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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   比武决赛安排在最后第一是因为时间上要将就主要评委们的时间,第二则是因为凤子桓有意要强调对武力的重视。作为国之栋梁,文官治理特定事业的专业技术要有,武官的武力也要有;至于诗文词赋,那是你们自己的爱好,与做官无关。今天她固然借机狠狠打击了一下世族子弟,但也的确发现了几颗珍珠。关于诗文词赋的品评,最后选择了不记名打分的方式,第一名还是个世族子弟,据说饮酒海量;第二名则是个寒门士子,从穿衣服就看得出比第一名穷一百倍。第一名只比第二名高了一分,这一分恰是凤子桓弄出来的——她喜欢第一名的豪放,也喜欢第二名的幽微,但是国家大赛,她有她必然要宣扬的东西。
      放榜的时候见到第一名趾高气扬,凤子桓在训话的时候,先说明了这一事实,然后就开始把第一名训得跪在地上不敢起来,说他藐视君上——皇帝还在场呢,你在那儿高兴些什么?但既不褫夺其功名,也不降别的罪,单单当着朝廷重臣、所有选手、还有一些抽签获得观礼机会的建康百姓的面,在他风光最盛的时候打击他。
      崔玄寂站在一旁,很想摇头但是不能摇头——皇帝真是睚眦必报的人啊。
      她收拾了武器,告别凤子桓,就要去准备。凤子桓叫住她,“可不要弄脏了朕赏你的衣服。”凤子桓这话说得声调低语气软,半含强迫半含娇嗔,崔玄寂听了耳朵都发热,幸好看台周围没有别人,“陛下要是这样在意,我还是去换一身黑衣好了。”凤子桓笑着不许:“不,你代表朝廷武官,对战一个江湖豪侠,怎么能还着黑衣?官服也不可以,否则像是朝廷欺负人。就这身。”崔玄寂只得从命。
      后来凤子桓才知道后悔。
      崔玄寂站在场上,听考官报对面那个穿着栗色衣服、扎着黑色腰带、头戴皂巾的人乃是南阳人士褚金。褚金比她稍稍高寸余,身材精壮,也是执刀之人。但是按照赛制,到了决赛阶段,周围场上所有的兵器都可以随意使用。崔玄寂看他左右肩臂似乎都一样粗壮,可能并非单手练刀之人,还有别的功夫傍身。一声锣响,两个人都未动手,而只是绕着场地一边转圈、一边观察对方。直走了半圈——全场大约只有台上的凤子桓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又看到了何种程度——褚金率先拔刀向前。奇异的是,褚金使刀,并不以刀刃劈砍,反而以刀尖那一点点地方,灵蛇一般刺向崔玄寂。崔玄寂干脆刀都不拔,连着刀鞘一起当作盾牌。两人手上动作又快又准,下盘却十分稳定,无论是褚金的进还是崔玄寂的退,每一脚都稳稳地踩在地上。
      观赛众人有窃窃私语的,不明白这是在打什么。只有少数人明白这只是在试探,看上去动作不快谁都能接的下来,殊不知每一招出到一半都可以有数种变化,没有拆开打,试探的正是对方对自己和刀法的了解程度——如果水平差不多,那就没有必要再用刀了。
      正在此时,褚金的刀被挡开之余,崔玄寂稍稍快了那么一点点,用刀鞘打在褚金胸口,借力拔刀;褚金视线被挡,面门上差点就挨了一刀——当然,他快速地举刀一挡,崔玄寂趁势后撤,右脚在地上一踏;褚金见状,竟是一笑。
      噹!双刀相击,两人同时使出了大开大合的刀法,攻守兼备,招式转换自如,连形体动作都优美。只是速度快了,人影几乎都看不甚清楚。凤子桓瞧见天色渐暗,立刻命掌灯来。“多多地弄来,少了看不清朕就问罪。”
