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夏》鱼盈盈

13、13

　　莫思鱼赶到的时候，只见顾夏坐在一家便利店店面前摆放的休息椅上，确切的说，不是坐，而是把自己团在了椅子上。她双手抱膝，头侧在手臂上，头发盖住了侧脸。
　　随着莫思鱼的走近，那双无神的眼渐渐聚焦。
　　“莫老师，对不起。”
　　看见莫思鱼来，她坐直了身体，却始终没有抬头，像犯了错的学生在诚恳的祈求老师的原谅。
　　但莫思鱼还是看见了她红肿的左脸和她尽量拉扯不让衣领滑落的尴尬。他伸手拉下自己的外套拉链，脱下后披在了顾夏身上，这动作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曾经脱下过自己的衣服抱起的巷子里被遗弃的无助幼猫。“天冷了。”他说着，将头转向相反的方向。
　　身上的衣服还带着人体的温度，被披上的那一刻，眼睛和心都温暖湿润起来。人就是这样，寒风之中，只是冷罢了。如果尝到温暖的感觉再被抛回其中，那才是严寒。反抗时刻、绝望时刻、重生时刻，顾夏都没有想过哭泣，但这一刻第一滴眼泪就这样滑出。这一刻，才是重回人间。
　　庆幸的是，莫思鱼在这刻并没有盯着她，没有质问她，不论是深夜惊扰他的原因还是此刻狼狈的前因后果，而是选择给她一个屏障，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打理出一个她认为可以面对的状态。
　　顾夏拉好拉链，“莫老师，对不起。我每次都是这种糟糕的状态。”
　　“笑不出来就不要笑。”莫思鱼转过身看着顾夏试图朝自己挤出一个微笑，“你求助，帮助与否是我的选择。既然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就无需向我道歉。而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给予帮助，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困扰。”
　　“莫老师，我……我今天……”
　　顾夏每每想要吐露出那两个字，都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
　　“我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你不需要向我解释说明什么。”莫思鱼阻止了顾夏痛苦的努力，“回去吧。”
　　坐上车，关上门。
　　莫思鱼依旧如上次一样，专注的看着车。
　　虽然说出来很痛苦，可是咽在喉咙里更是喘不过气来。这种事情，很多时候说出来并不见得是好事。你会赢得表面的安慰，然后你倾诉的事情会被改编各种版本飞回你的耳朵成为再一次伤害你的一把把刀子。
　　道理都明白，但人就是需要倾诉的动物。我们不会停止倾诉，只会像赌博一样一次次的选择自己认为信任的对象进行倾诉。
　　对于莫思鱼，顾夏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她渴望此刻可以有一个人，真真切切的给她以安慰。
　　现在车子行驶在路上，车里只有自己和莫思鱼两个人。
　　她感觉此刻就是最恰当的时刻。
　　她直直的看着窗外，把思考抛开一面，不再想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她现在就像是一座已经酝酿好了的火山，无法压抑的将自己的一一吐露。
　　“莫老师，我今天遭遇了非常糟糕的事情。可能你已经看出来了，我遇到了一个坏人。我看过很多报道，有的时候也会设想这样的事情是否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以为我是一个比较谨慎的人，我也在尽量避免各种危险的可能。我身上有酒味，是的，我喝了酒。我想要安慰自己说没有规定说女孩子不能喝酒不是吗？但是，酒精确实使我放松了警惕。”顾夏顿了一下，“我只是想着人多，即使怎样我还可以大叫，他不敢怎么样！我是被推进车里的，我反抗了，可是我根本下不了车！他还咬我的脖子！口水，臭死、恶心的口水！”