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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寒秋 ...

  •   今年的秋天不知为何格外冷,才过寒露,走在外面手会冻得皴起。泼出去的水刚落地,就似绷了层薄冰,看得人心里打滑。

      王氏把腾着热气的药渣倒在家门外,抬脚在上面狠踩几下,笼着手回到屋里,抖了一个哆嗦。

      她男人躺在半温不热的土炕上,虚哑着声音问:“冷吧?”

      “可不冷么。”王氏端起小桌上的药碗尝了尝,温度正好,把男人扶起来,挨在炕沿坐了,挑起一匙送进男人嘴里,“跟立了冬一样,不知老天闹什么鬼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男人喝了三口,喘了两喘,皮包骨的脸上一片灰白的颜色,“是有个什么兆头吧,我这病……”

      “这半个月已经不咳血了唉!”王氏受了冒犯一样瞪男人,继而轻下声音,絮絮叨叨:“要说吓人,头半年那样咳才叫吓人,那时候我们娘俩天天哭,你还说不过是肺热病,要我们安心。眼下日渐好了的,你反倒急出这些胡话,亏是读过书的人。”

      说孔铭是个读书人,有些抬举他。在街坊眼中,他不过是个考了多次才过了乡试的穷秀才,因这磨人的病,如今还要添一个“老”,老穷秀才。

      男人在女人的话底“嗯”了一声,不知是认同病情日渐转好,还是自己是个读书人。一碗药匀光,他眼角的皱纹没了缝,卷着舌头道:“这药也知是费了许多银钱配出的,苦得要人命。”

      王氏看他一眼,“总是这关熬过就好了。”

      “借的钱是为会试去的,谁想全搭在这副身子上,就是养得好,我这精神也难了。”

      王氏低头出神,过一会儿问:“你可知道玲姐在做什么?”

      孔秀才强打起精神,眼里浮现暧意问:“玲姐儿在做什么呢?”

      王氏眼睛一眯,“下屋里剪纸呢,这几日迷上了剪窗花儿,成日价在一堆红纸里鼓捣,这么大的丫头了,成天发懒,一点儿活都不干。”

      “她才多大,正是贪玩的时候,我这个……”孔秀才咳了一声,没有再说,小心看王氏一眼,女人已拿着碗转身。忽听院里有人喊:“孔大哥在家吗?”

      王氏捧着结了层褐渍的药碗立在那儿,一人挑了布帘进来。

      孔秀才些许吃力地扭头,“啊”了一声,辨认这个身着宝蓝绸袄,三十来岁的高大男人,隔了几许道:“罗家少爷来了,快请坐!快去烧水泡茶。”

      王氏盯着地上被男人靴底带进的药渣,应了一声。

      罗富生热络地说“不用忙不用忙”,脱下皮帽,抖了抖夹袄,在炕下一张小杌坐下,“这天真冷啊。听说孔大哥病了,一直没空来探望。”

      “怎敢劳动。”孔秀才将后背伸直了些,揉了揉干瘪的脸,“真是羞见,我这模样叫人看了笑话,欠的钱……求多容些时日……”

      “哪里的话,大哥见外了不是!”罗富生两条浓厚的眉毛一皱,笑眼睃巡两夫妻,亲切道:“咱们还分什么彼此,我又是哪门子的少爷,只称兄弟就是了!我来,只为探望大哥的病情,大哥多心,我可不敢留了!”

      “哎,不多心,不多心,难得你来……”孔铭余光见王氏不曾动,猛然想到家里的茶大概早没了,背心冒出一层汗,露出穷人的羞缩相。罗富生适时接过话:“是呀,咱们有交情的,那二十五两银子早还晚还,或还或不还都不打紧。”

      “不是二十两吗?”王氏突兀地插了一句。屋里没有多余的凳子,她就站在炕梢旁,直直盯着客人。

      孔秀才忙道:“欠了这么久,要些利息应当、应当。”

      “唉呀,是我记错了,记错了。”罗富生笑着跌跌手,“这两日喝多了酒,脑子浑了,哪有多出的五两,可不就是二十两,大哥只管保养身子,别的一律不要操心了。”