      崔玄寂越打越觉得吃力,想来褚金亦如是——两人都在拼速度,感官敏感到最大值,一点风声过耳朵,你就要以风一般的速度接下对方的刀、拳、掌。褚金的刀已经在左右手换了数次,另一只手一旦空出来拳脚功夫就上来了,哪一只手都不差。崔玄寂挡下从右后方杀出来的势大力沉的刀尖一刺,左手反应快过脑子分析,向后狠狠一肘,方挡住褚金准备打在自己后背的一掌,震得她肩头发麻。
      天色又暗一些,两人还是不分胜负,褚金突然向后撤开,右手将刀横握,左手在刀背一推,就听的嗡嗡之声,光线不足之处的观众压根没看清,那刀旋转着朝崔玄寂飞来。她本可以躲开,但是纵容此刀乱飞太过危险,不如趁机缴了他的械,于是她将自己的刀一竖,金属之声震得人耳膜生疼,而褚金的刀“嘭”的一声插进考官头顶上的木头架子最高处。
      崔玄寂挡开这一刀,双臂发麻,奋力催动内力,聚集于手臂——她已知道对方内功绝不在自己之下。
      按理,比武切忌分神,可是此刻她又分神想起与凤子桓比武的时候,不免去想,要是凤子桓亲自下场,对这个褚金又有几分胜算呢?
      其实她花在这个念头上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瞬,但就在这一点时间里,褚金拿起了场边的偃月刀,呼呼运来,逼得她连后退都来不及,只能向左猛然侧身,才叫自己的肩膀幸存。
      没想到,这家伙打了这么久,换沉重兵器,依然能如此之快!
      真正的高手并非单纯的又快又猛,而是能够精准地控制力道。许多人一刀劈下,一股子蛮力,收手不及,别人自然反击成功。褚金每处一招,七成力量在刀刃上,还有三成力道在右手上控制着武器,随时变换下一招。崔玄寂近他不能,徒然只能闪避。狼狈之中,想起父亲教导他们兄妹二人的话:刀并非枪,不能攻守兼备,刀之道,就是舍身攻击,是最勇猛的武器。
      褚金一刀劈下,又被崔玄寂躲开。只是这次躲开之后,崔玄寂却脚下生风,抓住空档,一点也不在乎近前可能被褚金一拳打中,转了两圈靠近了便一刀砍出。褚金闪躲之余,她也不怕内力注满的肌肉撞到坚硬的棍身,一肘打去,竟然把好好一把偃月刀打成两段。
      虽然习武者很忌讳在比武中动气,但是崔玄寂平实冷静惯了、这时候就难冷静,她要自己勇敢,就不想冷静。
      她一定要夺冠。这个目的很明确。
      褚金步伐速度依旧不减,快速退到场边拿起一对大锤,拿起来才觉得有点儿傻,昨天崔玄寂打败的不是关中第一锤是谁?果然崔玄寂轻易就把一对铁锤打到了墙上去,褚金知道她下了狠劲儿,又抢起一对长柄战斧{84},一手格挡一手抢攻。崔玄寂小时候和谢琰对练,最是惯于对付这种双手武器,并不觉得困难——因为她胆大,杀红了眼,褚金用尖锐的矛头刺来,她居然还往前去,一手抓住战斧,一手使刀如剑,向前就刺。
      众人吓了一跳,这不是军队里摔跤的打法吗?只是此二人内力充盈,动作快而力道大,两股力量相互扞格,“嘭”的一声,战斧又断了一支。
      褚金打到这里,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俨然忘记自己参赛的目的不是夺冠做官,也不是名震天下,就是来试一试,尤其试一试这个崔玄寂,这才是他那值一百两黄金的使命。他们已经派了许多人来,试过那皇帝,也试过这崔玄寂。现在派他个高手来,是为了知道崔玄寂的真实水平。哪知道和这家伙斗成这样,既感到满足,武人那种争强好胜的心理又占了上风。两人各自退开喘气,他一扬手,将剩下的那只战斧轻易扔进考官监考台下方的木头架子里——可怜的考官今天两度被惊吓——然后手中内力运转,从场边隔空取来棍子。