顾夏开始猛烈的搓着脖子，痛苦的回忆，席卷的后怕使她甚至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动作，她的脸扭曲在一起，双手半举于胸前，手掌像两只僵硬的鸡爪死死抓住衣领，“但是最可笑的是什么？是我自己！即使在拼命想着要逃脱的时刻，我依然顾忌着，希望以最小的影响来解决这件事情。我应该朝着他的眼睛或者心脏去的，这样机会最大。但我想的却是会不会变成防卫过当。我选择他愿意私下去解决也是最安全的手臂，你相信吗？即使这样我很有可能不会成功反而会换来更大的伤害，我依然这样选择了。我就是这么胆小。店员问我要不要报警的时候也是一样。我怕啊，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想被人知道！我怕我的内心得到救赎之前，我已经被好事的口水淹死了。”
　　车子靠边停住，莫思鱼看着这个面临着崩溃的女孩，像许多年前有一个人曾经安抚过惊恐的幼小的自己时那样做过的，他抬起手，轻轻的盖在那个女孩的眼睑上，告诉她，“没事了。”
　　手掌里传来睫毛上下煽动时带来的细小痒，随后，不动了，接着是温暖的湿润和她拼命在压抑却仍然不时传出的哭泣声。
　　“没事的。”黑暗中，又响起这最温柔的声音。
　　这三个字似有魔力，她终于开始放声大哭，所有所有犹如火山喷发一样，再不去抑制也无法抑制。她抬起手，将莫思鱼的手紧紧按住自己的眼睛上。
　　也如这世上所有的火山一样，喷发后总会归于宁静。哭泣其实需要大量的情绪与体力，不知多久后，顾夏这座火山终于只剩下了些许无法控制的生理性呜咽，也终于放开了莫思鱼的手。
　　莫思鱼抽出纸巾，递给顾夏。顾夏接过，疲倦使她得到了一丝放松，她依靠在椅背上，开始收拾脸上的惨剧。
　　莫思鱼没有发动车子，而是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同顾夏一样双眼目视着前方。他问了一些稍微细节一些的问题，顾夏也一一如实做了回答。
　　“原谅我问了一些问题。我想你需要我的安慰，但我不想让我的安慰仅仅只是看着你的伤口跟你说很疼吧，没事了。
　　首先，你很谨慎，这样很好。不论环境如何，在安全方面，谨慎是永远应该要保持的神经。同时你也很善良，这就导致你无法去想象这个世界上的恶意可以被伪装成什么样子，它可以坏到什么样的地步。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恶意的错。
　　其次，你选择了综合来看对于对方和自己都风险更小的方式，这又有什么错呢？你说眼睛或者心脏吗？这样或许今天你可能真的无法离开了。那位司机不会像现在这样帮助你。
　　最后，关于报警这件事。这件事情是你遇到的，你有权利选择如何去处理。只要这种处理方式对你来说是最合适的。”
　　“你不劝我去勇敢面对吗？或许我今天不报警，可能就是在纵容他对其他的女孩下手。”
　　“在我的认知里，对于虚拟受害人的假设不该建立在现实受害人的感受之上。勇敢确实是一个优点，但这并不是一个硬性要求。这不是你需要背负的责任，你需要考虑的仅仅是对于自己来说最好的处理方式就足够了。”
　　“谢谢你的安慰，但不管怎么说，我的确是软弱。”
　　“软弱是需要羞耻的品质吗？每个人都会软弱，只是面对的对象、事件不同而已。”
　　“莫老师，你也会吗？”
　　“我也会。”
　　“我感觉好多了。”
　　“闭上眼睛睡一觉吧。你累了。再睁开眼睛，相信我，你就到家了。”
　　顾夏像是最乖顺的猫，听话的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睛依然红肿犹如桃子，但神情却是终于轻松了下来。疲倦、安心交相作用，使她坠入梦境。
　　莫思鱼想，太过敏感或许不是一件好事，对自我的怀疑、厌恶有时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伤害。但很多时候，可以劝别人，却劝不了自己。
　　他拉过后排的一条备用小毯子，轻轻的盖在顾夏身上，发动车子，继续行驶在一个人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