      说着左一眼右一眼打量身处的简陋小屋,“今年气候格外不好,三伏时热得死人,光着身子都不耐,现在又这样冻起来,冬天更难过了。大嫂不要见外,冷了同我说,小弟不济,几个炭火钱还是有的,务要让大哥把病养好。”

      王氏不应声。孔铭屡试不中,熬到不惑之年才得了个秀才,才定下这门亲事。夫妻虽和睦,到底差着一半的岁数,怎也轮不着罗富生叫这声“大嫂”。

      他们家和罗富生这样仗着家里有几个大子儿,每日斗鸡闲逛、喝酒赌钱的浪荡子,不该有交集。原也没有交集。二十两银子,是他们欠北胡同刘三哥的,端午的时候刘老三收拾包袱到外地看儿子,说不准回不回来,当时孔秀才病得正重,一时还不出钱,正好刘老三欠着罗富生一笔钱,就两方牵了头,自己从中间抹去,重新立了字据。

      罗富生未把二三十两银子放在心上,自那天见过一面,今日才是第二次登门。

      屋里没人说话,都听着外头的风啸声,提防哪团风破窗而入。外屋炉里的火不知是不是灭了,孔秀才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又咳几声。

      王氏愣着,眼皮突然一跳,一片混混沌沌的颜色从门帘缝钻进来。

      原来是玲姐儿,身上的衣裳陈旧,洗得看不出本色。她右手提着一个大铝壶,第一眼瞧着客人,驻了一瞬,踉着步子过去,声音怯怯的:“客人请用茶。”

      孔秀才慈爱地看着女儿:“玲儿懂事了,沉不沉啊?”

      玲姐紧紧提着水壶,摇了摇头。这八九岁的小姑娘生得比同龄孩子瘦小,面皮也不像她娘亲白净,像扫在墙角的枯叶一样黄暗暗的。她往王氏身前挪了两步,低声问:“茶叶呢?”

      王氏怔怔看着女儿,玲姐又加重语气说“茶叶”,妇人总算反应过来,放下捂热的空碗,翻屉寻出陈年的茶渣子,接过水壶,泡出时不见茗烟,只有不辨名目的黑叶梗浮在杯沿,喃喃道:“这水没烧开呀。”

      “怎么回事?”孔秀才坐着久了,声音疲哑不稳。

      “水没烧开。”王氏重复着看向玲姐,有些局促。玲姐的眼光向罗富生飘移了一下,黑峭的眼睛回视母亲。

      王氏一恍神不认识女儿似的,手下一滑,壶嘴偏出一股水流,全浇在了地下。

      罗富生离得近,几个水点崩在他手背,另一只手胡乱抹了一把,咧嘴笑道:“这孩子,是没烧开,都不烫人呐。”

      孔秀才凝神看着玲姐,足有一会儿,又转头钉在王氏脸上,想挪着身子下地,喘了几息,放弃般靠回去,撩下眼皮道:“玲姐去玩吧。”

      “啊,玩去吧。”王氏马上附和,一气说道:“玲姐剪纸已经很成样子了,剪几个喜庆的窗花,冬天、过年的时候贴上,一定好看,红纸还有吧?去吧。”

      玲姐没有看屋中的三个大人,沉默地注视那个水壶,不知该不该带出去,最终空着手出屋了。

      玲姐出去后,罗富生又说了几句闲话,没人搭他的腔。孔秀才突然大咳了一声。王氏如梦初醒,拿痰盂给他接,吐出的东西掺着血丝。

      罗富生缓缓起身,挺胸背手道:“就不耽误孔大哥养病了,我先告辞了。”

      “欠你的……”孔秀才推开王氏的手臂,惨白着脸道:“二十五两,我会还。”

      罗富生整整皮帽,抖抖长绸衫,心满意足地走了。木门推开的时候,外屋盘旋的一股阴风钻进来,王氏眼里的两汪水经风一吹,似乎结出薄冰。

      背后的咳嗽断送了,只剩沙沙的喘声。

      今年的秋天,比冬天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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