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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县尊大人

　　周县令愣了愣，倒是想起来秋末冬初征税时确实有这么一出。县丞特意与他赞叹过一回，只是那时候他一心扑在甘薯上，并未怎么把千余斤稻米放在眼里。

　　毕竟若是甘薯能成事，一亩便有五六千斤，可比水稻丰产多了。

　　可听得刘师爷这一提，周县令看着小小村落的眼神就更深了。发现甘薯可能只是运气，那亩产水稻逾千斤——就真是不得了的突破啊。

　　他凝神沉思，却不防马车外头“咚”的一声，接着便是孩子的哭闹。一个脆生生的嗓音笑的幸灾乐祸：“谁让你走路不看着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自己爬起来。”

　　撩开窗户帘子往外瞧，是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三四岁男娃娃兜头撞在马车框上，这会儿正委委屈屈的捂着脑袋爬起来。另有六七岁的小丫头一边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一边训斥：“与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乱跑了！还不与赶车的大叔道歉？”

　　抬头看到车床里露出来的半张脸，小姑娘抿嘴一笑，行了个福礼：“我家小侄儿冒失，还请先生原谅则个。”

　　是个胆大的丫头！周县令心中赞叹，对小姑娘的好感度满满，难得慈和的挥挥手：“不妨事，孩子没事就好。”

　　这小姑娘是何人？正是带着大侄儿贺明泊出来撒欢儿的贺娇娇。明泊小朋友被小姑姑喷了一顿也不恼，先是老老实实与车夫道歉，又过来对周县令作揖：“小子冲撞了先生实属不该，还望先生原谅。”

　　周县令自然不会与两个孩子计较。他甚至颇有兴趣的从马车上下来与贺娇娇交谈：“你们是谁家孩子？大过年的不在家里吃好吃的，怎么跑出来玩耍？”

　　贺娇娇虽然常年卖萌卖蠢，可好歹也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只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位绝不是来贺家村走亲访友的普通人。只是对方没有恶意，她也用不着多隐瞒，大大方方吐槽道：“还不是我侄儿闹腾的，我嫂嫂又要忙厨下又要照顾幼子，实在烦了便让我将他带出来，也好歹能让她耳根清净一会儿。”

　　她眉眼带笑说的有趣，周县令不自觉便想到自家妻儿。他离京时夫人刚为他生下次子，也是这般被四五岁的长子吵的脑仁儿疼，脾气暴躁的全负了当年享誉京城的娴雅名声。

　　思绪飘忽了一秒，小姑娘还在笑吟吟看他，周县令脑子一抽张口道：“我去你家坐坐如何？”

　　“好呀。”贺娇娇也不管这位到底是谁，拉着贺明泊在前头带路。偶尔有路过的乡亲看见小丫头都会亲切的与她打招呼，倒让周县令多了几分好奇，旁敲侧击的试探贺娇娇的出身。

　　贺娇娇也不瞒着，一五一十的说与他听：“我爹娘去年都过世了，我和弟弟们住在长根大伯家。只是我们贺家村三百余口人有近两百姓贺，都是沾亲带故的，大伙儿自然亲热又熟络。”

　　周县令听的一愣，仔细打量小姑娘梳得整整齐齐的小揪揪和鲜亮的头发，并一身嫩芽黄的新袄裙，实在看不出她居然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女丫头。

　　“那你大伯对你挺好。”趁着周县令沉默的当儿，刘师爷也忍不住与她攀谈起来：“对你倒不必对自家孩儿差。”

　　“我大伯对我可不好啦。”贺娇娇皱了皱鼻子小声嘟囔：“我伯娘占了我家田产，还想饿死我和我弟弟呢。不过长根大伯与桂芬婶子对我们是真好，大哥二哥和嫂子们对我们也好，我们如今过的可舒坦啦。”

　　说话间已是到了家门口，只并非是周县令一开始想的青砖大瓦房余财丰厚的人家，而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户。

　　贺二哥正从屋里出来，看到贺娇娇便乐了：“嫂子让你把我大侄儿带出去，你怎地这么快又转回来了？”

　　说罢才注意到身后两人不是路过，而是跟着贺娇娇来的。贺二哥忙上前作了个揖笑着问道：“客人过年好，不知两位是有什么事儿么？”

　　是个淳朴却不呆板的青年。周县令在心中默默评价，却到底矜持官身，索性抖落身份：“我乃是安吉县县令，此次到贺家村一来慰问乡邻，二来也是与你们村长有些话要说。这位小哥不如替我跑一趟，请你们村长过来叙话。”

