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霁的春天》超韧

1、上

　　日光融融，晒得人脸颊有些发烫，是冬日里稀罕的暖阳天。阳光从檐角下途径，带着枯树枝的投影，落在身上，长长的细枝条，错落有序，好像着了一身水墨勾斫枯枝的衣裳。我斜靠在廊柱，怀里趴了只软乎白皮的猫儿，贪着这半晌的阳光，闭上眼，昏昏欲睡。
　　眼前突然一片光亮，流云在脚下快速流转，如同奔腾的水流。正当我惊叹之际，前方忽然出现一个高瘦的背影，那背影有些熟悉。我正想往前走，看看那人是谁，可那人也在往前走，却是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我最终是跟丢了，那人隐入雾霭中，不见踪影。
　　起风了。
　　大风吹开雾气，眼前空空，不复见那身影。凉风带着冬日特有的萧瑟气息，抚上面颊，冷冰。我从睡梦中转醒，睁眼见日头已倾斜，从枝桠间透过来一缕没有温度的光。
　　心里有些空旷，夕阳落了，我也该走了。
　　起身时，突然发现身上披了一件夹杉。掀开夹杉，猫儿也醒来，它睁开眼，与我相视一眼，便从我怀里跳落下地，一溜烟儿地跑了。
　　真是一只薄情的猫儿，可我们不过是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相互取暖罢了。
　　怀里还残留着猫儿驻留的温暖，我拿起这墨绿的夹杉，这夹杉有些眼熟，许是哪个好心的师兄师姐路过，怕我着凉便给我盖上了。
　　这冬日漫长，幸而还有暖阳相伴，不然如何捱得过去。人生也一样，正值寒冬而无春日可盼，该是多绝望。
　　那夹杉布料柔滑，手感细腻，我将它折成四四方方一块，抱在怀里，还有些暖意。我想等着下回日头好时，在此地将它还给那位好心人。可人海茫茫，至于那好心人是谁，我不曾知。
　　大概等得到谁，便是谁了。

　　可我终是未将那夹杉归还给它的主人，只因那日过后，接下来的半月都是阴天。也许我一辈子都不能将那夹杉归还，因为我着实是等不到下一个好天气。
　　今日是掌门他老人家的大寿，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半年。掌门大寿，众师兄师姐们欢喜，喝了不少酒，青眉阁里十分闹腾。可这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
　　我换上最喜欢的紫色裙裳，淡紫色，是紫藤萝，是天边烟霞的颜色。揣上我积攒多年的紫色小荷包，最后看了一眼屋里的陈设，便关了门。
　　想那厅堂里定是烛火明亮，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
　　而我却趁守卫松散，踏着夜色，独自逃出了青眉阁。

　　我是青眉阁一女弟子，名唤虹霁，趁着掌门大寿，从青眉阁成功逃出。
　　为这我已经筹划了大半年。
　　我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曾听闻阁中流言，说是外面的世界尔虞我诈，会有性命之忧。我也惶恐，缩了自己的羽翼，老实地安住在窝里，不敢再生外出的妄念。
　　可芜吟回来后，同我言说外面的世界。她这一言，又燃起了我心间掩埋在灰烬之下的火种，我本以为那点火苗早已凉透，不曾想它只是蛰伏着，一点就燃。
　　一点就燃，这火苗落在了心田，那么势必有一天，这火苗会燎原，会奋力烧掉所有的阻碍。
　　就像掌门烧掉的画，烛火一燃，宣纸也就眨眼间的功夫，失了踪迹。

　　从青眉阁而出，一路往东南方向走，我这一路上走来，也算是见过了世面的人了。
　　听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青眉阁的时候，是一个小江湖。到了山下，这就是一个大江湖。
　　天下熙攘，逐利来往。
　　所幸，万变总是不离其宗。
　　既然在门派里面能够活下来，那么在山下，我也是能够过的好的。
　　当然前提是有足够的银子，满足了这个条件，其实在哪里都能够生活的很好。
　　诚然，我以身证明了这个条件的重要性。喧哗人间，前五十日我尚且是一个手头宽裕、豪气打赏的人，五十日后，就成了一贫如洗的平头小民。
　　左右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我的荷包被偷了。
　　那里面装着我辛苦积攒十几载的银子，不过顷刻间，就尽数付之东流。在这一瞬，我仿佛懂得了何为无常。
　　世事，是无常的。这无常催生了我想要回青眉阁的念头，钱财已失，生存成了大一个问题。
　　但饶是青眉阁有吃有住可得安生，可我仍忘不了走出青眉阁的那一刻。
　　天朗云疏，繁星在上，灯火在下，光亮交织着。我仿佛顶戴星辰，足踏灯火，遨游在这无垠的墨色河流里，枕风宿云，无拘无束。
　　风里带来了些陌生的草木味道，那味道是我不曾闻过的，自由的味道。
　　我，不该回去的。我贪恋这世俗的自由，贪恋我未曾见过的世界。

