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聘》水清墨

15、利用

　　武德元年三月二十七。

　　这一日，年仅十岁的太子齐雍文广邀汴京城里世家子弟们到汴京西郊围猎。

　　西郊猎场是汴京城里最大的猎场，自建成以来，就属皇家所有。前朝覆灭，新朝接替，这猎场自然也改姓了齐。

　　猎场距离汴京城，足有两个时辰的路程。

　　这一去，必定是要过夜的。

　　因而，在太子及众多世家子弟一行人出发前，张显就率重兵提前三日到西郊猎场把守布防，以免围猎时发生意外。

　　沈惊松为太子太傅，自然也在随行的队伍中。

　　而在这一日一早，赵衡带着立夏，悄悄地前往汴京城外的弦月庵。

　　弦月庵依旧派了士兵守着，赵衡下了马车进去时，门口的四名士兵早已知道她要来，都稍微往边上退了退，其中一人低声提醒道：“公主，您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们便换班了。”

　　赵衡颌首。

　　进了门，立即有一名粗壮的婆子带路，将她和立夏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落里。

　　那婆子指着一间掩着门的屋子道：“人在那儿，公主请吧。”便退到小院门守着。

　　赵衡和立夏走过去，立夏伸手推开门，人还未走进去，便已见到了赵璇。

　　立夏站在门外，待赵衡进了屋，又将门掩上，如同那婆子守着院门一般，她也十分警惕戒备的守在门外。

　　屋里摆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两椅，桌上一套质地粗糙的白瓷茶杯。

　　赵璇坐在桌边，倒了两杯水，一杯给赵衡，一杯自己端了起来喝。

　　明明只是杯清淡的白水，她却像在喝上了年份的老茶一样，水含在口中细细品了一番，方吞入喉中。

　　这若换以前，赵衡肯定要挤兑她一句：“装腔作势。”

　　可眼下，她落了座，看着这个打小便要和自己争个高低的堂姐，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赵璇和上次见到时一样，荆钗布裙，面容素净，依旧难掩她的昳丽。

　　这说明，她在这弦月庵里过得还算是好的。

　　但人已经沦落到弦月庵里，用过得好来形容，实在是讽刺。

　　赵衡早已酝酿好的话在嘴边绕了许久，仍是没有说出来的勇气。

　　还是赵璇一脸嘲讽地先开了口：“说罢，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是我这个贱妇能为你将军夫人做的？”

　　赵璇虽然被困弦月庵里，但往来这里泄欲的将领士兵很多，在床上行那等事的时候，想撬开男人的嘴再容易不过。因此，她很清楚上次沈惊松把赵衡带出去后，赵衡都经历了什么。

　　正是因为清楚，赵璇对赵衡的嫉妒远比以前还要强烈。

　　同是赵家人，赵衡从小就比她尊贵，如今亡了国，赵家没了，她还是比自己高一等，凭什么赵衡依旧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而她却沦为弦月庵里供人泄欲的工具？

　　但嫉妒归嫉妒，赵璇也不至于因此失去了理智，会对赵衡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恰恰相反，此时的她冷静无比。

　　赵衡来找她，一定有事求她。

　　她可以借此机会，让赵衡帮她离开弦月庵这个腌臜地方。

　　赵璇心中盘算得很好，只等赵衡开口求她，就提出自己的条件。

　　哪知赵衡根本不等她提出条件，就已开口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赵璇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娇声笑出来：“你当这里是人间仙境，让人流连忘返不舍离去吗？”

　　赵衡道：“姬夫人生了一个孩子。”

　　赵璇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赵璇是南安王的庶女，她的母亲便是赵衡口中的姬夫人。

　　姬夫人是南安王的侧妃，原本是南安王妃的陪嫁丫鬟。南安王妃生南安世子时，落了病根，不到半年就没了。临死前，南安王妃将小世子托付给了姬夫人。南安王仅这一妻一妾，王妃没了以后，没再娶妻，也没纳别的妾。

　　南安王世子被姬夫人一手带大，视姬夫人为母，待赵璇也视同亲兄妹一般。

　　因而，姬夫人虽为侧室，实际上她相当于是继王妃。

　　一年前，西南各州府均有暴·乱发生，南安王率兵去镇压，姬夫人也随时在侧，跟着一起去了。

　　半年前，武德帝攻破汴京城时，南安王率兵回援。只是大梁亡国已成定局，最终南安王还是死在了回汴京的路上。

　　至于随行的姬夫人，因只是个侧室，并没有人留意到她的生死。

　　但按姬夫人那刚烈的性子，南安王死了，她必是不肯独活的。

　　赵璇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眼下赵衡却对她说，她的母妃生了个孩子？

　　赵璇猛地站起身，双眼紧紧盯着赵衡，“那我母妃呢？”

　　“姬夫人怀着身子，四处奔波受惊吓，生孩子时难产，大夫只保住了孩子。”赵衡与赵璇对视，神情平静，未见一点心虚。

　　赵璇颓然一退，跌坐回椅子，双目含泪，神情似悲似喜，喃喃道：“那……那个孩子呢？”

　　“那孩子眼下养在我的公主府里，对外声称是奶娘的孩子。”赵衡缓了语气，“是个男孩，眉目生得像世子哥哥，也像南安王叔。”

　　“男孩，男孩……”赵璇猝然一笑，眼中的泪滚落下来，眼睛的光灿若骄阳，“我赵家还有后。”

　　她伸出手，紧紧攥住赵衡的手腕，掷地有声的重复道：“我赵家还有后！”

