神性不就好了?赞美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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