　　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回青眉阁，我也找到了一条可以生存下来的出路——有人出赏钱追赃。
　　很久以后我会想，如果我当时没有贪图那点赏钱，没有多管闲事，我是否还会有这样一遭。
　　如果我从来没有逃出青眉阁，我是否也像其他适龄的女子一样，从青眉阁里挑一位顺眼的师兄，和他在流云寨里成婚，搭一个小木屋，用攒了十几年的积蓄，给自己置办好一点的嫁妆，然后两人成家生子。
　　若再努力点挣钱，也是能过上闲钱有余的日子。一辈子好像也就这样肉眼可见，平淡安然的过去了。
　　如果……可惜从来没有如果。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说来也可笑，我与他仅有数面之缘。
　　他就站在那里，芝兰玉树，风华袭人。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可他就是牵引住了我的目光，我的心 。
　　喜欢上，不过也就是一抬眼的事情。
　　一抬眼，我就望到了他。一双眼掠过千山万水，略过人山人海，越过十几载的光阴，视线，终于碰触到了他。

　　他救了我一命。
　　临别之际，我前去与他说话，为报他的相救之恩，意欲以身相许。
　　他还未开口，旁边的小童却顽笑道可来生做牛做马相报。
　　可我只想要今生今世，若不得嫁，能长伴他身侧也好。
　　妾妾本藤萝,愿攀乔木。突然间就羡慕起他旁边的小童，可以长伴在他左右。
　　可是他说，姑娘，救人只是人之常情，不必挂在心上。他并没有在意救命之恩，若是换了别人，他照样也会救。
　　但我，也不单只是为报救命之恩。
　　我喜欢他。
　　我这十几载的年岁里，难得碰上一个合心意的人，可他就要离开。
　　我不该放下矜持，不该同他表达心意，不该喜欢他。
　　可我还是开口了。
　　我爱慕你已久。
　　而他只是抬头望着天空，笃定地说，他一心向道，不贪男欢女爱。
　　这天空有何可看，不过是一望无际地湛蓝。
　　他为何不肯，看我那么一眼。
　　就一眼。

　　告别时，他一如我初见时的那般，气定神闲。
　　只不过这一次别离，此生怕是再无可能相见。
　　我定定地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于前方的柳色中。
　　冬早已退场，春天的风吹了过来，我走过了冬日的严寒，却始终没有走向春天。
　　我并不是一个爱勉强的人，向来都是随遇而安，逆来顺受。十几年来，除了外出这件事。
　　虽然这让我记挂了许久，最后却还是实现了。我这还算顺遂的十几年，在喜欢这件事上，却遭了大跟头，这人，偏偏不喜欢我。
　　他偏偏不喜欢我，我不曾在他的眼里流连过。
　　在青眉阁，也曾有人向我示过好，可我偏偏不喜欢。而我喜欢的，却不喜欢我。我当初有多么坚定的拒绝，他今日就有多么坚定的不喜欢。
　　我并不爱勉强，这次却意外想勉强一下。可如何勉强？
　　他只是我在山下偶遇的惊鸿，是我求而不得的新鲜。也许我只是喜欢上了他的容颜，喜欢上了求而不得。我不曾在他眼里掀起波澜，即使是连名字也不配拥有。
　　他一直叫我，姑娘。他不曾知道我的名字，不曾。

　　“在想什么？虹霁。”
　　身后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我略怔，定是我幻听了。对，一定是。
　　可我一回头，却猛的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那双黑眸漆黑却明亮，仿佛落入了繁星点点，让人溺在那光亮里。他的唇厚薄适中，棱角分明，平直的嘴角，看上去仍是不悲不喜。
　　是掌门，青眉阁的掌门，他正定定的站在我身后。
　　青眉阁，是隐于世间的一个门派，没有掌门命令，不得私自外出。我大概是第一个偷逃出来的弟子，许是因为我没有见过世面。因为大多数人都领到过外出的任务，心里早已是平静无波了。
　　可我和他们不同，我一直生活在青眉阁里，从未出去过。即使是和我一同长大的芜吟，也领了任务外出过。
　　独我一人，如同困在井底的蛙，抬头只能望得这方寸的天空。
　　因此我不管不顾，抛下所有，逃了出来。我没有想过后果，可如今，却被掌门逮个正着。

