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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片鹅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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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河边,将手探入水中。流过指尖的冰凉让王羲之打了个寒颤,就连指甲都被冻成了浅浅的红色,但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依旧是保持着这个姿势。
傍晚的日光好像比任何时刻都要更加温暖,她知道天马上就要暗下了。
放学的孩子嬉笑着从河堤上跑过,在王羲之耳旁留下一串急促而欢快的足音。她没有抬眸。
有一个足音是向她而来的。
“喂!”气喘吁吁的声音,“我说,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一路快步赶到这里,中也差点断了气。他这会儿也顾不上指责或是生气了,大喇喇地往王羲之身边一坐,脱下风衣往旁边一丢,用力喘气,恨不得直接躺在草地上。
“被你们找到了呢……”他听到王羲之很小声地喃喃了一句。
“当然能找到啊,你当港口黑手党是吃白饭的吗?”他没好气地说着,“鲁迅那边都担心死了,恨不得每十分钟就打电话催催我。真是够呛……”
“对不起……”
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快被水流声盖过。中也用余光瞄了她一眼,察觉到她头上那顶陌生的帽子,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
“这哪儿来的?你怎么还把头发剪了?”
他把帽子往上一拉,几缕弯曲的长发落了出来,他立刻就明白了这顶帽子的用意,赶紧停手,末了还不忘用手抚平针织帽上不平的褶皱,俨然一派无事发生的氛围。
“诶,我说,你是不是遇上事了?”
漫不经心似的,中也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问她中午吃了些什么。
王羲之抽回手,她好像看到了炽热鲜红的血从指尖滑落,滴入河水中,顿时就被稀释尽了。
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鲜血,自然也不可能会被稀释。
她摇摇头,怔愣片刻后,又把摇头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你这回答很让人困扰啊。”依旧是刚才平平淡淡的语调,中也说,“不想告诉别人吗?”
王羲之一怔,没有动弹。
“中也先生,我又变成以前的我了。”她的声音微弱,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她完全无关的事,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牵动着她的神经,“你知道我过去的经历吗?”
中也抿了抿唇,很诚实地告诉她:“知道一点,鲁迅告诉我的。”
但那段过去有着相当大的一部分空白,中也始终不知道究竟是鲁迅刻意略去了,还是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当听到王羲之说出刚才那样的话,他忽然意识到,或许他就将要碰触到所有的空白了。
“我最初加入的那个异能组织,成员都是些被排挤的异能者。他们大多数都比我年长几岁,是最风华正茂——也是最放肆的年纪。”
无需任何铺垫,她直接将过去在彼此面前铺陈开来,任由尖锐的刺扎入心里,被戳成了千疮百孔也没有察觉。
“他们教会我如何掌控异能,那是我的家人不会告诉我的。他们说,之所以聚集起异能者,是为了追求和平,是为了创造一个所有异能者都能自在生活的时代。”停顿了一下,指尖的凉意渗到心里,“然后,他们告诉我,为了达成这样的目标,就必须要有牺牲。”
那些回忆好像又重现在眼前。
穿了一身深灰长衫的“大人”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金丝眼镜折射出暗室唯一的光。他手里拿着一张画像,上面的人像,是会阻止他们实现目标的某位警司。
他狰狞地笑着,把画像塞进十六岁的王羲之手里。
组织里的所有人都很清楚地知道,王羲之是和他们不一样的。哪怕同样拥有着异能——拥有超脱常人的能力,差距还是无比明显。
她有着他们无法企及的强大。
——这是必要的牺牲。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做到。
深灰长衫的人对她说。
“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我的手止不住地在颤抖;杀死第二个人,我觉得很害怕,但也很快就冷静下来了;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很多很多人……”她还是很平静,只有尾音在颤抖,“最初是真正的罪人,最后清白的无辜者也成了必须消灭的对象。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要他们告诉我,哪些人会影响我们、会妨碍我们,我就会去杀了他。真简单啊……不是吗?”
她的双眼是空洞的,只有过去的记忆掠过眼前。中也多想告诉她,可以不必再说了,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停下——也根本不能抽身了。
“再后来,父亲发现了。”
中也心脏一梗,他竟也能感觉到绝望。
“羲之……”
她还是在说着。
“小时候,父亲总说我那个抽大烟的二叔是个浑种。当他把我赶出家门的那天,他说我连二叔都不如。整个家没有人挽留我,他们都背过身去,连最后一眼也不留给我。
“自那天之后,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而后,似乎只过了一年多吧,整个王家被军阀夷为平地。
最初被赶出家的那段时间,王羲之充满了怨恨。她始终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因为那是必要的牺牲。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父亲是为了我好。”
在被逐出家门的那一年,市政府成员大换血,爬上市长宝座的是个雷厉风行且固执的中年男人。他下达了前所未有的严苛命令,所有的异能者都必须被抓起来枪毙,美其名曰,要从根源解决这些怪胎。
那是异能者最黑暗的年代。中也从不知道,还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如果继续留在家中,只要被警察寻到,那就是必死无疑,所以父亲赶走了她,用最无情的方式指明了最后的一线生机。
但其实,哪怕是在被逐出家门之后,父亲还是为她提供了些许帮助,否则她绝不可能安安全全地活到现在。
空气好像变得有些稀薄。王羲之用力呼吸着,厚重的外套让她闷出了一身的汗。
“离开家后,我也始终在为他们杀人。某一天,他们递给我一封信,让我塞进警察局的门缝里。接过信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不太对了——不管你相不相信吧,这真的很像是某种直觉——但因为这是他们让我去做的,于是我去做了。”
她开始颤抖起来,被汗水濡湿的衣物贴在躯干,厚重得令她难以喘息。天快要彻底暗下了,最后一丝日光从地平线的边缘落下。
其实傍晚与破晓时的天色,是很相似的。
在与今日的傍晚相似的破晓天空下,她的家被烧成了灰烬。那封由她塞进警察局门缝里的,是检举信,写满了父亲的污名。说他与日本人勾结,说他是个奸细。
一字一句说得那般真实,分明只是子虚乌有,却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却都相信了。
“是我杀死了我的家人。”意外的,她依旧是平静的语气,眼泪却早已涌出,“只要我打开信看一眼就好了,只要我拥有哪怕一点点独立的思想就好了。我分明有一百种方法可以避免这件事发生,但我却那种都没有选择。是我的错……”
“不是!”中也的回答是那般坚定,把王羲之吓了一跳,“根本不是你的错。其实你知道是其他那些异能者的错,是不是?既然你知道,就给我好好地坚定这个想法啊!”