　　“南安王叔虽没了，可他的部下却都还活着，前朝的旧臣也仍有部分在。他们对大梁朝忠心耿耿，只是碍于新皇盘查严格，我赵家又后继无人，才不得归隐于田园山林。”赵衡任由赵璇攥着，哪怕被攥得生疼，她也依旧是不动声色，只放轻声音道：“若是他们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一定会重振旗鼓，假以时日，定能推翻新皇朝政，复我大梁河山。”

　　赵璇一怔。

　　随后，她缓缓松开攥住赵衡的手，拭去脸上的泪珠，声如珠玉落盘般清脆：“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如今弦月庵里的女人，大部分是我朝官眷，她们的丈夫儿女皆死于新朝将士的手中。”赵衡垂下眼，知道自己的计划对于那些官眷未免残酷，但她不得不说，“你让她们为我们所用，想办法潜入新朝这些将领家中换取情报给我们。达成目的后，你……”

　　“我留下来。”赵璇打断她，“我自进这弦月庵，便跟了一个叫魏胜的将领。那姓魏的，是张显的心腹部下。我跟了他，旁人不敢动我半分。”

　　赵璇和魏胜的事，赵衡在来之前便已命人打探明白了，哪怕她心中确实是打着让赵璇吊着魏胜的主意，也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你若想离开弦月庵，我可以帮你。”

　　“赵衡！”赵璇连名带姓喊了一声，冷笑道，“都这种时候了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妇人之仁。我若离开弦月庵，这庵里的女人谁替你收拢盯着？还是你打算自己进来盯着她们？我该离开的时候，自会让你想办法助我出去，不会跟你客气。我留在弦月庵，你在外面可以什么都不必做，但必须照顾好我弟弟。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生吃了你赵璇！”

　　赵衡抿着唇，良久，才低声道：“你放心。”

　　……

　　离开弦月庵后，回去的路上，立夏小心翼翼地问：“公主，您这样骗郡主，万一有一天郡主知道了真相怎么办？”

　　立夏守在门外，将赵衡和赵璇的对话都听到了。她以为公主今日来见平阳郡主，是想帮助平阳郡主离开的，完全没想到自家公主竟会拿孩子来骗郡主，让郡主和其他官眷去当细作。

　　赵衡脑中浮现出离开弦月庵时赵璇那张充满希冀的脸，想象不出来也不敢去想日后赵璇得知真相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不由闭上了眼，缓缓开口道：“事权从急，她会谅解我的。”语气听着冷硬却还尚有一丝心软。

　　她和赵璇的关系虽称不上好，但在以前若是两人一同出门在外或者是出席贵女之间聚会，赵璇总是护着她这个妹妹的。

　　可以说，赵璇这个堂姐面冷心热，嘴上说着嫌弃她嫉恨她，但从未做出过对不起她的事。

　　反而是她亏欠了赵璇不少。

　　而今，她更是拿孩子的事来欺骗她利用她。

　　但赵衡实在没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去做这事，所以她在弦月庵时，才会说出要帮赵璇离开弦月庵的话。

　　赵璇说她妇人之仁，确实如此。

　　这事若换了赵璇，要么就干干脆脆的骗到底，要么就不做，绝不会像她这样挣扎纠结，骗了人利用人还想清清白白不被人怨怼怀恨。

　　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又或者，聪明如堂姐，其实猜得到她说的都是假的，只是不愿意往深处想。

　　正如当初服毒后醒来的她，在面对沈惊松那番说词时，也照样能猜到他说贤妃生了孩子的话多半是假的，之所以信了不去细究，只是内心深处渴求一个活下来的正当理由。

　　有个孩子作借口，午夜梦回时，就不怕面对死去的父皇母后及忠臣良将们质问她为何苟活于世。

　　她和堂姐、弦月庵里的那些官眷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能有寄托有价值的活着，就没人会愿意死。

　　赵衡睁开眼，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

　　回到公主府，已是下午。

　　赵衡下了马车，正要进府，忽然从街角冲出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抱住她的大腿，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喊道：“公主，求您救救我们吧。”

　　赵衡低头一看，抱住自己的小姑娘衣服褴褛，浑身污渍，一张脸跟滚过泥潭一般脏兮兮的，难辨五官。

　　“哪来的小丫头，还不快放开公主。”立夏一个激灵，以为小姑娘是要害赵衡的，伸手便想将小姑娘从赵衡身上扯开。

　　奈何小姑娘抱得很紧，非但没扯开，还险些将赵衡拖倒了。

　　“公主，我是田家庄的田妞儿啊，前年您还给我发过一个银算盘，说是奖励我小小年纪就能做账。”那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口齿倒是清晰了。

　　赵衡拿帕子替小姑娘擦去脸上的脏污，五官渐渐显现出来，这个田妞儿她确实是认得的，是她名下一处田庄上管事的女儿。

　　“田妞儿，我记得你。”赵衡弯下腰，目光和小姑娘平视，“只是这个时候你不在庄子里忙着春耕，跑来这儿做什么？”

　　“年前庄子里来了一伙人，说是奉了陛下旨意接管田庄的。昨天下地干活时，那伙人不许我们种，说地归他们管，要想种地，得拿钱给他们，才能重新分配。我爹和庄子上的几个叔伯不服，和那伙人起了冲突，我爹被打伤了，其他几个叔伯都被打死了。”小姑娘说着又带上了哭腔，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公主，我听说陛下把田庄又归还给您了，您能替我们做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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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个骗一个的，突然有种传销组织发展下线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