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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   崔玄寂当晚半醉不醉,凤子桓让她在外间睡。崔玄寂说我值勤啊咋能睡呢,凤子桓说你离朕如此之近,警醒点就好了。结果呢?她醒的时候,凤子桓也醒了。一起醒来多美妙{104},即便睡在不同房间,但这种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彼此,依然让崔玄寂觉得幸福至极。
      正月初一,就有如此快活的事,这一年一定会好的。
      正月里下了几场雪,建康风景一时绝佳,连着人们的心情也变好了。此中,最兴奋又最焦虑的人,一定是段岂尘了。就是上元{105}的庆祝,朱仙婉拉着她一起燃灯礼佛,她也心不在焉。众人站在台上,下面乌泱泱的女官们,朱仙婉借着火把的光芒端详她一阵,然后悄悄拉一拉她衣袖道:“知道你想他们快点来,但这下面人都看着呢。别这样。”
      段岂尘艰难地对朱仙婉笑了笑。
      凤子桓有意借此事做做样子,于是准许段岂尘在崔玄寂的护送下出城迎接。此番来建康朝贺的有她的堂弟堂妹、远房叔父、父亲原先的手下干将,还有自幼亲厚的教养乳母。既兼顾国事,又解其相思。朱仙婉和众人一起在宫里等着,先是不断有人回报队伍走到哪里了,渐渐地就看见仪仗卤簿们进来,然后是崔玄寂带领的骑马乘车的一群鲜卑人,其中唯有一个段岂尘身着汉服,相当扎眼。
      车马停下,众人下来,站好;而段岂尘款款走了上来。朱仙婉一愣,她记得段岂尘曾对她说,自己要和族人们站在一起,一起行礼。她又望向下面的段部贵族们,每个人凝视段岂尘的表情都不一样:有人骄傲,有人鄙夷,有人哀戚,有人冷漠。
      司仪命行礼,下面跪拜。凤子桓又说了些套话,然后段部贵族们去休息,等待下午的宴会。朱仙婉往回走,看见段岂尘往自己这边来。她看一眼下面的人们,竟然也乖乖地离开。段岂尘走过来,朱仙婉见她面色略显苍白,立刻主动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了?”
      “没事,没事。倒是你,想什么呢?”段岂尘笑道,“宴会可一定要来啊,我堂弟他们带来了乐舞班子,很好看的。”朱仙婉长于严苛的父母管教之下,最善察言观色,知道她必然有心事,但不便说破,只好顺势答道:“宴会必须得去啊,圣旨在那儿摆着呢。乐舞班子?”她灵机一动,“难道还能比你跳得好看?”
      朱仙婉故意的,果然段岂尘笑了。
      “我是把你给喂叼了,不行不行。给你跳了怎么也有,四五次了,你拿什么赏我?”
      这才是她熟悉的段岂尘。两人笑着各自回宫。但回去之后朱仙婉始终不太放心,坐了一会儿,实不能耐,就打发侍女去打听崔玄寂在哪里,要是没事儿就请过来。不时,崔玄寂就过来了。
      “下官拜见宁妃娘娘。不知娘娘命人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想知道,嗯……”她低头想了想用词,“今天段部来的时候,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出事情?娘娘是指?”
      “我见段妃归来,并不开心,不知道是不是在当时出了什么事?”
      崔玄寂方道:本来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段岂尘远远望见人马旌旗,喜极而泣,崔玄寂都把自己的手帕借给她擦眼泪了。谁料这伙人走得近了,见到段妃却并非每个人都有好脸色。段妃的叔叔和弟弟上来就是一副对她不满意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弟弟,段妃还与他叙旧,说些什么走的时候你才多大、现在你多高了云云,长得这样又高又壮,就像天赐的弟弟一样;没想到这位王子劈头盖脸一句,我可没有这样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的姐姐。
      “当时那位王爷,倒是打了那位王子一下。然而段妃的脸色还是变了,唉。”
      “那其他人呢?”
      “位有尊卑,女眷们什么话都没说。”
      朱仙婉闻言沉默了一阵,起身谢过了崔玄寂。本欲起身去看看段岂尘,又觉得不能轻举妄动,就安排侍女先去看看情况。听到段岂尘正与乳母和妹妹叙旧,也就放了心。
      没想到宴会的时候,先是那听说可以表演比武的王子死也不肯放弃,非要和崔玄寂比试,果然被比了下去,只好忍辱坐下,喝个没完。凤子桓见状,也懒得搭理,又与段岂尘的堂妹聊起风俗、说起家常,又与那位作为使团团长的叔叔说些无关痛痒的国政。她不想涉入太深,但不可避免地,那位王叔还是端起酒杯说道:“感谢陛下一番招待,能与圣朝结为友邦,实乃我国之幸。”他看见了凤子桓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点不悦,但此行目的在此,还是坚持说道:“既为友邦,当为同一目标而努力。不知道陛下打算何时北伐慕容燕国?”
