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明月似君心 ...


  •   一轮月悬在高空,芦苇在银光里描出亮眼的边,那些飘摇的芦花就像是落雪。一只鸟斜斜地穿过厚厚的云,又从月亮中间飞过。
      我是一条鲤鱼,活了千年,这晚终于修成人形。
      鳞片消失了,金色的鱼尾蜕变成一双长腿,长发任其披散而下,覆盖住背部,一些浮于水面,似一缕深黑的水藻。
      我坐在芦苇从中的高地上,把脚浸泡在水里,伸出手张开,五根修长白皙的手指。
      这就是人说的手吗?真好!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笛声呜呜,像月下一曲潺潺流淌的溪水,清冷又缱绻。我听着听着,居然入了神。
      芦苇的叶子被风吹得倒向一边,不停地摇荡着,这时候,羽毛状的芦花也飘起来了,飞了一天一水。
      风的声音越来越大,苇叶的响声似乎就在耳边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拨开苇叶!惨了!我连忙要往水里跳,却晚了一步,被人拉住了手臂。
      我被抓住了!我是会被煲成一锅汤,还是会被清蒸?
      被拉转过身体,我看见那拨开芦苇而来的人,飘飘荡荡的衣衫。然后我看见他抓住我的半截手臂。
      不对呀,我现在不是鲤鱼,而是人的样子。那他抓着我干嘛?
      他脱去外衣,披在了我的身上。
      这就是人的衣服,第一次穿在身上,柔软的,轻薄的,有一点透明。一点风就飞起来。
      “你,是谁?”他说。他眼睛盯着我,那双眼睛又黑又亮,正凝注着我。
      我忽然慌乱起来,使劲挣脱他,转身逃进了水中。就在他面前,变成了鲤鱼,划着鱼鳍,沉下水底。他给我的衣服,漂浮在水面上。
      水不是很深,我看见他也跳到水里,脚踩在水底的泥土上,把那里的水搅得混浊,衣服的下摆浸在水里漾开了……
      月亮比平时更加明亮,芦苇依然在风里飘荡,而水里的衣服,早不知漂到何处。

      再次遇到这人,是一个月之后。
      我穿着豆青色的襦裙和烟色半臂,脚下是一双锦绣双色芙蓉鞋,长发梳着双鬟,不施脂粉,不戴花钗,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家碧玉。可是为什么那么多人盯着我瞧?
      师父说要低调,不能被人发觉。
      长安城的大街很热闹,到处是人,到处是漂亮的灯笼,还有人在舞龙耍狮子。
      他们说今天是中秋节,庆祝月亮的节日。
      而那些漂亮的灯笼,他们称为“花灯”。
      很久以前我在河上看到过花灯,但它们已经燃尽了最后一滴蜡,纸做的花瓣也浸透了水,一点一点沉入江中,像是枯萎的残荷,却别有一种颓唐的美。
      现在我终于看见那些花灯最美丽的样子,华贵又端庄。花灯映在水面上,望过去明晃晃的一片,宛如龙宫水洞,波光粼粼,说不出的好看。
      忽然“啪”一声,什么东西炸开了,闪着磷磷的绿光,有一个火星飞过来,我慌忙地退了几步,撞到了一个人。
      “方才无心冒犯,请公子包涵。” 我回过头,用师父教过我的话道歉,对方却没有回应,我抬起头,看见他发愣的表情。
      原来是那天晚上遇到的人。他穿着银白色花素绫长袍,领口、衣袖皆绣有银色的折枝花暗纹,双鱼玉佩碧绿如水,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不过他怎么那么喜欢穿白色呢?
      他回过神,怔怔地问道:“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
      这么丰神俊朗的人做出那么呆的表情,我有点想笑,最后我还是忍住了,假装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记得,可能见过吧。”
      这时,一个小孩提着一只兔子花灯走过去,长长的耳朵,红红的眼睛,真的好可爱。
      他说:“你喜欢?”
      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他马上去挑了一个要送给我。
      一只兔子花灯也值不了多少钱,我道了谢,接过花灯,想了想,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是我回赠与公子的。”
      我将一支半开的黄蕊白荷塞给他,转身便走了,想着他看着手里不合季节的荷花,一脸疑惑的样子,暗自笑了笑。

      自那日起,湖畔的笛声隔三差五地吹奏起来,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扬而又缠绵。深秋的芦苇都已经枯黄,江风吹得草丛哗哗作响,洁白如雪的芦花因风而荡,飞絮漫天,白茫茫的一片。
      转眼间,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又是一番更迭。
      江水开始变得暖了。穿过江水的阳光渐渐变得刺眼了。
      这日,新雨过后,晓叶初干,一叶轻舟静静滑进藕花深处。我撑着竹篙,在水面划开水纹。
      忽听笛声传来,悠扬清远,好像雨水滴下了残檐,露珠落入了碧波。
      我对这笛声再熟悉不过了,多少夜晚正是这笛声飘荡在粼粼波光的湖面上,像远方虚无缥缈的灯光,融化在朦胧的月光里。
      小舟轻扬荡开碧波,驶向茫茫深处,转过一从莲花,对面行来一只小舟,舟上的人一身白袍,踏黑革靴,手执一管斑竹枝制的长笛。
      “姑娘,好久不见!”
      真的是他。我对他轻轻颔首,瞧见舟上只有他一人,不见艄公,不免好奇道:“公子独自出来游玩么?”
      “是啊。”
      “还没问过公子的尊姓大名呢?”
      他一抱拳,“在下柳之甄。”
      我想了想,说:“叫我璃儿吧。”