      崔玄寂盯着他,又想了想战斧和刀的位置。
      褚金运棍不扫,又像矛一样地刺,招招都对着穴位来,崔玄寂先是专注于躲和观察。她眼中可以看见的速度和动作——旁的人几乎要看不清了——直到迅速地抓住一个机会,猛然一刀,砍在木棍中间。褚金见状,不躲不逃,竟然顺势将棍子折为两段,中间给了崔玄寂一脚逼她后撤,而自己则一个后空翻,从场地的墙上借力,双手持棍出招如雨。
      天色越来越暗,凤子桓这时才知道自己错了,叫崔玄寂穿这样鲜亮的衣服,叫褚金轻易便可看见她,而她却越来越看不清褚金。
      棍来如剑雨,崔玄寂将心一横,头顶舞刀成伞,将褚金的攻击尽数挡开去。她对褚金的后招有预备,这一下也不过是准备成全对方——果然,褚金再度借力反弹,一个跟斗翻向考官所在,脚踏在战斧上,轻松登楼取了自己的刀来。
      他凌空一砍,开山一样的力量。
      崔玄寂先是举刀一挡,接着便反应过来中计了——褚金这一刀不是唯一的一刀,对手反击越用力,他越可以借力——自己的虎口近乎失去知觉,而褚金郎朗如一块黑云在半空,眼看即将落下势如雷霆的一刀。
      刀如剑,剑如刀,她想起小时候江渊教她和谢琰习武的时候说的话,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于是她不闪不避,垂手立在原地,场边人此刻看得见褚金凌空下落,也看得见她毫无动作。就在刀锋将近时,她猛然双手刀向上刺去,如一柄剑一般刺向褚金的眼睛。褚金躲无可躲,自己这一刀未必能劈伤了崔玄寂——何况他的老板要求他不要伤了这位中郎将——但如此下去自己双眼不保是必然的。
      这位高手中途收招,滚落在地,依然被崔玄寂划伤一点肩膀。
      胜负已分,场上安静无比,似乎能听到火把和蜡烛燃烧的嘶嘶声。
      考官愣住,凤子桓出声询问,他才想起来去判断胜负,而褚金自己出声说他认输,考官也就认了。凤子桓道,褚金能变换这么多种武器,已是旷世难得的奇才;而崔玄寂能以一把刀战胜这么多的武器,同样十分难得:二位都是实至名归,着予赏赐。
      下面称谢,然后她就准备走。余光看见与褚金道谢后下场的崔玄寂似乎捂着上次拉伤的腹部,行动十分缓慢。她立刻叫随行女官一人去传崔玄寂把事情交付给副手之后就到自己寝宫来,另一人去传太医。
      “把衣服脱了。”崔玄寂刚进寝宫,光看见皇帝,还没看见坐在一旁的太医,就听见这么一句话,没明白怎么回事,直发愣。凤子桓又补充道:“朕看见你好像腹部又有拉伤,就叫了秦太医来,你快些把外衣脱掉,让她给你看看,或许还要上药。”崔玄寂这才看见秦太医,行礼之后跟着优雅的老妇到里间去了。
      等到过了一会儿出来,凤子桓问是什么情况,秦太医如实答道,“中郎将此前与陛下比武的拉伤处,因连日恶斗,再次受伤。只是这次稍重些,臣已经给中郎将上了药,请中郎将记得后日来找臣换药就是。”崔玄寂道谢不迭,凤子桓又追着问还有没有别的问题,今日打成这样是不是要给她调理调理,秦太医一一作答,最后君臣二人决定趁夜回去给崔玄寂熬一副药来让她喝,全不在乎病人本人怎么想。
      秦太医去后,凤子桓让崔玄寂留下。“你的汤药都没来,往哪儿跑。再说了,建康城中来了如此多的豪侠武士,如今情势也说不好有没有谁心怀鬼胎,为朕的安全计,你难道就不留下来尽你的职责了?”崔玄寂心道你要留我你直说啊,凤子桓又接着道:“你今晚就在朕的寝宫歇息吧,哪儿也别去了。”