      席上一时安静,只有乐队在合适的距离外强装镇定地演奏着。朱仙婉转过头看着凤子桓,自然也看到了默默盯着眼前案几的段岂尘。她听见凤子桓说:“现在时机未到,既需要等待我国实力强大,物资齐备,也需要等到慕容燕国有可乘之机”,也看见段岂尘的表情在落泪般的哀戚与苦涩的笑意之间徘徊不定。凤子桓把话题转往慕容燕国可有什么消息之后,段岂尘发现了朱仙婉的目光,转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
      段岂尘是在笑,可朱仙婉很想说,别哭啊。
      那位叔叔说了半天,自己也发现没有带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来,再要求凤子桓兴兵攻打慕容氏就是恬不知耻了。与凤子桓饮过几轮酒后,这王爷道:“都怪我族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说话时,他目光锐利地望着对面的段岂尘。段岂尘眼神低垂,谁也没看。朱仙婉觉得她平日里的傲气都没了,身影皱缩成一团。
      凤子桓笑道,非也非也,克难有先后,由简单的来做起,才能慢慢把最难的攻克。然后就向这群人介绍起宫中女官们改良过的衣服,大谈特谈,甚至拉上朱仙婉一起。叫朱仙婉的时候,朱仙婉收到凤子桓转瞬即逝的眼神,旋即会意,便一路拖着说,死也不肯把话题放回去。本来说得好好的,朱仙婉努力观察众人神色,确定没人烦她,正欲说凤熙学琵琶的事时,那位王子猛地将酒杯往案上一放,响声惊动四座,唯有站着的崔玄寂和坐着的凤子桓不为所动。
      王爷低声呵斥,那醉醺醺的王子不为所动,还在念叨:“这些女人的东西,有什么用!男人上战场去战斗!战斗!才有用!女人家,进不能杀人,退不能生子,有什么用!摆设!”说着还把酒杯扔了出去。
      王爷扇了他一巴掌,又起身向凤子桓道歉。凤子桓笑着说无碍,“王子只是喝醉了,先回去休息吧。”
      这话她说得平静,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就好像即便王子没醉,这会儿也必须醉。而崔玄寂默契地亲自带了四个羽林卫士上去,半扶半架地把王子带离席了。朱仙婉快速扫一圈众人神色,又看一眼段岂尘,见她一脸的落寞,立刻对着对面的段部贵族开口道:“醇酒醉人,南方的酒不像北方的。我听闻,北方的酒入口就烈,喝的人就知道喝了多少;南方酒入口柔,喝多少也不觉得,容易喝醉。我宫里的小厨房很善于做醒酒汤,我马上派人做好送到王子那里去。待会儿宴席散了,王爷和公主也要喝一碗再走。”
      对面自然顺水推舟,转移话题先道谢,又问道宁妃娘娘莫不是有醒酒汤的秘方。见对方下了这个台阶,朱仙婉立刻笑道:“哪有秘方,不过是实践过,成功过。上次段妃姐姐在中秋家宴上,听说陛下要请族人来建康朝贺,高兴过头,当日就喝多了,也是喝了我的醒酒汤才好的。”
      举座欢笑,段岂尘也笑出来了——甚至脸上还有一点羞涩——“你干什么,说这个干嘛”,朱仙婉道:“唉,喝醉的明明是你,还不让我说咯?”凤子桓立刻加入战局,“朕都不知道,原来还有这回事?看来不应该让你喝三杯的。”再怎么说不能怪皇帝,段岂尘立刻解释,朱仙婉还偏不放过她,一路在一侧有些失礼地插嘴:“今日虽然是接待来使,但是说起来都是自家亲友,也是家宴,你就认了吧!你就是大喜过望,高兴昏了头了。”
      段岂尘羞得面红,凤子桓也为了缓和气氛,纾尊降贵地连称是朕的不是。
      这茬没完,朱仙婉又主动问候一直坐在公主身后的段岂尘的乳母,问小时候段岂尘是否就是如今这般能歌善舞。乳母用不甚标准地汉话回答,朱仙婉又放慢语速与之聊起来。趁机又说了许多段岂尘在宫中教养凤熙的事情,还看了一眼凤煦。坐在一侧的凤煦立刻会意,对凤熙耳语几句,凤熙立刻站起来请命要跳舞。凤子桓准了,又命把宿雾也请来伴奏。凤熙走到中间,对着凤子桓和那段部的王爷说,献丑了,可惜没有像段部那样的衣服,还请母亲和王爷见谅。凤子桓难得见到自己的女儿如此乖巧听话,简直心花怒放。
      等到凤熙跳完,乳母想说些什么,又实在表达不好,就用鲜卑语先对公主说,公主转述道,嬷嬷说,看着皇女这样子,真像小时候的姐姐。
      朱仙婉看着一旁的段岂尘,段岂尘竟然在欣慰地笑着。