      相知、相熟、相惜,原来是很简单的过程。
      又是一年中秋节,我提着一盏白莲灯,和他一起逛花灯会,走过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支枯萎的荷花,“璃儿,你可记得这个?”
      “你还留着呢。”我接过,仔细瞧了瞧,荷花已然蜷成枯黄的一团,可花瓣上的纹路清晰可见。
      有人在唱《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歌声曼曼,映着月光,只觉得清灵飘渺。
      我轻轻地抚弄着荷花,取出它的莲蓬,剥出几粒莲子,还与他道:“这是我的心意。”
      他低头看了看莲子,又看了看我,指着那轮明月,笑道:“那是我的。”
      这一刻,月是满的,心是满的。

      我在长安城买了一个院子住下,在院子里种了花花草草。
      极静的夜,月华澹澹,风露凝香,将窗外的花影稀稀疏疏地映在窗户上。
      就着一豆暖黄的灯火,我将红线穿过针眼,在线的尾端打了一个小结,开始绣起一方手帕。一针一线地,把情丝织进帕子里。
      可惜我绣的鸳鸯好像鸭子,绣的荷花好像一滩血迹,然后手帕上绣的并蒂荷花交颈鸳鸯图,就像两只打架的鸭子受了伤,流了血。
      那蹩脚的绣工简直惨不忍睹,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最后还是扔进了火盆子里……
      我想象过我嫁给他的时候,红盖头上是我亲手绣的花纹,但他终究还是娶了别人。
      柳府的大少爷是不可能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我没想到我和他之间的第一道沟渠却是门第。

      爆竹响完之后,喜娘扶着新娘下了轿子,身旁的人在议论:“嘿,瞧啊,那喜帕上的凤凰真是好看,像是真的一样。”“听说那是新娘子自己亲手绣的……”
      我望过去,新娘正拖着大红色千禧长裙,从正门入府,身后的裙幅逶迤六尺有余,如流光华影倾泻于地。喜帕上绣着一对凤凰,华美的羽毛,尾翎盘旋蜿蜒交错于一起,简直栩栩如生。
      我忽然明白了,他是人,我是妖,这样的结局对于我们来说都好。

      我回到水里,听到师父轻轻地叹息,她给我说了一个故事,以前一个丞相家的荷花池里住了一个鲤鱼精,它爱上了后院的书生,那个书生是丞相家的亲戚,和丞相家的小姐有婚约。但是丞相想悔婚,不想把女儿嫁给书生。鲤鱼变成了丞相小姐的样子,和书生见面,书生也爱上了她,知道真相后,也愿意和她结为连理。后来,鲤鱼为了变成人,硬生生地把一身鳞甲拔去……
      师父问我:“你愿意和她一般么?”
      我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第二晚的笛声却响了,依旧是那般悠扬婉转,那般缠绵缱绻,那般动人情思,透过这如水的月光,一切变得如此清澈。一切如常,但还是有什么变了……
      我记起了所有夜晚的月光就这样清冷地照耀着一切,它们穿越过漫长单调的岁月,来到我眼前。

      ……月缺月圆,花开花败,转眼不知多少光景。
      不知多久不听过的笛声再次传来,很熟悉的笛声,轻易地勾起了封锁的记忆。
      夕阳的余辉像火一样地笼罩在水面上,半江瑟瑟,半江殷红。我撑着小船,从过人头的芦苇从里出来,长篙划破沉睡千年的水面。对面岸边的柳树下站着一个人,服饰奇异,白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拿着一管竹笛。他转过脸,黑亮的眼睛像是盛夏夜晚的星空。
      我发怔地盯着他的脸,下意识地说出心里的那个名字:“柳之甄……”
      他瞪大眼睛瞧了我好久,才嘿嘿地傻笑了几声,“小姐,你认识我?不过我不叫柳之甄,我叫苏已庚,你好!”说着,他伸出手。
      我看着他的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他有点讪讪地收回手,挠挠头,说:“小姐,我迷路了,你能不能搭我到附近的村子?我会给船钱的。”
      我点点头,“我不是什么小姐,你可以叫我璃儿。”
      他咕哝几句,拎起一个古怪的背囊,上了船,好奇地问道:“你是演员吗?这是在拍古装戏?”
      古装戏?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我没问,也没吱声。
      细草,微风,江岸,芦苇长出长条的青叶子。一叶扁舟沿着河道缓缓而行,夕阳慢慢地沉了下去。
      我撑着船,回头看了一下那人,虽然长得像,但毕竟不是他,又不经意多瞄了一眼他手上的笛子。
      他顺着我的目光也看了一下笛子,眼睛陡然一亮。他大概认为我喜欢吹笛子,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来:“这笛子是街边买的,才三块五,对了,我还会吹流行歌。”
      说罢,笛声便响了起来。在笛声中,月亮升了起来,今晚又是圆月。
      我聆听那笛声,笛声幽扬低回、婉转深沉,是不错的曲子,但在一些调子上却显得有些凝涩。不是我熟悉的曲子,难道是从西域传来的?
      于是,我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不是吧,这歌可是邓丽君唱的……还是我吹得太烂了,根本听不出来。”他像看见怪物一样瞧了一会儿我,忽然又伤神苦恼。
      我笑了笑,“这歌叫什么名儿?”
      “《月亮代表我的心》。”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