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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泰 ...

  •   姬绍摊牌摊得实在不客气,但宜生不见愠色,只淡淡地道:“这世上没有人能扮得了我。”

      姬绍心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骗人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你怎么这么自信,难不成你还让别人说不得了?”

      姬绍稍稍算了算,已经是大半夜了,离天亮大约也不过两三个时辰。

      “宜博士,不是我信不过你。”姬绍笑嘻嘻道:“但实在是太晚了,您身强体壮、精神百倍,但学生实在是不济,浑身疼,想睡觉啊。所以我们还是先回白浦县找个旅店睡一晚吧。”

      姬绍转头就要走,宜生却从背后搭住他的肩膀。“今日太阳落山以前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吗?”

      姬绍两只脚僵在原地。“我不记得了。你来救的我,你见到过些什么?”

      姬绍只听到安静。他回头盯住宜生,第二遍问道:“你见到过些什么吗?”

      “我没有救你。”宜生垂目,在那一刻,姬绍恍惚有种看到周王庙上彩塑大像的错觉,垂目捻竹,好一副济世的慈悲像。

      宜生道:“我只是在金阊府金乌卫赶来以前,带走了你。然后替你止了血,换了一双耳朵。这是我做过的所有事。”

      姬绍口中要问:“为什么不让金乌卫过来把我带走?”忽然脑中一痛,记起混乱之中许多张金乌卫的脸面,而他、而他停留在了其中一个——就像停留在那一个个黄缎子的身躯上一样,他在此短暂停驻。

      “我是,”姬绍喘出一口气,心中喃喃,“我是邪祟吗。”

      但他听到:“姬绍。”他立刻看向宜生。宜生叫他姬绍。

      “今日金乌卫追查的一处地穴坍塌了,死了许多黄教邪祟,白浦县乱葬岗也出了事,也死了许多黄教邪祟。”宜生垂目道,“金阊府法子监中还没有能自己做得成这件事的监生,我自然要将你带走。”

      姬绍愣愣地想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我不是监生?”他又想起黄缎子的死状,“对,杀死那些黄缎子的已经不是监生了,是……”

      姬绍忽然抓住宜生的手臂:“我问你个东西,你有没有听说过……”

      宜生连说话都是不疾不徐的,此时却忽然打断他的话道:“你这两日先不必急着回法子监,且在外面把伤养得好一些。”

      “蒙”这个字明明已经到姬绍口边了。

      “不,我要问你,”姬绍道,“你有没有……”

      宜生淡淡道:“这些日子恐怕要有许多金乌卫被派来这白浦县调查了,今晚不宜在白浦县久留。”

      姬绍不懂宜生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他说话,用力拉起宜生的手臂,执着道:“我知道,这个先不谈!我在问你有没有听说过——”

      宜生终于抬眼注视着他。“姬绍,不可说。”

      姬绍一怔:“为什么?难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宜生摇了摇头,仰头看了片刻夜空。姬绍也连忙抬头去看,以为天上有什么,却只见寻常星辰寻常月。“为什么不能说?”姬绍不懂,真的一点都想不懂,“你听说过吗?你既然听说过,你也知道,又为什么不能说?”

      姬绍甚至觉得宜生是在装神弄鬼,根本没猜到他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但宜生道:“若此字已在你心中成为一个名字,便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

      哪个字?

      蒙。是蒙。

      姬绍连幻想都被说破,然后想到“皇天天尊”,立刻问道:“我能在史册上看到它吗?”

      宜生垂目。“祂不在史册。”

      不在史册?不是神仙?也不是邪祟?不是神仙也不是邪祟,为什么又不能和人说?在姬绍眼中,全天下只有这五种活物:常人、术士、邪祟、神仙和鸡零狗碎的猫猫狗狗、花花草草。

      但姬绍随后便想到那个黑靴人,立时反驳道:“真的不能和任何人提起吗?我就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别人说得,我怎么说不得?”

      他以为能见到宜生的惊诧,或被反驳的怀疑、愠怒。总之这是人之常情,人被驳了面子,还是被如今名头上的学生驳了面子,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满意的。

      但姬绍只见宜生低头思索了片刻,似有所悟,神色平静道:“若他还好好的,那么他也是。”

      姬绍以为宜生说话只说了一半,等了半天才发现这竟然就是全部的了。

      “他也是?他也是什么?是人是鬼?”

      宜生却笑道:“你是人是鬼?”

      “他是——”

      他是蒙。

      黑靴人是蒙。黑靴人也是蒙。——只有蒙,才说得蒙。

      姬绍那一霎便要说出口,最后一刻硬生生顿在嘴边。

      但另一张模糊不清的脸面迅速地从他脑中闪过,快得像一把流沙,只让姬绍觉得有些熟悉,却根本没有想起是谁……好像还有另一个人,也和他说过“蒙”这一字。

      宜生垂目,面有悲悯。“若他已死,便是子嗣。”

      姬绍有片刻茫然:“什么子嗣?”

      但随即他便惊觉:“你怎么知道我是——”

      但话未说完,姬绍心道:“我在问什么?既然只有蒙才说得蒙,那我既然都要问他什么是蒙了,我肯定也不打自招承认自己是蒙了……”

      但又实在想不通:“不对,既然只有蒙才说得蒙,那蒙这个秘密岂不是蒙蒙相传,宜生怎么知道蒙的?恐怕昌公、常萝卜都不知道蒙——难道宜生也是蒙?”

      姬绍越想越乱,只觉风声蒙唳,好一通乱想,抬头才看见宜生一直含笑看他,让他不由得心中一通鬼火:“笑得鬼迷日眼,让老子数不清一二三,有什么好笑的?”