      使团呆了十日,又与一些城中大员们会面方才离开。有趣的是那位王子没有再出现,朱仙婉后来才从凤子桓嘴里听说,王子被崔玄寂带去打猎了。趁着风向好,使团便回去。凤子桓的旨意,还是崔玄寂护送段岂尘去码头送。朱仙婉没有理由去,她本想煽动一下凤熙,这样自己可以借口照顾凤熙就一起去了,谁料凤熙略感风寒,她也只好在宫里等。要说,她去也不是送,她分明是去接一个伤心的段岂尘回来。她算着时辰,时不时打发侍女去看段岂尘回来没有。侍女跑了好几趟还是没等到人,朱仙婉正在担心是不是耽搁得太久。侍女说,娘娘不如去夕月楼上看着,楼高,面北总能看见人马车入宫门的。
      朱仙婉上城楼的时候,望见厚实阴沉的云,像要下雪了。差人去拿伞,可是伞没回来,雪就下了,她也远远地望见段岂尘回来了。
      她望见段岂尘走得很慢,好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一样,于是她飞奔下楼,也不顾后面的侍女喊她慢点、地滑。
      朱仙婉体弱,跑不了多久,紧赶慢赶,终于在段岂尘的宫门口截住了段岂尘。一个上气不接下气,一个泪光未散。朱仙婉说不出话,干脆上前拥抱着段岂尘。耳边听见段岂尘几乎强忍哭泣的声音,除此以外,周围连雪落之都不闻。过一会儿,段岂尘柔声道:“下雪了,我们进去说话吧。”
      “怎、怎么样?”两人坐下,手炉和火盆都上来了,朱仙婉的气还是没喘平。
      “风向还行,平平安安上船去了。”
      “好、好,呼……”
      “那天宴会,谢谢你帮我……帮我打圆场。”朱仙婉正从侍女手上接过热茶,转回头来看段岂尘,见她已然落泪,还来不及拭去。
      “说这些干什么,”朱仙婉低声答道,“难道我还由人——”顿住,琢磨了一下用词,说“欺负”或者“嘲笑”似的都不得当,毕竟那是她的族人,可是……
      “欺辱我?”段岂尘说,“你跟陛下都给我解了围,谢谢你们。我……无以为报,但我铭记在心,改日一定——”
      她停下,是因为朱仙婉忽然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陛下清楚,我更清楚,那些……罪名,原没有一个是你的责任。不是你的错,你也不应该被那样对待。别人不懂,我还不懂吗?”
      段岂尘听了点头,热泪又滚下来,渐渐止不住哭泣,整个人投入朱仙婉怀里。朱仙婉只好坐到她身边去,揽着她的肩。段岂尘哭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诉苦,朱仙婉说难过就说出来,说给我听,段岂尘摇头,朱仙婉柔声道:“你不说给我听,说给谁呢?说吧。”段岂尘方说起和堂妹还有乳母说道故国生活,何其思乡;说到叔父治理能力不如父亲,故国百姓生活艰难,何其悲苦;说到这次来的这位叔父临走还指责她在两国邦交上没有起到当时和亲时希望起到的作用,让族人蒙羞,更是难过;堂弟更是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她面前吐了口水。
      “他们说得,也、也没有错。”
      “胡说,段岂尘,你回答我——”朱仙婉捧着那比自己还白皙十分、平日里妖媚多情、此刻泪如雨下的脸,语气认真又严肃,“你是这样的人吗?不是你的错,你非要往自己身上揽吗?你是这样一个会因为别人的无稽非议而痛苦的人吗?”段岂尘一时愣住,眼眶满是泪,脸上一片茫然。
      “你不是,我认识的段岂尘不是这样的。我认识的段岂尘是美丽的,聪明的,果断的,勇敢的;凡事说做就做,待人接物很友善,对待自己的生活很热情,从来不会因为别人的非议而动摇自己;是美丽的花朵,从来不吝惜绽放自己的光彩,并且越来越光彩照人;是你的你从不躲避,不是你的你也坚决不接受。你、你自成一体,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从不迷茫。你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快乐,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是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朱仙婉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说这么多话还不带歇的。段岂尘望着她,看了很久,终于破涕为笑。
      “谢谢。”

  • 作者有话要说:  {104}插播:伊丽莎白·毕肖普有一首同名的诗,我很喜欢。
    {105}元宵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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