　　他身姿挺拔，两手背在身后，平添了几分气势。贺二哥虽是伶俐人，可民对官总是有着天然的畏惧，一时也不敢多说，喏喏行了个礼便飞奔去找村长了。

　　贺娇娇感觉还好——县令大人，不就是等同于后世的县长么？她老家是个小县城，有一任县长干脆是她老爹的同学，在她家隔壁住了七八年的老邻居。哪怕当了一县之尊，去她家该蹭饭蹭饭，她也实在生不出什么距离感来。

　　反正小孩子卖萌无罪，贺娇娇也不好让人在外头干等着。她一抬头，满脸都是“我啥都不知道”的无辜，拉着周县令的手往屋里带：“您先进来喝杯水歇歇脚，村长爷爷家里离我家不近，过来得有一阵子呢。”

　　周县令本是不愿意到农家坐的——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农村便意味着贫穷，换言之便是脏乱差。可是进了屋才发现不同：今日天气暖和，朝阳的窗户和门全都大开，也无随意放置的农具杂物，堂屋只显得窗明几净，干净整洁的完全颠覆了他的印象。

　　长根大伯从屋里探出头来，贺娇娇冲他挥挥手欢快道：“这位是县里的周县令，来咱们村找村长爷爷的。刚刚已经让二哥去村长爷爷家叫人了，我便请客人到咱们家坐一坐。”

　　贺长根差点儿没左脚拌右脚的摔上一跤，脸上的无措逗的周县令微微一笑，县尊大人摆手道：“老丈无需紧张，本官冒昧来访，只借贵处与村长说说话，尔等不必管我，该干什么便做什么去就好。”

　　话虽如此说，贺长根还是洗了两个杯子，拿出贺娇娇囤在家里的茶叶冲了两杯茶水放在桌上。精通茶道的周县令自是看不惯这般粗糙的手法，只这茶叶香味——

　　似乎还挺不错的？

　　得亏他善解人意的看出贺长根十分拘谨，并没有与老农人攀谈试探，否则长根大伯还真找不到词儿给茶叶胡诌出个出处来。贺娇娇无语望天，开始考虑自己把人带回来到底是不是自己坑自己。

　　好在过没多久，贺星村长也终于赶到，总算结束了这里的尴尬气氛。而周县令面对村长时也摆出了公事公办的嘴脸，兜兜转转将话题扯到甘薯上，试探他——或者贺家村——对此事到底有何等企图。

　　贺村长十分诚恳道：“甘薯是我们偶然得知，本没用什么本钱，村里人也没想着靠这个获利。而要说将它推广出去造福百姓，也绝非是我们一个村子两三百人能做到的。既然与村里人并无利害关系，自然是县尊大人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你倒是看的透彻。”周县令满意的点头，将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只是有功必赏，这五十两银子是本官给与发现甘薯之人的奖励，若是朝廷的奖赏下来，也少不了你们贺家村的一份。”

　　贺星村长便笑：“说来有缘，发现甘薯的正是这家里的两位年轻人并囡儿。”他揉一揉小丫头的脑袋毛，十分温和道：“囡儿可是我们贺家村的小福星，若不是她起了心思让她两个兄长去翻甘薯，还真发现不了这好东西。”

　　哪怕面对县尊依旧有些紧张，贺星还是保持了镇定的。他目光清明，说出的话更是在理：“您这回的赏赐直接给囡儿，别人绝不会有二话。至于后续却是不必，毕竟无功不受禄，发现之赏已经领了，推广也好价值也罢都不是贺家村做出的功绩，给多了反倒不妙。”

　　见过抢功劳的，没见过非要把好处往外推的。可是周县令听着贺星的话，就是觉得他并无任何算计，当这样想便如此说。县尊大人忍不住叹道：“与你一比，我倒成了碌碌俗人，为了些利益与人相争，全无你这般洒脱纯粹的隐士之心了。”

　　“在其位谋其政，大人是为了县中百姓操劳，哪是我等村夫所能比的。”贺星摇头捧道：“圣人说无欲则刚，可为官不就是把百姓利益视作自己的利益，因一方万民绞尽脑汁用尽手段么？莫说小人不过是个普通村人，便是真有山中隐士，只隐士也不过独善其身，却比不过您拼尽全力兼济一县之民的功德。”

　　这话说的透彻且畅快，唯独周县令老脸微红。他当然考虑过民生，可一直以来对他而言，民生更多的是三年一大考中的一条条评述，而不是这安吉县的百姓生活是否当真无忧。

　　如今被贺家村村长说来，他第一次觉得这一县之尊的位置亦是沉甸甸，还需要他多加努力。而以他的能量，只要他愿意做，自然有许多举措是可以尝试着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