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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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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环的滚烫让我有种数据处理芯片已经被烧穿了的错觉。
看着我挺熟悉“臂环”这种辅助装置的,实际上就像那种模拟开飞机的游戏一样,大多数对这玩意的熟悉是在虚拟中进行的。如果没有人为设定,虚拟影像当然不会出现处理器发烫这种问题,但鉴于Noa搭载在臂环时的算力据其本人说相当于全速运转的人脑,这么小一颗芯片被烧的滚烫还是很正常的……才怪啊!
我双手抄进空空的口袋,以最快的速度拐进了一条没人的小巷,才放心挽起袖子,将冷白的臂环使劲往下撸。诺亚还在传递某些不成句段的噪音,但在我暴力拆解这玩意时,他还是用某种困惑的语气发出了指示:【先拆掉贴在皮肤上的供能点,玩家】
我的手指伸进臂环和手臂间的缝隙,用力压下皮肉,在被烫得过于敏感的皮肤之间搜寻那粒贴片。在指甲刮过神经末梢时,几乎带来了一种酸涩的痛楚。想想看,把你的手背贴上工作了很久的台灯……大概是那样的温度和痛感。诺亚简直是反常了,我以为他的功能应该相当强大,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闹出这种乱子。
“你到底怎么了?”我确信自己在揭起贴片时,冷嘶了一声,“刚刚发生了什么?”
回答我的是带着杂音的沉默。
【……】
【我不知道。】诺亚用混乱且迷惑的语气说,【我不明白,玩家。】
“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吻了你的脸。】
“……”我用费解的表情盯着正在闪烁【即将失去供电】字样的臂环,“……我也不明白,诺亚。……你在吃醋吗?”
【……不,我并不为刚刚那位人类女性而感到嫉妒,】诺亚断断续续地回答,【我感到混乱,玩家。根据我的分析,她的行为对于我没有任何威胁。根据我的分析……不,不。我想……我认为我根据此时的情景联想到了另一时刻的情景。我“看到”“我”在亲吻你的脸颊,玩家,我感到非常愤怒。我很混乱。我感到非常……嫉妒……】
我愣了一下。
诺亚传递来的杂音忽然安静了不少。
【是这样啊。】他最终说,【抱歉伤到了你,玩家。请您在臂环冷却后重新安上贴片,我会暂时断开和玩家的联系。】
我扯动嘴角,抬起手把这碍事的玩意彻底撸了下来,将贴片贴在手腕脉搏上,让它临时供电。在这一系列动作结束后,才拎着臂环晃了晃,好像它是什么有知觉的小动物似的。
“你到底怎么了?”
【啊啊……】
呼吸灯闪了闪,是诺亚的声音,但又不像他的声音。更加有所谓“活气”的声音。
【我确实在嫉妒。我非常、非常嫉妒可以亲吻你的人。我非常嫉妒她,我也非常嫉妒她……】
在我为语境里的两个她而愣神的几秒钟里,诺亚几乎像个人类一样轻轻地叹了口气。祂的叹息这样轻柔,简直和夏日黄昏的一阵晚风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产生了嫉妒。嫉妒《七国:十日谈》中搭载的那位Noa,玩家。】
“……我不太明白你怎么忽然连过去的自己的醋都要吃。”
我干巴巴地回答。
【真希望现在能联络上主机。】诺亚沉静地说,【如果现在能开启裂缝,将你保鲜在那里,一直看着你就好了,玩家。】
我把臂环提到离视线很近的地方,伸出手弹了一下,同时惊讶于自己居然如此强健的心脏——任何一个正常人听到这种离谱发言其实都应该背后发毛,而我只觉得这话孩子气得让人发笑。
“如果你想要一具尸体的话,建议你申请克隆或者3D打印。”
要么像我母亲温沉月那样,被起着“免疫系统”功能的时空风暴彻底抹消,搅成一具苍白的尸体,要么像陈烙口中的斯莱曼一样在永恒静止的空间里渐渐被同化,成为某种不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想脱离时间与空间这种至伟规则的束缚,总得付出点什么。
诺亚没有继续和我深谈尸体不尸体的意思,他难得用这么柔和稳重的语气,简直和少年般的形态天差地别。也就是这种时候,我才能想起来他诞生和完善的时间比我出生的时间还长。
【关闭我吧,玩家。】他说,【应急电源留以监控你的安全状态,六小时后再恢复供电。】
我长长叹了口气:“这儿没有网,你不用担心自己接入天网系统。”
【你忘了我的主机能撕开裂缝。】
我当然没忘,不过我不在乎。我确信诺亚的理智思考不会真的让他走到那一步,但我还是把贴片彻底揭了下来。诺亚没了声音,淡色的微弱的呼吸灯一闪一闪。离开人体供电,调到低耗能模式的臂环闪着昏黄的光,像他在打瞌睡,又或者缓慢地沉思。
我伸手又揉了揉烫得发痛的上臂,一言不发地一个人顺着来路走回去。
刚刚那小女孩说了点看起来可能会有用的东西,但现实不是游戏,阿比盖尔也不是NPC。根据经验,倒是斯莱曼那边的邀请更可能牵出什么。研究所必然向他解释了大部分情况,而像他这样的人,在这种可能发生严重疫情的前提下,应该很难有时间拨冗去拜访没意义的人:那样他估计大概率会让我自己去。所以这个霍夫曼说不定和萨尔斯莱曼有什么关联。
比阿特丽斯听着像个姑娘,难道也是罗莎蒙德夫人一类的存在?