　　“再晚来一步，青眉阁女弟子就要和别人跑了，还好，他们还算识相。”
　　他说着这样的话，却爱怜的抚了抚我的头。
　　我有错在先，没敢问掌门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索性，我也不说话，垂着眉眼，毕竟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受了情伤。
　　若我那时抬起了头，便可清清楚楚的看见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若我明白其中的含义，此后，我便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但偏偏，世事就是如此奇妙，硬要弯着走的，直不了，总是要一番波折之后方寻见自己的正道。
　　回青眉阁的路途尚遥，掌门便打算在此地住一宿。吃过晚饭后，借着微暗的天色，我抱着两坛酒，摸索到客栈后院，坐在石凳上，喝起了酒。
　　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为何我越喝越想哭。
　　正当我一个人喝着闷酒时，旁边的凳子上多了个人影，是掌门，他端起另一坛酒喝了几口。我酒劲上来，见他如此豪爽，便胆子大起来，与他称兄道弟一块喝起来。
　　喝着喝着，我又想起我还不知道喜欢的那位公子的姓名。
　　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姓名，思及此我就忍不住啜泣起来。
　　夜色渐暗，风又起，我又灌了几口酒。直到我脸上的眼泪都风干了，酒坛空了，我才抱着酒坛昏昏沉沉的睡去。

　　翌日，醒来时，脑子欲裂。我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昨晚好像干了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是明眼可见，掌门他衣衫不整，领口大敞。而我半趴在他的身上，衣发散乱。
　　混乱，我的脑子混乱，一如这混乱的现场。
　　我慌张的抽回手脚，只见他也醒来。
　　他额前的发丝垂落了下来，一起身，发丝便从他高挺的鼻梁间滑过，露出惺忪的睡眼。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五指修长，掌心却宽厚，是值得信赖的模样，是值得将手递与他。
　　可看着他，我一时间就愣住了。
　　似是没有等到预料中的回应，他轻笑一声，眉眼间尽是温柔，一伸手，便将我揽了回去。
　　我见过很多次不同场景里的他，威严的他，疲惫的他，疏离的他……他在人前总是习惯性敛起喜怒，一副淡然表情，他虽不怒，却自威。可这样的掌门，我不曾见过。
　　他怕是不清醒，以为还在做梦。
　　我从他怀里挣脱开来，一脸凛然赴义的模样，同他说道，我会对你负责的。
　　也不等他的回应，我就忙不迭的闯出了房门，逃到了自己的房里。
　　衣发散乱，心也乱了。荒唐，当真是荒唐。

　　他是疏朗笔直的青杉，是东山之上皑皑的白雪，是苍穹之上的皎月。
　　他是我们青眉阁，最为俊朗的男子。
　　虽然他刚过了二十六岁大寿，依然没有掌门夫人。
　　但这并不代表，他是我们这些低辈们可以垂涎的。因为他，是掌门。
　　我有些忸怩，因着昨晚的事情。事实上，我有些喝断片了，明明记得抱着的是酒坛，却怎料抱着的是掌门。
　　当真是喝酒误事，美色误事。

　　和掌门回青眉阁，一路上，我也不敢多说话。他也安静，恢复了平素的疏离。
　　一如往日他唤我在侧为他研墨，他在作画时，也不同我说话。
　　他作画，我就立在一旁看着，我虽不懂画，却觉得他画的十分好看。可作画人却不满意，一把火烧轻易将它成灰烬。
　　我时常觉得我们之间是隔了一座山，我在山脚仰望他，而掌门则站在山顶，俯视人间。
　　我对他是敬，是畏。
　　“我也就长你八岁，你为何看我像看老祖宗一般？”某一次，掌门这般问我。
　　归来时，他又问，“你可是怕我？”
　　我寻思着，该怕，还是不该怕。我有一种臣子面对帝王的感觉，这话，我不敢作答。
　　他看了我一眼，许久没有得到答案，他长叹了一声。
　　微风徐徐，道路且长，我们这般静默，山水游走，天光云影徘徊又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