      但姬绍自己却也笑道:“宜博士不愧是从应天府来的,实在是大大的见识广,实在是让学生佩服啊!那天宜博士在存思堂开会,学生不小心听到宜博士来金阊府,是来找一件丢了的国宝……”

      姬绍本想问:“那岂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宜博士当真只有这一件事要办么?”

      但在那陡然一刻,他想起那日在存思堂外面不小心听到的几个“公龟”——

      什么“公龟”?

      那件丢的国宝,正是檀公簋!

      黑靴人之言犹在耳边:“檀公簋,乃真正之《风后奇门》”。

      姬绍本以为大启二十八府,要找一个连模样都没有见过的“檀公簋”本应是大海捞针、茫茫难寻,谁料竟就在金阊?还为国宝?

      姬绍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想道:“这世上竟会有这样巧的事吗?我的运气会有这样好?”

      他的话还有一截没有说完,宜生已道:“你说檀公簋么?”

      姬绍没想到宜生竟这样坦坦荡荡地就和他说了。当初在存思堂开会,怎么也是昌公同几个博士在一起说的。而他不过是个监生。

      姬绍喉头滚了一滚,竟不知道该不该应话。不说怕听不到檀公簋的消息,说了怕被看出来太过挂念国宝。

      可宜生竟比他想象得还要坦荡。宜生笑道:“此簋乃当初周王灭商之甲子日所铸,至今三千余年,历朝一向奉为国宝。”

      “噢。”姬绍摸了摸鼻头,又看了看宜生,不敢多说话。

      宜生轻叹:“可惜前些日子被宫中内贼盗走。此簋实在珍贵,我来金阊,便是故友将国宝一事托付于我。”

      姬绍比了比手势,犹犹豫豫道:“长什么样子?金的银的?大不大?沉不沉?”

      “周簋当然是铜器。”宜生笑道,“不过过了这么多年,若后人养护不勤,或许有些铜绿。”还当真给姬绍比了比大小,“一掌宽,一掌余长,沉想来应该不太沉……”沉思了片刻,“大约不足二十斤。”

      姬绍偷偷地跟着比了比大小,一直听到二十斤沉,心中也多了二十斤沉:“二十斤沉?二十斤怎么塞得下?塞不下怎么偷到手?”

      姬绍心有戚戚:“他妈的,老子竟把那黑靴子的鬼话当真了。周王传下的宝贝,别说偷一偷,摸一摸怕是皇帝都要砍了老子的脑袋……偷他爷爷的,谁爱偷谁偷去。”

      姬绍问道:“那最近……最近金阊有这个什么簋的消息了吗?”

      宫里——虽然宜生没说,但既然是从宫里偷出来的,姬绍猜肯定是宫里给宜生派的差事。宫里派的差事,宜生竟也敢不放在心上。“檀公簋就在金阊,总不会长出翅膀飞走。”他笑道,“着什么急,慢慢等着便是。”

      姬绍心道:“周王传下的宝贝,这么懈怠不怕皇帝叫你回去蹲大牢。”他问道:“你不着急吗?”

      但宜生却道:“你着急吗?”

      “……”姬绍道:“我着什么急?又不是给我的差事?”

      但宜生竟道:“你若是着急,我替你催一催。”

      见宜生一副说正事的神色,唬得姬绍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宜生已忍不住笑了,姬绍才恍然大悟这厮竟在消遣他玩,心下一阵恼怒,但更有种被宜生读了心,读出他“挂念”国宝一事的错觉,一时火气攻心,又不敢发作。

      “你笑什么?你的差事不办,半夜来笑我?”姬绍恼道,“我走了,您自便吧。”

      “你生气了?”宜生却跟上他,“等等我,你若生气,我不笑了便是了。”

      两人一走一赶。姬绍忽然停下来,回头黑黢黢的眼珠盯着宜生:“你可以给我一个我不能把那个字说出口的原因吗?”

      宜生也停下来,却只静静地看着姬绍。

      姬绍道:“是因为,会发生不好的事吗?”

      然后姬绍又问道:“我会威胁到法子监,我会成为不好的东西吗?”

      其实姬绍不知道宜生知不知道。可这些事他不懂,不知道,也想不出,如同把他抛入洪水,洪水之中,能抓住谁就是谁,他要抓住问清楚,浮上岸。

      谁都抓不住,永远没有答案,他会死的。

      宜生想了一会儿,向姬绍说道:“滴了一滴墨的清水便不是清水了。若想让清水始终是清水,那便收好墨锭,不要向水中滴墨。”

      姬绍听到最后一句话才听懂:“你是说我是那滴墨?”

      宜生笑道:“你是墨锭。”

      姬绍道:“我是墨锭,那其他人是清水?所以我不能说——是因为我会让别人变得和我一样吗?”他想道:“那我变成蒙,岂不是黑靴子和我说起蒙,我才变成蒙的?蒙竟还和天花一样么?”

      但宜生反问道:“滴了一滴墨的水便是墨水了么?”

      姬绍觉得这厮说话实在是晦深折磨,且就事论事道:“应该太淡了,还写不出字来。”

      “正是此理。”宜生淡淡笑道:“墨锭是墨锭,水是水,本便是两样东西。滴了一滴墨的清水变不成墨水,可也再变不回原来的清水了。”

      姬绍道:“所以?”

      宜生道:“墨锭在你手中,你若不用它去搅水,你又怎会成为你口中‘不好的东西’呢?”

      姬绍愣愣地站在原地想谁是水谁是墨,等得回神,却见宜生已走得很远,雪白的衣裳在夜风中浮荡,远远听道:“快天明了,打道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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