      她这后一句话和前一句话活像两个人说的,崔玄寂本来腹上敷了冰片,这会儿听她这温言软语的一句,浑身发热简直要化掉;又呆,脑海一片纷乱,只伫在原地。凤子桓见她样子好笑,让她靠近些来坐下。崔玄寂本往前走,反应过来眼前是与皇帝共榻,立刻推辞,凤子桓又佯怒斥责,崔玄寂才不情不愿、又内心狂喜地坐下去,和皇帝就隔着檀木案子一张。
      “这次文武大赛,辛苦你了。”
      “陛下言重。”
      “若不是你,又出计,又出力,又还参加比赛,朕这一趟,怕不会这样顺利。”
      “为陛下之臣,本当如此。”
      “今日那些辞赋作品,你可有看到?”
      “不过听陛下念了几句。”
      “那正好,朕来念给你听。”
      崔玄寂正想拒绝,又反应过来,凤子桓只是心有愧疚,想要补偿,若不让她做,也不见得就能真的阻止,还不如随她去了。反正自己也是想听的。
      “‘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礼,仍矫翼于崇贤;游洊雷之讲肆,齿明离之胄筵。既倾蠡而酌海,遂测管而窥天。方塘水白,钓渚池圆。侍戎韬于武帐,听雅曲于文弦。乃解悬而通籍,遂崇文而会武。居笠毂而掌兵,出兰池而典午。论兵于江汉之君,拭玉于西河之主{85}。’这是第二名的作品,辞藻并不华丽,朴实近乎直白。史官若个个有这等文采,那天下人都爱读史书了。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然后又是…‘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86}这是第五名的,哀婉缠绵,朕还以为是思念情人的女子,叫来一看,倒是须眉男子!你说奇也不奇?
      “‘右则疏圃曲池,下畹高堂。兰渚莓莓,石濑汤汤。弱葼系实,轻叶振芳。奔龟跃鱼,有祭吕梁。驰道周屈於果下,延阁胤宇以经营。飞陛方辇而径西,三台列峙以峥嵘。亢阳台於阴基,拟华山之削成。上累栋而重霤,下冰室而沍冥。周轩中天,丹墀临猋。增构瓘瓘,清尘彯彯。云雀踶甍而矫首,壮翼摛镂於青霄。雷雨窈冥而未半,皦日笼光於绮寮。习步顿以升降,御春服而逍遥。八极可围於寸眸,万物可齐於一朝。’{87}这是第一名的作品。朕实在挑不出不足之处,就算不喜欢作者,也不得不给予他高分。玄寂以为如何?”
      崔玄寂笑笑,“陛下圣意所属,便是陛下所爱,符合陛下的心性。我之所爱,也只是我的偏好而已。”
      “那你喜欢哪一个?”
      崔玄寂正想说自己喜欢第二名的,更加幽微质朴,不偏不倚,恰好煎好的药来了,两人就着汤药,开始评论起文章来。
      崔玄寂难得话多,毕竟她多希望这个夜晚永远地延续下去,再不结束。

  • 作者有话要说:  {84}形似钺,小于钺。
    {85}本段文字来源于著名的庾信的《哀江南赋》。请注意:本文中所有的文学作品,未免作者自己写得不入流又不像且不美,固全部采用历史上真实出现的文学作品,也希望能够借由这一借用,让大家窥探到一点魏晋时期骈体文的美。
    {86}两段均来自江淹《别赋》。
    {87}来自于左思《三都赋》中的《魏都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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