掷地有声的话语像一记记重锤砸进王羲之心里,她一时间竟停住了抽噎,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中也,嘴唇颤抖着,眼泪也落下来了。
“知道了吗?”中也大声问她。
响亮的问话起初有点吓到了王羲之。她咬紧下唇,不答声,却用力点了点头。
“知道了就好。”中也安心了,掏出手帕塞进她手里,待她的眼泪停住了,才凑到她身旁,小声问,“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不想说你也可以不说。”
“没事……”王羲之揉着手帕的边角,深呼吸几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去问那些人,为什么我的家人会出事。他们说,因为我的父亲阻挡了我们的目标。而且让我少一个牵挂也好。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被利用了,一直以来我都是他们用来杀戮的工具。我好蠢啊……”
“真是一群混蛋。”中也皱着脸,满眼愤恨不平,“然后呢?”
“然后?唔……然后我就质问他们。我好像问了很多,我也不记得具体说了些什么,总之从他们的回答里,我知道了他们从来都不是想要实现和平,他们只想用暴力的手段创造出一个由异能者主宰的世界,所以那些排斥异能者的人都得死。”
“怎么感觉很自以为是?”
“是啊。”她扯了扯嘴角,嘲讽地一笑,“最初我所期待的,只是能够自由地活着。我以为他们和我想的一样,但我错了。当意识到他们和我从根本上就存在着不同时,我决定清除他们,否则他们还会做同样的事情。”
所以有了更多人所知道的肃清了扭曲异能者的她,所以才有了诚清,有了一个真正为了和平而努力的异能者组织。
但一切还是很困难。
“这件事我谁也没敢告诉——其实直到现在,我的思维还是固定在了杀戮模式。当遇到问题的时候,我最初想到的解决方法,是杀了他们。这样很不妙,不是吗?”她很无奈地笑了一声,“刚好又一不小心看到了短暂的未来,看到了那么多那么多炮火纷飞,我就绝望了。于是我逃开了,陷入沉睡——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今天又……”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把几个小时前的事情告诉给中也。陈述时,她紧张得发抖,很害怕中也投来恐惧或是不满的目光。
她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改变了,但并没有。从来都没有。还是那个愚蠢又单纯的她罢了。
“但又不是你的错。”中也满不在意地说,眼里没有意料中的恐惧或是厌弃,“是他们要杀人嘛。而且这种吸毒的臭崽子本来就是社会的渣滓,别指望他们能变好。要知道,毒品这东西,是一辈子都戒不了的。”
“唔……”
这里面有好多她不明白的词,但中也先生大概是在为她说话吧。
“为了这种事情自责,真的没什么必要。被利用了,确实是挺蠢的一件事——仔细想想,是很蠢。真想不到,你居然是那种随便哄两句就能被哄住的家伙。蠢!”该骂的时候中也一点不留情,“不过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反正我听下来,你做的都是正确的事,虽然很困难,但以后也肯定能继续坚持下去,不是吗?”
王羲之先是被骂得面红耳赤,忽又听到夸奖般的话语,忍不住涨红了脸。
诚如中也所说,这一次她也被轻松地哄住了。
“但你今天做了坏事!”中也坐起身,披上外套,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责备,“你居然一声不吭地就逃出去了。”
久违的愧疚感被唤醒,王羲之垂着头,鼻尖几乎都快碰到衣领了。
“抱歉……真的很抱歉……”她闷闷地说着,这会儿连耳廓都变得通红,“本来是想中午就回来的,但是出了那件事,就……真的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知道道歉,倒还算好了。”中也别开脑袋,冷哼一声,站起身来,“鲁迅那边,我可不乐意帮你说好话。快点,跟在我身后,别走远了。”
中也一把王羲之的衣领。她还迷茫着呢,就被中也整个提了起来。
“好了,回家。”
唔……是家呢……
王羲之好像愣了片刻,才忽然回过神,用力拍落沾在裤腿上的枯草,跑到中也身边。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