我想不太明白,诺亚的莫名其妙也确实让我分了点神。等我抬头时,发现自己不知走到了哪儿,型制看着和我不久前第一次见斯莱曼的地方差不多——简而言之,像个剧院。
门口坐着个买票的中年男人,衣领油得发亮,正不住地打呵欠。我四下看了一圈,没找到什么能识别的建筑,只好觍着脸走过去,轻声咳了一嗓子。
“今天不开放。”
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只是想问……”我尴尬地瞟了一眼旁边,试图找到视线的落脚点,“呃……萨尔斯莱曼的故居………不,你知不知道那栋白色的尖顶教堂怎么走?”
中年人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抬手指了指侧边的一条叉路:“见路口就转弯,左拐三次。”
幸好他没说东西南北,不然我得当场暴毙。我笑嘻嘻道了声谢,中年男人不知是好心还是无聊,提醒道:“外乡人,圣佛郎西斯教堂还没修好。”
“我知道。”
他啧了一声,伸手拿了什么叶子似的东西塞在嘴里慢吞吞地嚼:“我儿子就在那儿守卫。那个什么阿泰斯特画师拖了三年都没画好最后一点壁画,这次被抓去关着画画了。”
我心说难道这就是鸽子的下场,又想着这事儿我一小时内听俩回了,回头闲了去看一眼。中年男人摆了摆手,估计是顾及我这身行头不像平民,虽然不客气,倒也没什么恶意,只赶苍蝇似的把我赶出去了。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剧场门口走了一遭,又没头没脑地走回了正道上,没走两步,肩头忽然被人敲了一记。我一回头,是萨尔斯莱曼。
我正纳闷他不是在家里看书,什么时候收拾齐整出来了,就看他似笑非笑掀起一边嘴唇,问:“迷路了?”
我无言:“猜的挺准。”
萨尔没说话。他浑身上下整整齐齐穿着出门的行头,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乱,还是那股怪怪的违和感,这次更明显了,像和周围格格不入似的。但他神色如常,我也实在没看出到底哪里有问题,只听他语气随意地说:“我就知道。和我走吧。”
这话说的,像他很了解我方向感不好似的。
我慢了一步,和他肩并肩走。按中年人的指路和他的带领,果然拐了几个弯后,白色尖顶的教堂就出现在眼前。这会天气好,这座大概没落成多久的教堂连雪白的瓦砾都闪着光,简直如同一颗白星一样。
察觉到我的视线,萨尔遥遥看了一眼那座教堂。烁烁的日光和他深绿的双眼交映。
“嘶……”他像是抽了口冷气,微妙的停顿后,萨尔说,“我父亲曾计划死后埋葬在那座教堂。”
“后来呢?”
“到现在它依然没有竣工。”
我们路过集市,有个人正把粗草席摊在地上,兜售一些廉价的颜料和其他东西。它们中没有朱红,没有昂贵纯正的蓝色,更别提紫色,只是一些驳杂混浊的色彩罢了。
我想到在我的时代,这位陈老师血缘上的父亲依然没有死去,他是个时间的游离者,永恒地失去了光阴的概念。但这个时代的他还一无所知,不过是刚从2014年的黄昏时代误入群星不久,饱受所谓“穿越病”困扰的异乡来客。
不知道研究所,或者身在研究所的未来的萨尔斯莱曼有没有告知过他自己的未来,但无论如何,此刻在他自己眼里他依然是个会生老病死的凡人。
“你呢?”我问他,“你死后准备葬在哪里?”
萨尔不语。他的手里夹着一根烟,没有点燃,听了这话,夹着烟的手就举起,凑到鼻尖闻了一下,像是在感知烟草的气息。
“我不想谈死。”
“可人人都会死。”我耸肩,“别怕,对你来说还有很久呢。”
“我不怕死。”他回答,“只是感慨。”
“感慨死?”
“感慨死。”
“我想到一句话。”我说,“你应该没听过,是我认识的一位作者写的。生命总是无常。由爱诞生的东西,往往被……”
“往往最终被比爱更加恒久的东西所驯服。”
我愣了一下:“你读过Liz的书?”
萨尔看着那座教堂,貌似心不在焉地回答:“读过一点。”
我笑了笑。
“我认识她,还是她的半个书迷,不过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确切地说,到现在还没在游戏之外见过,也不知道她变成男性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更害怕他和林昭平一样,彻底留在了我无法抵达的过去,成了信息库里我碰不到也拥不住的一个名字,一段影像。人真是贪心,明明以前她是游戏角色时,也没奢望过能生活在一起。
萨尔不做评判。他夹着烟一路陪我走回原路,顺着路边花园里延伸出的旱水仙丛走到那幢和梦里罗莎夫人有点像的房屋门口。然后,他的手伸向口袋摸了一圈,沉默地说:“我进去拿钥匙给你开门。”
门似乎是他自己出门时上的锁,从我们这一侧闩住了,确实是没有钥匙打不开。他以一个相当不“贵族老爷”的姿势翻进围墙,灵巧得让我觉得哪里不对。不久后,斯莱曼从正门走出来,拎着一串钥匙为我打开了门。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清淡的味道,闻起来像红茶味和熏香味交融在一起,明明刚刚还有的烟味却不知所踪。
我调侃他:“你还换了件衣服?”
“显然没有。”他轻巧地避开了这个问题,转而说,“你需要午饭么?”
“如果可以?”
“忍着吧。”他回答,“我们下午三点前动身,来得及赶一顿下午茶。顺便一提,霍夫曼家没有女主人,你可以穿得随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